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貧農團
我六歲就沒了娘,叫日本人炸死的。爹弟兄三個,我弟兄兩個。弟弟過繼給三叔,我們父子倆過活。父親主要做紙札,給死人剃頭,油棺材,我跟他學這門手藝。家裡沒有地,住的是上輩留下的房子。土改時我還小,十二三歲。我三叔當時是農會成員,與我爹商量讓我入少先隊,跟他鬧土改。我爹剛開始不同意,三叔怪爹覺悟低,就教訓他:「你說你半路打光棍,收拾不下個老婆,這是為什麼?是地主封建剝削的呀!」「你說你這每天辛辛苦苦做紙札做些下三濫營生,還得給人低聲下氣,和死人打交道,這是為什麼?是地主封建剝削的呀!」「這一回輪到咱們出頭出氣了,窮人要翻身!」不知是爹的覺悟一下提高了,還是爹給嚇住了,反正最後同意了。
那時候給公家幹事沒報酬,三叔說,革命成功後一併給。爹問:「如果革命成不了功該咋辦?」三叔說:「休說這些破楔子話!」
有一天,和我父親成天打交道的呂品賢哭喪著臉來我家,一進門就哭喊:「叔呀,不能活了,我現在是地主成分!」我爹一看他那副樣子,呼哧一下笑起來,說:「你要是地主,我就是豪紳。」這呂品賢也是成天在死人攤子上混飯吃的,一個吹鼓手。他家祖上本有好幾家商號,但他游手好閑不學好,先抽大煙,後吸料面,一份好端端的家業生生在他手裡敗落下來,後來連老婆都賣了。給他定下的成分確實是地主,定成分不獨看你現在的生活狀況,還要上追三代。呂品賢走進我家時,身上紅一道紫一道,鼻青臉腫。我爹問怎麼了,他說他正在街上吃羊雜碎,民兵張全喜看見了,說狗日的,還吃雜碎呢,上去按倒就打。
說起定成分,分得特別細。地主分為地主、化形地主和破產地主。地主是有房有地有長工,平時不捏一根柴,靠吃租子過活。化形地主是裝酸哭窮,小裡巴氣,其實有家有資。呂品賢這一類人屬於破產地主。富農分為富農、生產富農。生產富農平時也在地裡幹活,農忙時臨時僱人幫工。中農分富裕中農、中農和下中農。最後一種,不管有地沒地,只要為人不好,就叫惡霸。地主惡而霸,當然是惡霸地主;窮鬼惡霸,則叫窮惡霸。
參加農會、貧農團的人,都是貧農、雇農,中農以上不讓參加。有一次,沙口貧農團正開會,過去的村警喬蘭湊進來聽。大家一見他進來,就不說話了。他還耍村警的威風,說:「大家說呀,咋我一進來就不說了?」貧農團的人厲聲讓他出去,他還是不走。他說:「你們又不是開黑賭場,我在一會兒都不行?我就不走,你倒怎麼著?」貧農團的人說:「你不走?你不走你看我怎麼著。」說著上前來,手裡早已預備一把生石灰,一把扑在喬蘭的眼窩上。喬蘭扭頭就跑,摀住臉嗚哇亂叫。貧農團群情激憤,說:「正要定他個惡霸鬥爭他,沒想到他自己送上門來了。」一夥人一路追到喬蘭家,幾個後生七手八腳將喬蘭按倒在炕上,又往眼裡揉石灰,揉得喬蘭嚎叫得不像人。喬蘭的眼睛當下就瞎了,文革前還瞎著個眼到處轉。
貧農團成員蘇醜梆子,有一次看見我跟在後面看人家斗地,說:「娃娃,可不敢看,那可是動真的哩!」蘇醜梆子說著話,腿直打戰,渾身軟得嗓子哆嗦。
我們少先隊參加過幾次鬥地主,主要方式有幾種:一種是磨地。地上鋪些料炭(煤渣),沒料炭就撒一些菠菜籽,菠菜籽六棱八瓣,有黃豆大,鋪在地上跟銼似的,有時將料炭和菠菜籽攪和在一起。然後將人一把推倒,兩個人提住腳跟在上面來回拉。被斗的那些地主富農,上衣脫掉,赤了上身,正面拉了反面拉,媽媽老子直叫喚。一般人根本經不起這麼折騰,三下五除二就將埋洋錢的地方交待出來了。
住在東門的週二干干,有錢,在藥鋪裡有股份,能沒錢?可他平時裝窮,每年大年初一,天不亮就出來,背個驢毛黑口袋挨家挨戶討一回吃的,說是吃上百家飯,福氣自臨門。貧農團對他的底細一清二楚,知道他有兩個錢,但他就是不說。不說,好,拉你一磨。
鬥爭週二干干的時候,婦女會也參加了。二干干周掌櫃,當下被兩三個婦女會唾了個風雨不漏,臨了還被脫光上衣磨了地。頭朝後,腳朝前,兩個貧農團手提腳後跟拉著週二掌櫃磨了一圈。拉得風快,地上的料炭菠菜籽還不過癮,誰又扔進兩塊青石蛋,週二掌櫃的腦袋在青石蛋上嗑得嘣嘣響。拉一圈,乞告一回,說哪裡哪裡藏著洋錢呢。貧農團照那地方掏下去,起出二三百。不多,再拉,三回五回。婦女會張毛女憤恨得不得了,在週二的肚皮上放了一盤小石磨。放上之後,她又一屁股坐在那扇小石磨上,像坐了一挂馬車似的,指揮說:「拉上走,看他說不說。」
