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三年大飢荒:食堂斷炊 餓殍遍野
有了網路,於是發生在上世紀60年代的「三年困難時期」的是與非,就成了網民公開討論的話題。然而這些關心時事和歷史的朋友多數是70、80年以後出生的人,於是紛說不一爭論頻頻。「所謂「困難時期」中國大陸究竟有多少人「非正常死亡」?有七千萬人說,有四千萬人說,據網上比較正統的資料顯示,死亡人數為2158萬。對於「大躍進」的失敗,毛澤東說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劉少奇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歷史的是與非,歷史終會作出客觀正確的評價,只是作為一個身歷其境的「幸運者」來說,我的生命可能等不到那個時候。於是,只能實實在在地把那段刻骨銘心的生活情形記述下來,給歷史一個見證,給後生一個借鑒。我向在那場災難中的死者和今天的生者發誓:我對我所寫下的每一句話的真實性負責。
沸騰的一九五八
我是1943年生人,1956年(13歲)家庭因政治原因遭變,隨大人下放到四川省瀘縣沙灣鄉,現瀘州市茜草鎮聯合村新瓦房。沙灣地處市郊,就當時的農業生產、生活綜合條件而言,應該屬中等以上水平。所謂1960年—1962年的「三年困難時期」,具體時間是從1959年的國慶節以後開始,到1962年麥收之後結束。為什麼要從1958年說起呢?因為從這一年的10月1日到1959年的10月1日,恐怕是有史以來中國大陸農民最激動、最輕鬆、最幸福的一年。同時,這一年也是給以後的苦難日子種下禍根的開始。1958年的國慶節,沙灣鄉改成了沙灣人民公社。為了慶祝人民公社的成立,全鄉農民放假召開慶祝大會,演出文藝節目另外還請市川劇團來唱戲。紅旗招展人歡馬叫,爆竹聲中便從社會主義社會一步跨入了共產主義社會。工資制代替了工分制,食堂代替了小灶頭,月月拿工資,吃飯不要錢,人民公社是天堂。而生活在幸福天堂裡的農民自然無比興奮熱烈,無比高興歡喜,那種換了人間的激動和現代人比起來,可能像是中了500萬元大獎,不但自己一生享受,子孫亦得延福,高興激動勢在必然。
現在許多農村青年跟本算不上是農民,不但不會犁耙鏟搭拋糧下種,甚至一般農活都干不好。另外思想行為也大大改變,想的是咋能挖個金元寶一夜暴富,什麼任勞任怨,什麼勤勞儉節,今朝有酒今朝醉。而過去農民窮了幾千年,早就窮習慣了。沒有好的吃沒有好的穿,一旦有一點也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總想給子孫積攢起來排用場。不想一夜之間成立了人民公社,月月領工資,頓頓吃食堂,大米飯白面饅頭,紅燒肉回鍋肉,6菜一湯撐死不要錢,叫你捨不得吃也不得不吃。於是不吃白不吃還不能少吃,於是大家比著吃吃得滿口流油嗝聲連連。但是就這也吃不完啊,於是我等半大孩子就把饅頭紅苕當成手榴彈來開仗,直砸得社員食堂的屋頂上牆上白的是饃饃黃的是熟紅苕,餓過飯的老年人自然不待見,罵我們是砍腦殼的短命鬼,罵我們糟蹋糧食不怕遭報應。在那「天堂」般的日子裡,老年人還是見不得浪費糧食,想必也知不道真的會有報應。問題是社員食堂一下子那來那麼多吃的呢?
第一,1958年(高、初級社)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豐收年,為了趕種小麥許多紅苕都顧不上挖,而且挖回來也愁沒地兒放。於是用犁頭一犁,緊大個的撿幾個算幾個,爛在地裡的紅苕比收回來的還多,不愁沒糧食。
第二,為了體現人民公社的優越性,任著浪費、任著不當日子過也要讓大家吃好吃個滿意舒心。
第三,大刮「共產風」。成立人民公社就等於進入了共產主義。收回社員的自留地,不再分糧食給個人,各家各戶之前養的豬羊家畜統統共產了去(我家有頭百十斤的豬被收去,後來反「共產風」退賠了20元錢)。同時生產隊也大養生豬,所以一時間才會有這麼多吃的。
開始一個生產隊一個社員食堂,大人小孩8人一桌。我們新瓦房隊只有一百人多一點,食堂就設在新瓦房屋基。新瓦房是從前黃姓地主的宅子,三合院正屋打通做飯廳,一開飯十幾桌人嗡嗡叫。我家和鄒大爺(鄒海清)家合坐一桌,那時我和弟弟十幾歲正是吃長飯的時候,不管米飯饅頭大肉小炒,五搶六拖吃得穩(眼睛看得穩)、准(筷子夾得准)、狠(心腸來得恨),唰唰唰幾搞撬就把菜盤裡的精華一掃而光。這也不完全是我們弟兄貪吃搶吃,就是文明慢請,周家的兒子才幾歲也吃不下幾塊肉。於是周大娘就覺得吃虧了,罵週三週四道:「沒有你狗日的們要吃,有了又不吃!」把肉拈給兒子勸說:「再吃點,這不吃那不吃就等著吃虧!」有時候還硬朝兒子嘴裡塞,塞得兩個小傢伙哇哇大哭。人幸福狗當然也幸福,我有條黑花狗,天天跟著吃食堂,月把下來長得油光水滑,肥得像頭小豬見生人都懶得吠叫了。記得少年時學歷史有首讚頌李闖王的兒歌,說是「吃他娘喝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然而李闖王真要坐穩了江山,不納糧恐怕是篇人的,不過公社食堂海吃海喝大肆浪費,倒真有些「吃他娘喝他娘,吃完喝光去他娘的」味道。
