布達拉宮的背後是雪新村,雪新村的前生則是雪(布達拉宮下面的村莊),但那已屬1996年之前的往事。回溯較早以前的往事,雪顯然被那個自詡「解放百萬翻身農奴」的殖民者說成了人間煉獄。1996年之後,雪似乎獲得了新生,搬遷的是老人漸少的人家,棄下的是依傍著孜布達拉(至尊布達拉宮)延續千百年的煙火。我們不得不接受的那些貪得無厭的官員,無論流著博巴(藏人)的血還是長著加米(漢人)的臉,從來都是一幫毫無人文素養的暴發戶,竟在頗章布達拉(布達拉宮)跟前仿造中國內地千篇一律、展示極權威力的廣場,使失去了雪的孜布達拉從此了無生趣。
我家也在雪新村當中,但不屬於雪,早在雪搬過來之前就在此處蓋起了拉薩人通稱的「退休房」,其主體部分雇的是福建來的包工隊建的,偷工減料到了何種地步,直到最近重新裝修時才發現,居然水泥只糊上半截,而下半截直接包了牆裙;門窗上的裝飾請的是仁布【1】地方的藝人畫的,還算慢工出細活,雖經日晒雨淋卻褪色不多。鋼筋水泥的二層樓房被說成是現代藏式,也許不倫不類,但因是自己的家,卻也深懷情意。
如今,雪新村已是拉薩較大的居民社區,分成雪一村、雪二村、雪三村等,許多漢人和回族人在此租房,每逢春節、中秋節,鞭炮震天響。我家左鄰右舍都是這樣的外來者,背著書包的小孩在爬樹,打著毛線的老太在散步,這裡有四川人聚在路邊打麻將,那裡有河南人騎車高喊「加氣加氣加液化氣」,眼見著越來越多的外來移民從此且把他鄉當故鄉,一概被拉薩人統稱為「包工隊」。曾有隔壁的一家包工隊,把我家長著白色卷毛的「美麗」(得名於彼時風靡拉薩的臺灣某電視連續劇的女配角),變成了掛在樹上的一張白毛覆蓋的狗皮,我母親碰巧從他們敞開的院門看見這一幕,忙去質問,人家卻矢口否認抓的是我家失蹤數日的狗,而是從別處買的狗皮。是啊,一根狗骨頭都找不到,連個狗頭也沒有,如何能證明?但我們都知道,「美麗」被人吃掉了。
有一次,我做過一個隨機的抽樣調查,從雪新村第三個路口走到我家,百米多的距離,碰到三十九個漢人、五個回族人、五個藏人,無論怎麼算,藏人都成了少數。未及路口的那家乾洗店是一對來自甘肅臨夏的回族夫婦開的,特別地吃苦耐勞,兒子調皮,逐漸長大,女兒不但驚人地漂亮,而且小小年紀,即使再饞嘴,也不吃異族人給的食物;多年來,我們結下了不深的友誼。靠近雪小學那家雜貨店的老闆,剛把在沖賽康開了十多年的店搬過來,他用毫不客氣的口氣說自己和一家人已經完全適應了拉薩,反而不適應自己的湖北老家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薩義德說巴勒斯坦不僅讓巴勒斯坦人感覺密切地屬於自己,也讓其他人有著「同樣急迫的重要性。」
