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萬昌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所謂的「不穩定因素」。
作為貴州省六盤水市前副市長、政協副主席,田主抓六盤水市公檢法工作多年,維穩曾是其日常工作的重要內容。但是,由於兩年前女兒田小龍被強姦一案遲遲得不到解決,田萬昌最終不得不帶妻女進京上訪,成為六盤水維穩官員眼中的「不穩定因素」。
變故始自2009年1月8日。田萬昌的女兒田小龍稱,當天她在貴陽被人強姦,施暴人為貴州省政協常委、青利集團董事長周世立。在收集到足夠充分的證據後,田小龍向當地警局報案,但立案後至今調查無果。
田萬昌的妻子在地方國安系統工作多年。兩年來,夫婦二人多次陪女兒進京上訪。出於身份考慮,田萬昌在上訪時面戴口罩,盡量避免直接露面,只從「技術層面」指點女兒,並與女兒保持一定距離。
周世立掌舵的貴州青利集團成立於1999年,名下有煤礦、磷礦、物流等八家企業,擁有的礦石資源超過四億噸。或許是由於對方的活動能力太強,田萬昌的舉家上訪並沒有取得預期結果。
2011年6月,田小龍接受《鳳凰週刊》記者採訪,她出具的錄音文件顯示,周曾多次向當地政要打牌行賄,涉及貴州多位在任或已落馬高官。
田小龍與周世立的初次接觸,可以追溯到2008年的聖誕夜,正在北京中戲預科班讀書的田小龍與同學一起到工體的CK迪吧慶祝。晚上11時左右,田離開時第一次遇到周世立。周當時已有家室孩子,自稱只有30多歲,是影視公司老闆,並遞上名片,以找女孩拍電影為名開始與田小龍交談。事後回想,田認為這是預謀的開始。
周很快瞭解到,田父是貴州省六盤水市前副市長。田也第一次從周口中聽到時任貴州政協主席黃瑤的名字,「周自稱是黃瑤的乾兒子。而黃瑤和我爸爸又是同班同學,所以我對他有了親切感。」田小龍說。
那時候,黃瑤還是貴州省政協主席,但兩年後,他即因收受財物954萬元被判處死緩。周和田剛認識時,周還當著田小龍的面與六盤水市一位副市長通電話,而這位副市長也是田小龍從小就很熟悉的一位叔叔。由此,田很快建立起對周的信任。
隨後,周多次要求田小龍能介紹認識其父母,欲借其幫助在六盤水市開礦,並允諾讓田父在其六盤水分公司做名譽董事長。田小龍對此相當牴觸,她被父母教導多年,不可與任何生意人接觸,也不能幫人應允任何事。
周告訴田:「你只需告訴父母我特別照顧你,讓我見你父母一面即可。」
2009年1月,田小龍回貴陽參加中戲貴州省聯考,田母也從六盤水趕到貴陽陪考。1月6日晚,在見過周世立一面後,田母告訴田小龍:周絕不是自稱的三十多歲,以後不能與其有任何聯繫,「一個電話也不能打。」田小龍從小被母親「嚴密監控」,男女同學都不願與田小龍交往,「搞得我從小到大沒朋友。」遭到母親的訓斥後,仍顯叛逆的田小龍反而覺得,周世立應該不是壞人。
田小龍隨即將母親的忠告轉述給周世立。1月8日,結束考試的田小龍準備從貴陽返京,其母也於當天返回六盤水。據田小龍說,就在「那天上午,在貴陽銘都大酒店,周世立將我強姦」。
案發後,田小龍在房間裡遭到周世立的打罵,周要求她到衛生間沖洗身體。田當時不知所措,她記得自己曾在《知音》雜誌上看過:出這種事後絕對不能洗澡,以保留作案痕跡。田小龍多年看《知音》雜誌,因為田母曾告訴她:《知音》雜誌所寫均為真事,多看看就不會在社會上吃虧。田小龍萬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從《知音》雜誌各種離奇故事中獲取經驗並保護自己。
被打罵多時後,田還是聽從了周逼其沖洗身體的要求。但她小心保留了自己的衣物,並買下床單放入自己背包,「床單已被周洗過,不過痕跡沒完全洗掉。」田小龍說,「周還恐嚇說自己拍了視頻,如果報案就將視頻公開。」