禍根
國慶節成立人民公社,正是秋收秋種的季節。大兵團作戰,田間地頭紅旗招展喇叭高亢。橫幅上寫的是:「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塊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畝產雙千斤,年底上北京!」「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廣播裡唱的是「十五年超英趕美」、「一天等於20年,共產主義勝天堂」。建制也改了稱謂,公社是營,管理區(大隊)是連,生產隊是排,小組是班。像軍隊一樣把社員集中起來勞動和吃睡,屙屎尿尿以外不准個人行動,特別有事得請假批准才准回家。
公社招開放衛星「擂臺會」,開始不懂擂臺怎麼打出糧食高產來,原來書記宣布擂臺賽開始,於是「嗵嗵嗵」三聲鼓響,紅旗閃處一個生產隊的幹部跳上擂臺,高聲叫道:「XXX生產隊放衛星,保證小麥畝產500斤!」
現代的農民可能會笑,一畝500斤算個屁!如今亂種都是八百上千斤的產量。可是那年月沒有化肥,種子也趕不上現在的,就瀘州地區而言,年成好時一畝田地能打上500斤稻300斤麥就不錯了。話又說回來,現在的人笑笑得有道理,然而當年的人也笑,笑先跳上擂臺的幹部膽小保守,笑他不躍進,500斤還敢來打擂臺放衛星!於是三通鼓罷又跳上來一個,哇哇哇說保證畝產800斤。領導還是不滿意,一再二二再三如法炮製,吶喊聲中最後衛星放到畝產二千斤以上才算過關。但是打擂臺歸打擂臺,會開了得向社員群眾貫徹的,老實的生產隊幹部回去面對大家開不了口,土生土長誰不懂莊稼,一畝地打2000斤小麥?不日你祖宗八輩才怪!我們隊的隊長叫易國華,老農民,思想不開竅,公社大隊就來組織開他的鬥爭會,說他思想保守右傾,批判他他還倔強不服,就黨內警告,叫他戴罪立功。
水稻之父袁隆平,人家研究高產水稻是化費了幾十年時間才成功了的。而1958年大躍進既沒有高產良種,更沒有大面積高產密植的樣板和經驗,說「雙龍出海顯神通」,就搞雙龍出海。什麼是「雙龍出海」呢,後來我在北方才看見,簡單講就是條播。麥種播在5、6寸寛兩條淺溝裡,撒上土肥掩蓋,間隔幾寸如此類推。但是我在河南周口和安徽阜陽一帶看那裡的土地,和四川(瀘州)的土地性質不一樣,那邊是存不住水的沙地,而瀘州一帶的土地是和和踩踩就能成水田的粘土地。人家的小麥種下去不基本上不用中耕(四川叫薅HAO),開春後拔拔草就行了。這裡卻完全不行,小麥出苗後至少要薅兩次,不然因為土粘結板,根須就長不出來麥苗不發蔸。不因地制宜,不經過實踐,瞎指揮其一也。
再是深耕,大躍進的所謂深耕是挖地三尺,把地底下的老黃泥翻上來種莊稼。是農民都知道,土地表層的泥土是肥土(熟土),下面的是生土(冷土)。生土不但結板冷硬,而且沒有有機物,就是放火燒荒開新地,也得種三年莊稼以后土地才能成為熟土,別說立時種植在冷硬結板的生泥巴上了。
其三,我把它叫做「正比邏輯」。這種想當然的邏輯是把種子和產量以正比來計算,認為種子下得越多產量就越高。比如常規種法一畝地下30斤種子能產300小麥,為了達到高產就下210斤種,7乘於3,這樣一畝地就可產出2千多斤小麥了。於是播種時一眼望去那像是在種麥,金黃黃一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晒麥呢!
「雙龍出海」使小麥不能中耕;密植過分苗間不通風;種子超量麥苗長不起來。別說多種瞎指揮,只需其一就足以使糧食減產和絕收的了。果然到第二年割麥的時候,小麥長得像瓤草,尺把幾寸高,麥穗還沒有嬰兒的小雞雞長,有幾顆麥粒還是癟的,大多數跟本就沒有顆粒!59年種的水稻也一樣,男女老少拉著繩線插秧,幹部監督著寧栽密不能栽稀了,誰敢牴觸說涮話(諷刺)立馬站田坎上受批判。
在愚蠢荒唐的瞎指揮下,1958年秋種和59年的春種,造成小麥水稻大面積減產甚至絕收。儘管如此,宣傳工作卻沒有落下,為了拍記錄片,叫社員把「上面」檢查時難看見的邊角田地裡隨便種的小麥水稻拔來,密密地擠放在一塊田地裡,把幾十窩紅苕弄來綁在一起算做一窩,任新聞記者拿攝影機崛著屁股猛拍豐收高產景象。於是老百姓無不罵娘,於是就有先主席劉少奇說「三分天災七分人禍」。但是我們的偉大領袖卻偏偏相信胡說八道,當時有新聞報導,說徐水縣書記張某向來視察的毛主席匯報,說他們的糧食年產達12億斤,小麥平均畝產2000斤,主席聽了還大加讚許。寫到此處不能不感嘆一下,看書上毛澤東也是農人出身,那時候他老人家不昏不憒,咋就相信了這種違背客觀常識、瞞心昧己不挨邊的假話呢?他難道不明白在當時的生產條件下,小麥水稻根本就不可能畝產什麼千斤萬斤!