有一次,2005年的秋天,從北京剛回到拉薩的那個下午,我想出門逛逛,看看拉薩新氣象,剛走到路口,突然覺得周遭氣氛詭異,不是久違的烈日過於眩目,而是他們:三五成群,小平頭,穿黑色西裝或深色卡克,個個精瘦年輕,卻神情緊張,又面帶凶相,低聲嘀咕著四川話。我粗粗一算,竟有四十多人。難道是黑社會要火拼?早就風聞拉薩有四川幫、東北幫、西北幫之類,什麼老大、保鏢、馬仔、馬子一應俱全,就像港臺的槍戰、武打片。我一時愣住,隱隱後悔忘了帶上相機給他們立此存照。忽然間,路邊有一輛出租車與一輛三輪車撞了,呼啦啦圍攏一群人,我也擠進去,聽見司機與三輪車伕破口大罵,都說四川話;有人勸架,說的還是四川話,恍惚間,就像置身於成都街頭。又有人低聲呵斥,這回說的是普通話,但見他臉膛發紫,十分威嚴,像是便衣警察,不然那倆四川人為何一下子如鳥獸散?而在紅艷超市的跟前,一輛警車剎住,又來了一輛,但起先遇見的那群黑社會竟然也變魔術般地倏忽消失無影蹤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只覺十分地魔幻現實主義。當晚,我把這些感受寫在一首題為《回到拉薩》的詩裡。
某個深夜,我伏在枕上,打算在臨睡前寫一個認識多年的康巴嘎瑪桑珠【2】,他的故事太多了,他的變化太大了,似乎只需十年就能讓他判若兩人,從一個買賣「矢」(天珠)的「叢巴」(商人)變成了一個反感全球化的環保人士。然而從何寫起呢?僅僅寫他擁有一臉盆的天珠並無意義,僅僅寫他如何建立圖伯特(西藏)第一個民間環保組織並不足夠,我正在琢磨他常說的這句話:「我沒有下過地獄,不知道地獄有多可怕,但是我受過很多苦;我沒有上過天堂,不知道天堂有多美好,但是我常常感到快樂」,卻突然聽見撕心裂肺的哭泣乍然響起,足以把雪新村進入夢鄉的人民全都驚醒。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的哭泣,夾雜著語不成句的四川方言,似乎還有旁人在勸解,正發生在我家房屋右側的小路上。這麼深不可測的夜裡,這麼氣溫驟降的夜裡,這個為了生活遠離家鄉的漢族女人啊,什麼樣的遭遇讓她肝腸寸斷?「上蒼保佑吃飽了飯的人民」【3】,菩薩保佑在此時慟哭的人兒,不論博巴卡契(回族人)加米,普天下到處都有受苦的人。
普天下也到處都有尋歡作樂的人。離我家不算遠,隱蔽著一個名為「縱橫娛樂城」的聲色場所,白日裡毫不起眼,天一黑就燈火輝煌,門前停駐的車之多須得由專門的保安來指揮。聽說裡面賣春的妓女多達五百,兼有眾多來自漢地的精悍打手,因有公安背景的高官參與經營,顯然成了警匪一家的「黑社會」。幾年前,一位康巴的酒吧被那些打手砸過,他的幾個同鄉友人仗義去討說法,全被抓走且遭判刑,理由是這些藏人屬於什麼「康巴俱樂部」乃非法組織,而他們其實個個都是有追求、有成就的優秀藏人,就這麼莫須有地被放大成含有政治意味的「團夥「了。
而這次,我指的是2008年夏天,雪新村臨街的巴爾庫路懸掛著一溜紅標語,望去猶如一片紅海洋,全跟正在進行中的北京奧運有關。其它都是陳詞濫調,惟第一幅「祖國迎奧運,西藏天更藍」是有典故的,當然跟「3•14」相關,須得說明,不然外人難解其中奧妙。當時,區黨委書記張慶黎在大會上做豪邁狀,聲色俱厲地斥罵達賴喇嘛是「人面獸心的惡魔」,慷慨激昂地向廣大群眾宣稱「西藏的天永遠也變不了」;於是向巴平措,這個在文化大革命中起家的造反派頭頭,現任自治區主席,也忙不迭地表態「西藏的藍天會更藍」;於是一堆大大小小的官員都趕緊把藍天啊白雲啊掛在嘴上,似乎不這麼說就顯示不出幾分詩情畫意,似乎從無美感的他們一下子都平添了幾分人文氣息,實在是惡俗至極。