恰在此時,田母打電話到酒店,問為何還沒走,田說自己很快走。這時,被嚇懵的田小龍已經從極度慌亂中逐漸恢復了理智,她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然後報仇。
「我買床單只是為了紀念,絕對不會告你。」為了讓周放心,田不得不撒謊保平安。「不穩住他,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田小龍對《鳳凰週刊》記者說,「我不能把他逼急了。我在雜誌上看到很多姦殺案都是把壞人逼急了,受害人才被殺掉。」
時隔五個月,報案後的田小龍將幾近發霉的衣物和床單送交警方做DNA生物鑑定。在田家通過種種渠道的不斷施壓和敦促下,其鑑定結果在2009年年底終於出來:與周世立的DNA比對完全吻合。
本刊記者就此向周世立電話求證。周回答說,這些痕跡只說明我們有過性關係,但不說明我強姦了田。
周也承認,自己洗過酒店的床單。但對於其他案發細節,他不願多談。
田小龍的父母很快知悉女兒受到了侮辱和性侵害,但是否報案,他們初期的分歧較大。田萬昌堅持要告倒周世立;田母則認為此事很「丟人」,不願張揚;田小龍則有自己的想法——先盡量多收集證據。
鑒於周世立的省政協常委身份及其廣泛的人脈關係,為了避免打草驚蛇,田小龍有意繞過貴州婦聯。她曾在雲南居住多年,先打電話向雲南省婦聯求助。根據雲南婦聯的建議,田購買了錄音筆,開始有意與周多次接觸並錄音。
田小龍錄音顯示,周與貴州地方多名高官關係頗深,他曾向多位在任高官打牌行賄,並當著田小龍的面對其中某官員破口大罵,斥其「獅子大張口」。在其中一段錄音中,周世立稱,自己和黃瑤、王某、李某等人打麻將都是在家裡打,「輸錢給李某,都是每次十幾萬。」
《鳳凰週刊》記者電話向周世立求證其與黃瑤的關係時,周回應說,黃瑤已落馬兩年,該抓的人都被抓了,但自己卻沒事,「這足以證明我是清白的。」
由於連續五個月被威脅「要公開裸體視頻」,田小龍忍無可忍。2009年6月13日,她覺得自己已拿到足夠的證據,但此時的田母仍不願意女兒將家醜公開。田小龍不得已找到在貴州省國安廳工作的一位阿姨,在她陪同下到貴陽中華北路派出所報案。
田小龍記得報案那天是週末,派出所只有一位值班警察。這位警察看完報案材料後,覺得「周世立太可恨」,甚至懷疑周是否真是政協常委。當天,田小龍控周世立強姦案被立案偵查。
但此後不久,這位值班警察就開始有意迴避田家,案件偵查也進展緩慢。田小龍稱:「他們對立案肯定後悔得不得了。」為防被惡意撤案,在六盤水市國安部門工作多年的田母稱:「誰敢撤案,自己立刻穿警服去上訪。」在田小龍父母的堅持下,案件在重重阻力下艱難進行。而田小龍的父母無疑面臨巨大壓力,貴州省和六盤水市多位官員都曾出面做工作,勸他們「不要影響貴州形象」。
報案後,田小龍身邊的親戚朋友開始受到威脅。她告訴記者,周曾衝到貴州省國安廳,找到陪田小龍報案的那位阿姨,劈頭一頓臭罵,並質問:「你憑什麼敢帶她去報案?!」
多位與田見過面的初高中同學也被警告,甚至包括田多年沒見過面的初中同學。一位幫田小龍發帖求助的同學稱,他們「剛開始要求我統統刪掉,並且說站在他們那邊就給我多少多少錢。到後面就恐嚇說,如果再發,就叫警察來抓」。田在北京中戲預科班的同學也證實,曾有一些人到學校砸教室門,「要找田小龍。」
此外,警方對此案的偵理並不積極。田曾將周世立威脅她的簡訊交給貴陽公安機關,但公安機關不願接收,稱「不知道怎麼接」。在田後來多次赴京上訪後,田被周威脅的這些簡訊以及她的同學受到威脅的證言,才作為涉案證據被公安機關接收。
2010年7月,已上訪將近一年的田小龍精神極度疲憊,情緒激動的她多次聲稱要在北京自殺。「無奈之下」,六盤水市信訪部門兩位官員決定陪田與田母到貴州省委辦公廳,希望能瞭解案件進展。
貴州省委一位負責信訪的官員接待了他們。但他只收取了上訪材料,並未接收周涉嫌行賄的錄音。這位官員坦言,最好不要告周行賄之事,周能量很大,否則田可能會很危險,「最好的選擇是跟周私了。」