其實59年至62年哪有什麼大的天災,起碼瀘州地區就沒有大的自然災害。再說了,真有自然災害受損失的只會是大塊的好田好地?上級看不見的邊角背地隨便種的莊稼都長得好的很!再退一步講,一市有災,一省都有災?一省有災,其它省也同時有災?全國20多個省同時都發生自然災害?而且這個倒霉的「連襠褲」一穿就是整整三年!劉少奇說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是顧全關係,叫我說最多是1分天災9分人禍。我親眼看見那些瞞天過海自欺欺人的記者們,在沙灣公社的沙坪生產隊拍水稻高產記錄片,就是命令幾百社員從上級不易覺察的旮旯田地裡,把顆粒飽滿的稻子拔來碼在一起弄虛做假的。公社也大搞高產展覽,把公社附近的石坑屋基住家弄走,裝飾一新擺上麥穗、南瓜、水果等各種農產品給上級參觀。展覽館離我家只隔一條馬路,不久竟發現展覽館一到下午就沒人看管,有時甚至連大門都沒鎖。這下可好了我等半大孩子們,或溜或鑽進去桂元橘子拿著就吃,間或有人就說是來參觀。也不知道為什麼展品少了只是補充卻沒人問津,於是整一個冬天展覽館就成了我和夥伴們的免費水果店,啥時想吃了就去,不亦樂乎,只到水果爛完了方才罷手。
還有一件很少被提起、卻無比擾民的荒唐事,就是扒社員的房子。人們一般只知道大躍進煉鋼鐵,瀘州地區每個生產隊抽3、5人去敘永縣大煉鋼鐵,家裡的人也搞小高爐煉,把鍋、門扣、抽屜把手凡是金屬都收去煉了,賠了本錢功夫煉些沒用的黑砣砣到處都扔著是,一面卻敲鑼打鼓地到處報喜,說是煉出了多少多少鋼鐵。而為了糧食增產就扒社員的房子,房子和產量有何關係呢?有研究說老牆土是上等肥料,含有這樣那樣多種有機物,一畝田地撒上多少老牆土可以增產多少斤糧食。且不說老牆土能不能夠使小麥水稻畝產,為此把農民住了許多年的家園,一聲命令就扒得雞飛狗跳哭聲不斷人無居所,祖墳被挖也沒有這麼傷心!震天吼地房子扒了,老牆土碾碎撒下地,產量沒見上去被扒房的人家傷心欲絕,三家兩家擠住在一起,捉襟見肘許多叨罵,夜裡尿泡尿都得用內功夾著慢慢尿,不然尿尿聲音大驚動四鄰以為是下雨了呢。哀哉!估計研究老牆土做肥料的科學家們多半作古了,如果還活著並且能看見我的回憶文章,會不會為他的缺德研究臉紅呢?至於農業機械化的所謂成果根本不值一談,什麼水耕機(耕稻田)、插秧機和用腳凳的木牛流馬等,除了鬧笑話沒有一樣是能用的。如水耕機,瀘州一帶多丘陵,稻田塊小泥腳還深,拖拉機改裝的水耕機下田去既不能耕又爬不上田坎,反而要幾十個人成天拉上拉下,田坎道路整得爛翻翻不能行走,笑話百出勞民傷財莫過於此也!
還有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也順便說一下,就是打狗餵牛。和老牆土肥田一樣也不知是那個缺德的科研人員想出來的,說是狗肉性熱,人吃狗肉禦寒牛吃了也不怕冷。於是上級一聲令下,每個生產隊都成立打狗隊,打死的狗交給養牛社員,剝皮煮煮給牛吃。可是牛們卻不識好歹,只吃草不吃肉,於是就盛在竹筒裡上幾個人把牛逮牢,一筒一筒地硬朝喉嚨裡灌。狗肉倒是灌下牛肚裡去了,不料第二天牛就屙血。反映上去幹部說屙血就表明狗肉起作用了,繼續灌。繼續灌就繼續灌,灌得牛們奄奄一息連草也不吃了,只到死了牛才停止。看來「科學」不一定都科學,科研人員裡邊也有那種不學無術胡說八道的騙子。
報應
我在我的小說裡曾經講過一個關於「餓」字的故事,其原型就來自於和我家住一個院的中學生,這個比我大一點的青年人在總路線三面紅旗的鼓舞下,尤其是被社員食堂的6菜一湯撐得忘乎所以,給他在敘永山區大煉鋼鐵的爹寫信說,現在的生活真就如天堂一般什麼什麼,激動之餘竟大提倡議,說「餓」字已經無用了,今後再也不會餓了,應該把「餓」字從字典裡清除掉等等。誰知好景不長,半年後大家餓得只剩口氣,那青年的爹就問他,你不是說餓字沒用了?看來還真不能把這個字從字典裡清除掉哦,用場不但多還得一會用哩。
由於上年的瞎指揮,1959年主要糧食(小麥水稻)大面積嚴重減產。另一方面因為放衛星虛報,國家下達的公糧數字也大大提高,有點收成也遠遠不夠交公糧。臨近國慶節時隊裡的糧食就日見匱乏,於是食堂停止了敞開的吃法,吃定量,全勞動力一天一市斤,半勞動力婦女兒童依次遞減。甑(ZENG)子飯改成缸缸飯,四兩的三兩的二兩的按票給飯。就這也堅持不了多久,十天半月減一次,五天三天再減,只減到顆粒糧食沒有了完結。幹部怕社員不相信,乾脆把糧倉保管室都打開讓社員看。真所謂「城頭變換大王旗」,「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說變就變,廣大社員從人民公社的幸福天堂上昏昏戳戳掉下來,「摔」得鼻青臉腫,「摔」得窮凶「餓」極。一到開飯時間,為爭一口飯吃娘倆罵爺倆打,食堂裡一片罵聲哭聲,那種六親不認的醜陋場景真是不堪入目!