圖伯特的天色與政治無關,現在藍,過去也藍,未必在「最反動、最黑暗、最落後、最殘酷、最野蠻」的「舊西藏」就不藍?而用「藍天」來形容今天這個散發著暴戾氣息的殖民政權,莫不如換成「血色黃昏」更貼切。就在這幅「天更藍」的標語下面,三個猶如機器人般僵硬的武警在持槍站崗,每人相隔約兩米,各自面朝一方,地上擺放著的三個頭盔、三副盾牌,似乎隨時可以讓他們披掛在身,投入屠戮之中。數日來,我每次路過都要打量一番,以為會有換崗或者撤崗,可每次看見的彷彿都是同樣的面孔,毫無表情,令人厭憎。
並且,我注意到,包括這巴爾庫路在內的整個拉薩城裡,已經見不到幾個穿絳紅袈裟的古修(僧人)和阿尼(尼師)了,這是多麼觸目驚心的變化啊。雖然長期以來,身為一個穿袈裟的僧人被歧視乃尋常之事,但這種歧視不那麼容易被察覺,畢竟不會來自社會階層中的普通人群,基本上出自體制中的某些部門或某些人。然而今非昔比,就像從小穿著僧衣長大的古修多吉,自從「3•14」之後,不得不穿上俗人的衣裳,不得不留起俗人的長發。瘦高的他原本俊朗,這麼搖身一變,看上去時尚、帥氣,卻分明透著一股不自在,可是再不自在也得如此裝扮,否則年輕的僧人最容易被滿街的軍人、警察盤查甚至帶走。我聽說連七十多歲的喇嘛次仁,那個最擅長用糌粑和酥油做出美麗供品的老僧,那個一笑就露出剩下的幾顆牙、總愛拉著我的手向我討要嘉瓦仁波切法像的老僧,如今也不得不脫下象徵身份和戒律的僧衣,換上深色的俗裝,扮成帕廓街上的居民老者,才可能得以隱蔽和安全,而在他的一生當中,只有文革期間才不敢穿袈裟,想不到人到暮年,竟然還得再次脫下袈裟,沒有比這更讓人悲哀的了。
記得多年前,噶瑪巴仁波切【4】尚未秘密出走之前,每年總有幾回,他會從深山中的楚布寺【5】來到拉薩,一般都是參加統戰部或佛協的這個會那個會。而他在拉薩的下榻處就位於雪新村的某個藏式大院。我曾經描寫過這樣的場景:「拉薩城裡的百姓們蜂擁而至,捧著哈達和供養,排著長隊,在一群穿公安制服的人的監督下,一個個走進樓下的廳堂裡領受他的祝福。而當他出門的時候,則是警車開道,警號嗚嗚響著,很遠就能聽見,還夾著一個響亮的男中音,用藏語一路吆喝著:‘閃開,閃開。’」而這一切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不足15歲的少年噶瑪巴,絳紅袈裟如戒律護身,並有著康巴的驕傲和挺拔。在他決絕地逃亡印度之後,某個傍晚,我重又再去被戲稱為「楚布寺辦事處」的大院,道路變得狹窄,院落顯得破敗,曾經顯赫的幾位僧侶或便裝禮帽,或消瘦而謙卑,不住地感喟無常,但又說噶瑪巴如今與袞頓【6】在一起,佛學深厚,這就最好。我亦回應,噶瑪巴原來的冷峻表情現在變得慈眉善目,講法時常常幽默說笑,這或是受袞頓的感染。不過我不知道亦無法想像,如果噶瑪巴不出走的話,如何經歷被當局定論的「3•14」?