女人都這樣堅決,後生們也不示弱,一下子就把週二拉出城門,繞城圈子轉。最後週二掌櫃臉白得像一張紙,在半路就承認他把洋錢全部藏在園子地的藍池底下了。底財果然起出不少,讓大家參觀。好傢伙,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麼洋錢,總共二十四個木頭盒子,白花花的有三千多塊。這樣一打一拉,沒有一個不說的。
後來,張毛女從磨子上下來,發現週二干干早幾輩子就嚥了氣,後腦杓被磨塌,腦漿拉了一路,後脊背的肋骨白生生的,一根是一根,就像打場的鏈枷。那張毛女也沒得好死——死的前幾年就癱在炕上,流膿壞水,蒼蠅動地,生生流死。
再一種就是坐圪針櫃。這法子厲害。將家裡放衣物存糧食的躺櫃抬出來,抽去中間的檔板,像個長方形棺材。底子上均勻地放些剁碎的棗樹圪針,被斗的人不由分說被脫成個赤紅棍扔進裡頭,蓋上蓋。櫃子底上撐一根檁子,兩頭上下晃動,就像幼兒園裡娃娃們耍翹翹板似的。晃兩下問一句,直至說出窩金藏銀的地方為止。
七十多歲的老漢余務本,當鋪雜、貨鋪、糧倉有好幾處,耳朵有些背,看不起貧農團。貧農團問他,他連眼睛都不抬。不抬眼睛就抬你,將他抬進了圪針櫃。搖來搖去不做聲,打開櫃子一看,老東西死球了。
還有一種叫扔四方墩。四方墩是邊牆上的烽火臺,三丈來高,對那些頑固不化死活不說的,或者鬥爭上了火的,將他拉上四方墩一推,只死無活。為了保險起見,貧農團的人在四方墩下面鋪滿石頭蛋子。開始還扔一兩次,直到摔死;後來扔下去不死的,乾脆用石頭蛋子往腦袋上砸,一砸就沒命了。
有一回鬥爭韓聘衛的老婆,韓聘衛是個教書先生,人也不錯,但還是劃成地主,算是化形地主。貧農團見他老婆每天提個籃子撿料炭,氣不打一處來,捆起來就打,說你那麼有錢還裝窮,快快交出來。韓家師娘打死打活一句話:「打死也沒錢。」貧農團最後將她推下四方墩,摔死了。死的時候已經受過百般刑罰,磨地,坐圪針櫃,火燙鉗子夾,上身被剝光。往下推的時候,田XX將她的褲帶鬆開,揪往褲腰,上手將她推下去的時候,人和衣服輕易地分離開來。第二天,田XX就將她那褲子賣在估衣攤子上。
大冬天,滴水成冰,冰天雪地,斗死的人都不允許去收屍,誰收屍就認定是狗腿子,一旦定成狗腿子,鬥爭起來比真正的地主還厲害。後來,那些被斗死的,被搶斃的,都赤紅溜棍扔在野地裡,遠遠地就看見一群狗圍著屍首爭搶,屁股在雪地裡露出來很搶眼,屍體上的衣服早被人脫光了。
我那妻姥娘死得最慘。一個寡婦人家守著一攤子家業,有磨房、當鋪、百貨生意,還養兩支大船,經營著糧庫,常年雇工三十多人,被磨了地,捆起來打過,火柱燙過,還在耳朵裡鑽上捻子點燈,最後在人民法庭上槍崩了。那時的人民法庭,和文革時的批鬥大會差不多,由幾個人控訴,底下是人山人海。控訴罷,土改工作團的人問:「貧雇農弟兄們,大家說,這個人,該怎麼辦?」只要底下有一個人說:「打死他!」壞了,這人立刻就被拉出去。許多平時為人不好,脾氣不好,得罪過人的民兵、農會幹部,也被這樣槍崩了。這叫貧雇農要怎麼辦就怎麼辦。
妻姥娘被槍崩後兩天,也就是臘八後那幾天,說是槍崩錯了。不僅僅是她,許多人都槍崩錯了,要糾正。球,人死了怎麼糾?這種混亂局面大概持續了三個多月。打死多少地主,沒稽究,不知道,僅我知道的就有十多個。有好幾次,貧農團開控訴大會,說著說著把縣委書記、縣長就揪上臺斗開了。後來糾偏,錯打死槍斃的,給補一石糧食、幾匹布了事。
在衙門裡當劊子手的三板漢,曾教我一種整人的方法,叫小鬼搬磚。把人捆在太師椅上,把腳平放在另一隻凳子上,再將兩條腿從膝蓋那裡綁一道,然後沖腳底襯磚。我把這個方法給我三叔說了,三叔馬上運用到實踐中。最多的時候能往裡襯七塊磚,聽見骨節圪叭叭響,是那種碎裂的聲音。
有個張虎堂,年輕時就開始跑小生意,風吹得兩眼通紅,看著嚇人。做生意通常五六人結夥而行,他怕別人吃他的乾糧,就把乾糧裝在臭襪子裡。大年初一有個風俗,家家戶戶在這一天都要到外頭擔一擔水回來,稱為財水。張虎堂老漢年年大年初一給人送財水,靠著這樣節節儉儉,掙下一進四合院。土改一來,定為地主,坐圪針櫃也交不出底財。後來說他過河西給國民黨報信,抓住槍斃了。
前幾年,我要給大小子弄一進院的宅基地,村裡左拖右拖,都三四年了也沒有批下來。人們給我遞話,說得往上送黑錢才能辦。我就找到村主任家裡,一進院,不說話,先看他那幾間大正房。他看我來者不善,說六叔你有事進屋裡說,站在外頭能看出個靈芝牡丹?我說我是看你這房子,什麼時候土改我該分哪一間。一句話嚇得他臉都白了。沒幾天,宅基地就順利地撥下來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