十月中下旬開始秋收,米面沒有了紅苕(北方叫紅芋)也能裹腹。誰知一開始挖紅苕,城裡的居民都下鄉來搬。居民下鄉搬紅苕,是因為政府把他們的供應糧指定到了農村,5斤(4斤)紅苕抵一斤米糧,各家各戶去公社生產隊搬運回家。於是男女老少穿花裙子的穿小褲腿的,挑籮筐的背背篼的,先撿大個的紅苕裝,大的沒了小的也要。這是過冬的救命糧啊,於是社員就不准城裡人動。幹部出來說是市裡叫來挑的,社員說食堂沒糧紅苕再弄走了吃啥?幹部說上級有安排,縮小城鄉差距,給街上人吃紅苕,換大米回來吃,3斤紅苕換一斤大米。你們不是說紅苕吃多了燒心訕?這回安逸了,頓頓大米飯。社員一聽高興了,三斤紅苕換一斤大米當然太划算了,於是大家就屁顛顛地幫著城裡人裝紅苕,見漂亮女孩挑不動,個別漢子還呲牙咧嘴地幫人家挑上大路,得一聲嬌謝像得吃了蜜糖似地歡喜不盡。收完就完,晚稻要交公,紅苕換大米卻不見換回來。除了種子能吃的全吃完了,眼看著食堂就要斷煙火,隊長易國華(已逝)就把餵豬的二郎丕(癟稻子)叫炊事員唐矮子他們放鍋裡炒熟,碾碎和著細米糠蒸巴巴吃。巴巴雖粗將就能吃,只是年歲大的人吃下去屙不出來,沒辦法就脫了褲子泡在魚塘裡用手摳。鄒海清大爺愛開玩笑,摳了起來說,日他的仙人吔,光聽說麻雀吃胡豆不和屁眼商量,現而今人也不和屁眼商量了,屙不出來差點沒把人漲死!人把豬飼料吃了就吃豬,先大後小放點鹽當飯吃。吃豬不能對外說,上級知道了要犯錯誤。偷偷的吃,檢查的問豬咋少了就說病死了。豬那能經吃,百十號人大大小小几十頭豬十來天就啃了。眼看元旦要到了,問下來檢查瞞產私分的幹部,人都快餓死了紅苕換的大米呢?幹部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市裡叫弄的找市裡!社員當然不敢找市裡,只到餓死人也沒見換回來一粒大米。原來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怕社員因弄走了他們的救命糧鬧事,哄大家說縮小城鄉差別,紅苕換大米,免得農民紅苕吃多了燒心。
記不清是1959年的元旦還是春節,隊裡分了一點碎米(估計是谷種碾的。)叫大家回去過個年。怎麼就被公社知道了,就在水利工地上開隊長易國華的鬥爭會,老帳新帳一起算,右傾思想,破壞食堂、偷吃種糧一大堆罪名,開除隊長開除黨籍,可憐易國華一世強悍走了麥城。易國華(綽號易六大漢),貧農成份,生性耿直責任心強,為大家受過只到改革開放的1979年,他的兒子請我給他寫申訴,那時他已經病得不輕,他睡在床上說我在燈下寫,寫完天都快亮了。此後我也離開了生產隊,聽說易國華得到平反不久,人就作古了。
1959年元旦過後食堂徹底斷了煙火,樹倒猢猻散,享完「天堂」福的社員們各人施展本事救命。有的賣家當買黑市糧吃(或直接換糧票),解放初從地主那裡分得的勝利果實,什麼寧波床、檀木衣櫃、四方桌甚至棺材。家當賣了也管不幾天,就和沒家當賣的一起挖芭蕉頭葛根吃,幼兒園的小朋友更可憐,餓得跑出來找東西吃。菜葉麥苗見啥吃啥,拔不起來菜根就趴在地上啃著吃。其悲慘場景真叫做目不忍睹,現在想起來還心被針刺般難受!
芭蕉頭啥的挖完了挖仙米剝樹皮吃,樹皮救不了命仙米吃了死得更快。我在我的拙作裡多次說到過「仙米」,所謂仙米就是地底深處的粘土,灰白色,捏著粘手。挖回來放點水捏捏擱在鍋裡煎一煎,煎成兩面黃吃起來沙沙的澀口倒沒有什麼怪味。但是這東西吃下去真要了不少命,比吃糠巴巴造成腸梗阻更厲害。又是餓極貪吃,一時間因為吃仙米就漲死了不少的人,尤其是老人和小孩,吃下去屙不出來死後肚子硬得像石頭一樣。
人餓貓狗當然更餓,許多貓狗都被主人打殺吃掉,狗肉放醬紅燒味道不錯,貓肉不好吃,尤其是老貓,熬不爛肉還是酸的。我們生產隊有個叫羅匡時的國民黨抗日傷兵,很會講故事,什麼日本人神風隊飛機撞美國軍艦,蔣界石掘花園口淹小鬼子等等,都是從他那裡先知道的。瘸腿傷兵長得黑蹭蹭高大,一臉的紅肉疙瘩吃起東西來土匪一般搶嘴,就因為太搶嘴最終把自己坑了。羅匡時家挨著食堂住,一天有條野狗鑽進熄了火的食堂被他看見了,馬上叫人來打,我正好路過自然見者有分。人進屋把門一關狗就無路可逃,雖然拚命掙扎那經得起鋤頭棍棒狠砸。先說剝了皮燒快些,傷兵說狗皮幾斤重丟了可惜吃燙皮。於是把食堂的爛桌子板凳架火燒起,鏽鍋用谷草擦擦,加水燒開湯狗退毛,然後大砣小砣剁進鍋沒胡豆醬抓幾把鹽丟下去猛燒。狗也是條老狗,肉不多卻經煮。狗肉才煮變色羅匡時就等不急了,拗不過他半生不熟就開始吃。我是第一次吃鹽水煮狗肉,膻得很肉又不爛,但憑年輕牙口好罷了。吃到第三塊的時候就聽羅傷兵嗚噥聲叫,就見他挺起腰用手捶胸口,捶得「嗝嗝」地問他他也不說話,捶完又繼續搶狗肉吃。7、8個人米西一條瘦狗一會兒就搶完了,正抹嘴見羅匡時拐棍也沒杵,幾跳跳跳到門口「哇哇」大吐起來。肚子裡的東西吐完了吐黃水,黃水吐完還止不住吐,直吐得天旋地轉人都蹲下去了。大家問他是不是被狗骨頭卡著了?噎得兩眼淌淚有氣無力的羅傷兵半天才說好像是塊骨頭,吞下肚裡去了。於是大家就開罵,罵他搶嘴罵他報應,狗日的老傷兵早就該卡死了!羅匡時哼哼道說他有辦法,逮個貓倒吊起來,取貓涎水吃骨頭就化了。於是大家又笑罵,說今天這條狗都是漏網之魚,貓早就逮殺完了,那弄涎水給你個龜兒子化骨頭。笑罵歸笑罵,也不知道羅傷兵是沒逮著貓,還是吞下肚的骨頭大了貓涎水也化不掉,從此狗骨頭就留在了胃裡也沒錢去醫院開刀取出,許多年每每發作痛得他遍地打滾喊爹叫娘,左右鄰居還拿他做榜樣教育孩子:說看嗎,這就是貪吃搶嘴的下場!