田小龍稱,這位官員在好心勸告時,並不知道受害者和她的母親就站在面前。待知道這一細節後,他頓時瞠目結舌。
看到案件偵查遲遲無果,田小龍在2009年夏天開始進京上訪。為此,她錯過了當年中戲預科班在北京的考試,學業陷於停滯。
這兩年的上訪經歷,讓田小龍開始真正接觸社會,認識社會。她說:「之前我被父母保護得太好。以為只要一上訪,問題立刻就會解決。」
第一次上訪給田留下的印象深刻入骨。那天,她起床有點晚,9點多才來到國家信訪局門口,看到前麵人「烏泱泱」的一大片,頓時就傻眼了。一位好心的上訪老大爺勸她:「姑娘,今天輪不上了,明天你得5點起床才行。」
第二天,田小龍7點多就趕到了國家信訪局門口,排名第五。她以為接訪人都是「像電視上演的那樣」,會非常熱情地接待自己,結果卻是「冷冰冰的」。出生二十年來,這是田小龍生命中第一次遇到冷臉。
上訪期間,田小龍還曾被貴州截訪人帶走,但接回貴州後並未被拘留或勞教。田小龍直接回家了。她猜測「這可能與我父母的身份有關係」。
與此同時,田的父母在貴州也沒閑著,他們通過多方渠道反映情況。
田小龍的母親在國安系統工作多年。貴州省國安廳相關負責人曾告訴田小龍,國安系統曾多次向省政府反映周世立問題,但省政府回覆稱「周不是共產黨員,管不了。」
貴州省公安廳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透露,由於此前貴州還沒出過官員子女上訪的情況,貴州省委常委曾多次開會研究如何解決。而田小龍到國家信訪局多次上訪後,國家信訪局也曾向貴州省信訪局下了督辦單。省信訪局的答覆是:只要涉及政協委員的案件均無法處理,可直接聯繫省政協。省政協則認為,此事應由省信訪局處理。
皮球踢來踢去,案件解決無望。2010年1月,田萬昌不得已走上前臺,帶著妻女一起進京上訪。此前,六盤水市和貴州省官員曾一再勸阻,希望田萬昌不要上訪,「不要影響貴州省形象。」
出於身份考慮,上訪期間,田萬昌和妻子戴上口罩,在街上行走時也刻意與女兒保持距離。但他們多次上訪,案情仍難見曙光。
知情人向本刊記者透露,此案已轉至貴州省公安廳調查,謹慎考慮,所有相關證據將重新取驗。田小龍對此不無擔心:所做的DNA比對結果,是否會發生改變?
在京上訪期間,田小龍經常接到周世立的謾罵簡訊和來歷不明的QQ威脅留言。與此同時,也有好心人通過網路發帖指引她如何保護自己併合法上訪。一位山東的上訪警察曾告訴田,出門不要帶手機,「這樣不容易被定位。」
田想過的最壞的打算,是父母一起摘掉口罩、公開身份並打出橫幅上訪,「這樣問題可能會快點解決。」
事實上,由於田小龍的上訪,田母的工作已受到影響。「全國的維穩工作,我媽媽現在不能參加。」田小龍說。田小龍的小姨供職六盤水市交通局,對於本刊記者的採訪要求,她三緘其口不願多談。
與此同時,周世立仍在糾纏田小龍。他給田發簡訊說,自己也要到北京上訪。這讓田小龍覺得太荒謬,「他能告什麼?難道告我強姦他?」周也曾多次打電話,稱自己沒有田想的那麼壞,並要求田為其生孩子,稱「處女生的孩子最好。而且你一旦跟別人在一起,就會把我的財運帶走」。
「如果是一個好人,你為什麼要強姦我?!」田小龍質問。
「你就會說這句話。」周世立說。
如今,與田小龍一起讀中戲預科班的同學多已入學,田卻一直不敢回學校,她很害怕週會到學校把她抓走。她的父親田萬昌去年做了換腎手術,恢復狀況並不理想。為照顧他的健康,田小龍與母親隱瞞了事件的後續進展,謊稱案件已經解決,周世立已被繩之以法,女兒也正在大學順利讀書。
躺在病床上的田萬昌以為「這件事算是結束了」。他不知道,女兒仍在北京上訪,租住在不用登記身份證的二手出租屋裡,每天提心吊擔過日子,為了躲避騷擾和威脅,連生病都不敢掛號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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