藏歷土鼠年(即2008年)三月間,雪新村也是「重災區」之一,屬於重點搜查、抓捕的範圍。各路口都有軍人把守,檢查過往行人的證件,尤其提防和重點檢查穿藏裝或穿袈裟的藏人。我聽說了,是目擊者告訴我的,3月16日中午,在拉魯橋外的二環路上,兩輛警車呼嘯著在前面開道,兩輛軍車載著四十多個藏人遊街示眾,他們都是男女青年,雙手反綁,頭被身後端槍的軍人狠勁壓低。我聽說了,還是目擊者告訴我的,3月18日下午,從雪新村第二個入口處,一群軍人押著三個藏人出來,一路棍棒猛打,其中一人約五十多歲,穿著體面,看上去像幹部,雖被打得頭破血流,卻昂首挺胸,毫無懼色;另外兩人非常年輕,像拉薩街頭的頑皮少年,用手擋著棍棒,嘴裡發出哀嚎,全身簌簌發抖;圍觀的藏人只敢小聲同情,圍觀的漢人卻大聲叫好。我還聽說,有一天,飲水有毒的說法使得無人敢用自來水;有幾天,物價飛漲到一棵大白菜15元;等到深夜,連驚叫的狗吠聲也壓不過槍聲不斷,連暗淡的路燈也遮不住緩慢巡邏的裝甲車。
而那時,說來惟有喟嘆了,我像個匿逃者,並未置身於氣氛肅殺的家鄉拉薩,反而遠在霸氣十足的帝都北京,狀如隔岸觀火,並沒有與我的親人、友人、族人共同陷入人人自危的狀態,儘管心急如焚,體重驟降,夜夜噩夢糾纏,但還是不可能完全地身臨其境,徹底地感同身受,甚至不如數月之後的此時此刻更為揪心,——緩步走過那扇半掩的鐵門,往裡看,已然是與往年相似的日常生活:燦爛的陽光下,補鞋的補鞋,賣饅頭的賣饅頭,喝甜茶的喝甜茶,炸土豆片的炸土豆片,修三輪車的修三輪車,幾個戴紅領巾的小孩子嘰嘰喳喳地跑著,轉罷孜廓(環繞布達拉宮的轉經路)或林廓(環繞拉薩全城的轉經路)的老人正步履蹣跚、唸唸有詞地回家……只是我的眼前,不停地閃現著那三個被一路痛毆的藏人,而今他們在哪裡?是否還活著?他們的親人,又在怎樣度過著每一個哀傷、驚懼的日子?
註釋:
【1】仁布:藏語,意為多寶、聚寶。位於後藏,即今日喀則地區仁布縣。
【2】嘎瑪桑珠:商人、收藏家、環保人、慈善家,又稱「天珠王」。於2010年1月3日被捕,並被判刑15年。同時家族中還有五人接踵入獄,實乃驚天冤案。其罪名全都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其真實內幕是他們的善行冒犯了上上下下的惡官所組成的利益集團,所蒙受的苦難乃當今西藏真實現實的縮影。
【3】這是中國搖滾歌手張楚的歌。
【4】噶瑪巴仁波切是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最高法王,又稱大寶法王。這一世即17世噶瑪巴伍金•赤列多吉於1985年出生在西藏東部一個遊牧家庭,後依據前世噶瑪巴遺留的預言函件被尋訪到,1992年在拉薩楚布寺舉行了坐床儀式,並得到達賴喇嘛的認證,中國政府也表示認可。1999年12月28日,噶瑪巴秘密出逃,歷經八天八夜以及近1000英里的逃亡之途,終於抵達印度流亡藏人中心——達蘭薩拉,見到了達賴喇嘛。
【5】楚布寺:位於拉薩以西60公里楚布河上游,是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在西藏的主寺,由第一世噶瑪巴杜松虔巴於1189年建立,但在文革中盡毀,直至1980年代才重建。藏傳佛教朱古喇嘛轉世制度(即活佛轉世制度),也是由第一世噶瑪巴於此寺創立並傳承。
【6】袞頓:藏語,對達賴喇嘛的敬稱之一,意為虔心呼喊即出現眼前,簡譯即尊前。
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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