在此之前我也有一條狗,黑白花公狗,是從路上撿回來的。因為小得才睜開眼,就叫它是小狗。小狗來的時候食堂正紅火,隨便撿一點就吃得口角流油長得很快。上學送我上大路,放學它已經在路口等著了。後來住校一星期見一次,扑上扑下親得沒法再親了。小狗大概有獵犬的遺傳因子,長大一點就機敏過狗,且聽指揮,院裡一群雞叫它咬誰咬回來的就是誰,還皮毛無損地交給你。小狗長到有狗的樣子時飢荒開始了,人沒吃的狗們當然更沒吃的,小狗一天天瘦下去,瘦得毛豎楞著走動一搖三晃。好多次我二舅要把小狗打死吃了我都不干,倒不是怕什麼「今世吃狗來世討口」的迷信,是捨不得把它活活打死。也就是最飢餓的時間,星期日回家見狗狗長好些了,不但能跑動皮毛也有了亮色。開始以為這傢伙機靈逮野物啥的來吃,正喜歡著狗狗就扯我的褲腳,跟著它走到狗窩,它跳進去銜了個拳頭大泥古噥咚的東西出來放在我面前,「嗚嗚」著樣兒像是要贈送給我。我認為是個老鼠畫眉鳥啥的,彎腰拾起來在地上一磕,頓時把我嚇得魂飛魄散,不是老鼠也不是鳥,是一隻帶指頭的半截小孩腳!驚嚇之中我轉身就跑,狗狗竟很不願意地在身後叫起來,那意思一準是說我咋不識好歹,特地弄來招待你過星期天吃的你跑個球!再一個星期回來,狗狗就被我二舅吊在樹上當面活活打死了。我哭得不得了,他吃得香噴噴,吃就吃吧,他老人家還財迷,弄狗肉去買被「打擊投機倒把」的人逮住,公社和學校門口那都貼著他搞「投機倒把」的悔過書。
飢荒已成定局,政府有所行動,這回不講高產放衛星了,講「生產自救」,講「代食品」,講「糧不夠瓜菜代」。生產自救瓜菜代是正確的,代食品就不敢恭維了。高糧桿玉米秸,弄粉碎機來打碎,篩子底下的粉末和水蒸餅給社員吃,還說含有多少澱粉多少葡萄糖,不只管飽並且十分的營養。秸桿也就罷了,還有一種代食品叫小球藻。小球藻是什麼東西呢,就是人尿。把社員尿的尿用桶集中起來倒進大池子裡,漚個多少天,漚得綠茵茵黃淡淡把上面的水漏掉吃下面的結晶體。據說人在危急時刻尿可以短時間救命,想必叫吃小球藻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那東西弄來弄去的實在太噁心,反正我沒吃過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飢餓使人一個個面黑筋露,寡骨臉上突兀著兩隻無神悲傷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人餓到極處會發腫,當年有個諺語叫「三腫三消,嚴王報到。」1960年春,非正常死亡現象已經很普遍了。政府一方面帶領社員生產自救,另外還撥些糧食下來救命。只是不多,大人一天二市兩,小孩一市兩。於是食堂又恢復起來,小食堂改成大食堂(一個大隊一千來人),一天兩頓菜稀飯或菜糊糊把命吊著。然而有的人能吊有的人就受不了,於是就不斷的死人。具體到我們生產隊,非正常死亡人數能回憶起來的有:稻場嘴李四爺和他兩個小兒共三名。稻場壩葛學珍的小女兒一名。和我家住一院的易國華小兒子(易四)一名。我二舅孫炳銀一名。新瓦房屋基易大爺一名。太平場屋基楊七爺一名。檀木幫屋基張幺娘和女婿孫聾子二名。唐矮子(唐銀興)一名。鰥夫孔祥輝一名。李嘴白大娘一名。夠了!一時也想不清了。反正那時我們新瓦房生產隊人口110人左右,死了13個佔10%以上已經不算少了。網上資料說,當年一億人口的四川省非正常死亡一千萬人,我們沙灣鄉屬城市郊區,生活環境和挽救措施比起其它縣區要好得多,以其死亡率估算「一千萬」這個數字應非妄言。
有個今天想起來仍感覺奇怪的事也順便說說,就是我們隊非正常死亡的13個人中,除孔夫子的後人孔祥輝解放前是賣膏藥的(成份是自由職業)之外其他全是貧下中農及其子女。而全隊5、6家地主富農反革命黑五類,大人小人近30個竟沒有餓死一個。按說貧下中農祖輩吃苦幾千年,其承受力應該大大強於黑五類,誰知竟然經不起考驗就匆忙而去了。
校園生活剪影
我在《瀘州武鬥親歷記》裡開玩笑說我這人命大,得幾次死裡逃生。想想60年何嘗不是如此呢,要不是59年去上中學,說不準也會落得個「非正常死亡」。本來我就愚笨不愛上學,56年就沒考上初中,生產隊勞動,修瀘(州)合(江)公路、茜草公路,學打炮眼放炮都幹過。兩年以後也就是困難將至的1959年秋,公社辦農中(現在改成沙灣職業中學),我卻神戳戳地想上學了。一學期沒完就開始餓肚子,先以為是有病,頭暈光想喝水,找醫生看醫生說不是病,要說病就是餓病。一說餓還真就餓得不行,幸好學校周圍是農村,下課放學不管是生麥生豆瓜果蔬菜,只要是能吃的就偷來朝嘴裡塞。但是學校再餓也比家裡斷糧吃代食品好多了,學生和城裡人一樣每月多少還有定量糧食供應。之前城市居民(成人)每月定量25斤,中學生好像是30斤。從59年元旦後開始減少,最後減到每月18斤、15斤。還不完全是大米,有紅苕、玉米麵、古巴粉(吃起來有沙,後來聽說是從外國進口的豬飼料。)政策都是針對被執行者而制定的,限制人口發展,就宣傳晚婚晚育;沒有糧食,就說小球藻代食品粗營養。其他中學我不知道,我就讀的學校為了嚴肅校規就以餓制餓,以表現好壞決定吃多少飯。不是餓嗎,就用餓來懲處學生,調皮搗蛋是不是,就用扣飯的辦法來治理。
說來也苦,一班40來個學生吃飯要評4個等級:特等、甲等、乙等、丙等。吃飯分等級是啥概念呢,一天兩頓菜稀飯,館子裡用的長把杓(一杓有一小碗),每頓飯特等四杓,甲等三杓,乙等兩杓半,丙等兩杓。這個四杓和兩杓哦,整整多一倍了,誰都是學生,誰都是肚子,你說整人不整人?現在想起來還牙痒痒地!什麼吃特等的表現優秀,學習還不如我,是會舔班主任屁股的。甲等是學習中上聽老師話的。像我這樣學習馬虎但很不聽話,只配吃個乙等。丙等個孬種學習自是不行,還瘟笨得用袖子擦鼻涕,不餓這種蠢貨餓誰!每一次開飯等於受一回罪,餓得肚皮貼背心了還要列隊唱歌,唱什麼「麥苗兒青青菜花兒黃哎,豐收歌聲滿山響哎——公社社員幹勁高吔——今年要收唉——萬擔糧哦喝萬擔糧哦喝喝——」唱了才排隊盛稀飯,吃特等的四杓有一大號缸子,當然吃得飽噴噴的了,我雖說是乙等兩杓半,盛時一個勁叫炊事員滿點滿點,結果和甲等三杓也差不多了。丙等就干兩杓,哭浠浠幾口喝完轉背又餓了。
吃紅苕更氣人,我個子矮,排隊緊接女生。而我前面的女生是個人高馬大的女生,為得好處就和炊事員套近乎送秋波。我還記得那女生姓聶名智秀,瓜子臉瓜子臉的比我要高一個頭。聶女生個子雖高除了討好老師炊事員沒其他本事,吃飯和灑家一樣同是乙等。問題是同是8市兩熟紅苕,她的兩條紅苕硬是比我那兩條紅苕大得多。回回如此頓頓如此,一看一比那人就氣得想哭想罵。終於有一天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我把我那兩條背時紅苕攤在手上質問炊事員老白,說:「白師傅你是咋個稱的紅苕?咹,你看看我這兩條紅苕,能塞進聶智秀那兩條紅苕的肚子裡頭,做人多少得憑點良心訕!」
人小聲高,我這一鬧不打緊,白炊事就去校長那裡反映我,大女生女聶智秀哭一路向班主任告我,說我要把啥塞進她肚子裡。弄得我又是寫檢查又是解釋,說聶智秀你誤會了,不是要把啥塞進你肚子裡頭,是我的紅苕小,你的紅苕大,我的紅苕能裝進你的紅苕的肚子裡。也不知道解釋了多少遍,她個大洋馬才饒了我。而心裏卻說,我才十幾歲能把啥塞進你肚子裡頭?就算能塞,你想幹老子們還嫌餓人哩!
校長老師也沒良心,說是同甘共苦背著學生就多吃多佔,而且師出有名。因為餓就把晚自習取消了,學生7點鐘睡眠,這時校長一班人馬開會學習也該結束了。開會學習多是擺樣,吃加班飯是真,吃飽喝足了叫學生艱苦奮鬥大公無私。學校有土地,不等麥子蔬菜成熟就得有人看守,又是學生遭殃。值夜看守,凡兩小時一個班次。學生本來就飢餓,上半夜都夠受的就別說下半夜了。開始兩夜還好,很快就出問題了。擰鬧鐘。比如該兩點接班4點交班,而輪值的學生守了不到一小時就把鐘撥到4點上,叫下一班的人上崗然後高枕去也。你也撥他也撥,這樣一來下午6點至第二天早6點,12小時共六個班,還不到半夜12點所有的班次都值完了。輪值的學生心照不宣,教導主任等檢查時不見人影自是大發雷霆,查不出道道就統統扣飯,再改成一個小時一班。那年月扣飯比割身上的肉還傷心,於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原本不偷自家(學校)東西吃的學生就監守自盜。先是被扣飯的偷,很快大家都偷。半熟的麥子摘來搓搓就吃,豌豆胡豆(蠶豆)也是一樣,才有點嫩籽籽就活剝生吃了去。至於黃瓜蕃茄更不在話下,校領導問怎麼不見紅蕃茄?大家就學豬裝像,說是啊,咋個沒看見有紅蕃茄,可能是種不好,結幾個根本沒有會長紅的。麥子也一樣,剛半熟地裡就成了鬼剃頭,一片一片有麥桿沒麥穗,黃瓜茄子是光開花不見果。所謂法不責眾,校領導也無可奈何。還有就是偷食堂的稀飯,食堂是個敞口廳,炊事員把稀飯煮好就舀來倒在廳裡的大盆裡。我和同學伍先明值5---6點班時(天未亮)發現有可乘之機,拿缸子來趁老炊轉背舀兩缸子開溜,呼呼吃了身暖肚飽侃封神演義,偷吃了許多次竟從沒被逮住過。
一月十幾斤糧食二兩菜油,長時間沒肉吃,蔬菜等副食品很少還經常沒有。沒有菜吃時每頓就給學生半湯杓鹽下飯,夜裡餓得睡不著同學們就起來沖鹽水喝,一邊喝鹽水一邊逮身上的虱子比個大個小,一個個漲得肚子發亮還砰砰砰地看誰拍的最響。啥叫苦中作樂?這應該算是最精彩的苦中作樂了吧。
關於糧票作廢
1960年9月1日的清晨,整個四川省的天氣普遍不是很好,愁雲淡淡淫雨霏霏,雨點在涼風的裹挾下向等待購買早點的人們的身上、臉上砸去。店門終於打開了,當一湧而進的食客們擠到賣牌子(先要買牌子,才能領到所需的食品。)的櫃臺前,只見那瞌睡未醒的女服務員張開滿是黃牙的厚嘴,從喉嚨深處發出一串令人澀心的古怪聲音,然後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才坐下來邊打開面前的抽屜邊說:「新糧票。買東西的拿新糧票來。」
「新糧票」——長長的隊伍一陣燥動:
「新糧票!啥子新糧票?」
「大清早闖鬼吆,新的舊的不是一樣的用法?」
「錘子嘍,這個婆娘日仗得很,賣個稀飯饅頭有啥子了不起的!」
女服員從櫃臺裡面撐起身子,引頸怒目朝說她「日仗」的小夥子吼了過去:「蛋子子都沒長圓說話干靜點哈,別說老娘沒跟你娃兒打招呼!」
「賣吆賣吆扯啥子婆唆經嘔!」
「賣啥子賣?拿新糧票來!」女服務員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乜了櫃臺前那人一眼,噴鼻子道:「拿新糧票來!從今天起,以前的糧票統統作廢,要吃東西拿新糧票!」
又餓又急的排隊長龍頓時炸了鍋,這當兒一個難得一見的胖男人走了過來,鼓眼睛上的兩撮掃把眉黑得像漆漆過似地。胖子把圍攻服務員的人們勸開,兩手鴨子扑水般叫大家靜一靜,說:「各位同志們個位同志們,不關我們飯店的事,舊糧票真的停止使用了,昨天半夜市裡頭才通知的……」
順便編個段子,像不像那回事反正舊糧票不能用了,哭也好咒也好日爹罵娘也好,就是買不到東西吃了!看得有那麼點兒幸災樂禍,誰說不是,反正我一兩糧票都沒有,見有糧票買東西吃的人就流口水,這下作廢了好,作廢了看你有糧票的龜兒子們還那啥子來眼氣人!
我沒有看見過政府的公告,也不知道有沒有作廢糧票的公告。如果有,想必也是強詞奪理不得人心的東西。經過網友證實:1960年8月31日之前的四川省地方糧票(包括各市縣發行的糧票證卷),於9月1日起全部停止使用。這件事保密工作做得特好,事先竟毫無風聲,等民眾知道時所有的糧票全部變成了廢紙。糧票少的人搖頭嘆氣自認倒霉,糧票多的人的人捶胸頓足哭天搶地。而值政府的公信度於不顧、幾乎是草菅人命的一道指令,從飢寒交迫的四川人的肚子裡刮走了不知道多少億斤糧食。糧票的背面有說明——無價證券。但是,糧票無價而糧票所代表的糧食不只是有價,擁有它就意味著不受飢餓,甚至意味著擁有生命!遭遇強盜似地掠奪的人們除了幾聲哭泣、幾聲罵娘以外,從沒聽說去向當局抗議要個說法啥的。結果是黨、政府的威信陡峭下降,同時也再一次地驗證了:中國人民是最好的人民!
不過糧票作廢對農民沒什麼影響,都吃食堂,除了有城市親戚給點糧票其他人少有。也就是糧票作廢的那兩天,上晚自習時同班的一個女生兀自哭泣,嗚噥半天才說她的一斤糧票作廢了,早知道就買東西吃了。整整一斤糧票啊!聽她這樣一講,勸她的同學都生氣,說你不是天天叫窮訕,給你借你還說沒有,活該!於是女生像死了媽一樣哭得更起勁。和我家住一個院的親戚,耕讀教師,婚後(丈夫是機關的)生一對雙胞胎,母親沒奶天天磨米漿餵嬰兒,糧票突然作廢餓得兩個孩子白天黑夜不斷地啼哭,所幸沒被餓死,但是營養不良造成弟兄倆畸形,頭大臉尖像外星似地,直到長大成人也沒恢復過來。
總而言之,「糧票作廢」這件事做得很絕很缺德,如同銀行破產,把危機轉嫁給了無辜民眾,被坑過的人現在提起來還餘氣未消。
世界上什麼事情都離不開「一分為二」的哲理,「三年困難時期」也有好的方面,男人餓得沒勁女人餓得絕經,於是性犯罪行為幾乎絕跡。還有就是在尚未提倡計畫生育的情形下自動絕育,極少有懷孕婦女,農村人口成為負增長。法院公告上除了反革命犯罪都是搶竊犯罪,窮凶餓極為了一點吃的就能殺人。離我家十來里路的蒙子坳,一個姑娘去城裡走親戚回家,筐裡有點米被同路人看見了,案犯就用姑娘的辮子把她勒死搶走了米。許多農民離開家鄉周遊城市舔盤子,所謂舔盤子就是在飯店餐館一角呆著,等吃食客的殘羹剩水,哪個飯店餐館都不少於4、5個舔盤子的,往往食客還沒走人便一湧而上搶起來。還有一種絕活,從買熟食的人手裡搶饅頭包子餅乾一切能吃的東西,搶成年男子的要被痛打,就搶婦女兒童,瞬間從搶過來「哌哌哌」朝食品上吐幾口唾沫,就造成個「既成事實」,就算還你你也不願要了。這種事兒多如牛毛,婦女被搶了還能罵,兒童只會哭,哭得撕心裂肺淒淒慘慘淒淒。時候長了瀘州人把「舔盤子」當成了蔑視別人的口頭語,兩口子吵架一說就是:看你龜兒個B樣子,只在得住(配)去舔盤子云云。總而言之人餓極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什麼醜態都暴露出來。
應該記住一個叫鄧自力的人
我在網上看到過瀘州趙永康先生關於鄧自力君的介紹,字裡行間無不對這位曾任瀘州地委書記的鄧老前輩充滿敬意。1959年前後我還是一個不大懂事的青少年,是從大人口中知道鄧自力這個名子的。鄧自力所以名噪一時婦孺皆知,並不因為他是瀘州地委書記,是因為他倒了霉,成為瀘州地區的「右傾覆辟」的總指揮。報紙、廣播、開會傳達批判,才弄得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
我最佩服3個人:彭德懷、馬寅初、鄧自力。彭德懷不顧個人安危為民請命天下皆知;馬寅初乃著名民主人士,新中國第一任北大校長,因著《新人口論》一書在反右鬥爭中挨批。馬寅初不承認他的《新人口論》有錯誤,黃炎培等人相勸,周恩來做工作,叫他寫個檢查,應付一下就可以過關都不肯寫。此公有一段名言大概是這樣說的:
「我的觀點是正確的,是經得起時間檢驗的。檢查什麼,把正確的東西檢查掉,把錯誤的東西留下來?」慷慨激昂擲地有聲,真知識份子也!我們國家這樣的膽識之士太少了,太少了!少得使錯誤的思想行為為所欲為,所以才坎坷跌宕國運維艱。歷史證明,如果按照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論》早抓計畫生育,大陸人口起碼會減少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房價就可能沒有這麼貴,失業率、教育費用就沒有這麼高,貧困人口就沒有這麼多,各方面的事就好辦一些了,人民生活就好過一些了。
彭帥、馬老雖是高風亮節忍辱不屈,但離我們遠了感知恨晚。而鄧自力卻似一棵流星,雖然一閃而過,卻使包括我在內的同代人感受到了他的光焰和熱度。我無緣見到鄧自力先生,至今都不知道此公高矮胖瘦。然而這個名子幾十年來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裡,我可能把自己的名子忘了也不不可能忘掉鄧自力這個名子。
如上所述,1959年元旦過後的瀘州農村,已是一片餓殍遍野生命倒懸的狀況。改魯迅先生的詩就是:忍看親朋成新鬼,哭向荒叢捉鼠吃。老鼠也不容易捉到,有次捉到一隻中等大的老鼠,怕浪費了就用開水燙皮,又去生產隊偷(又是偷)了幾個蘿蔔白燒(沒油爆也沒醬油),兄弟姐妹和參加捉老鼠的鄰居6、7個人共享,連尾巴骨頭都嚼吃了的,還說好吃得很,比吃九大碗還好吃。好吃嗎,現在我還能回味出那背時老鼠的膻味來。這樣說並不意味老鼠肉不能吃和不好吃,主要是沒經過爆炒又沒作料,就是最稀罕的唐僧肉也不會好吃的。
1960(61年?)年春夏之交,上面忽然有政策,「解散食堂」,「劃自留地」,「恢復自由市場」(成立公社後鄉場集市都取消了的)。農村社員得了土地趕緊種瓜菜糧食救命,卻不知道這個「上面」不是上上面,而是瀘州地委書記鄧自力和他的一班人在「頂風作案」。好景不長,僅僅收了一季農作物鄧自力就倒臺了。只到這時,包括社員群眾才曉得撤食堂劃自留地是鄧自力搞的。鄧自力搞「右傾覆辟」,鄧自力「挖社會主義牆角」。鄧自力膽大妄為破壞「總路線」。鄧自力瞪著眼睛葬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被撤職查辦。但是,幾十萬瀘州地區的農民卻因此收穫了一季救命的莊稼。就這一季莊稼:高梁、玉米、南瓜、綠豆……救活了多少人?!假如沒有自留地裡的這一季莊稼呢,又該多餓死多少人?!所以我十分佩服鄧自力,感恩鄧老,我想凡是熬過那場劫難的瀘州人尤其是農民,都應該對鄧自力同志有所感恩。
剎小偷小摸風
1962年上半年,中央終於調整農村所有制等政策,撤消社員食堂,給社員劃分自留地,開放自由市場。瞎指揮、共產風、一平二調等錯誤得到檢討。兩季莊稼下來農民生活有了基本上的保證。可是「困難時期」害上的一個病,卻沒有隨著生活的改善而康復。這個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是個偷病,又被叫做「小偷小摸」。困難時期生產隊的社員幾乎無人不偷,白天都是好人,天一黑就都成了小偷,偶爾互相碰上了假裝不認識各偷各的。麥熟偷麥稻熟偷稻,沒有鍋就用罈子罐子煨。一家人煨的煨放哨的放哨(怕被捉住),水開十來分中趕快把明火熄掉,余火一悶麥飯悶開了花,吃起來奇香無比。但是被逮住就很難看,端著被煙燻黑的壇或罐站在食堂的四方桌子上挨鬥爭,鬥了還要扣飯。今天你挨斗明天他挨鬥,斗來斗去大家都不要臉皮了。於是斗歸斗偷歸偷,白天挨斗夜裡照偷,反正不要臉了又犯不上死罪,不偷白不偷,不偷就餓著,於是就落下了個偷病。社員偷幹部當然也偷,社員是各自為陣偷山上地裡的,幹部則商量著偷倉庫保管室的,只不過「剎小偷小摸風」的時候,只整社員不整幹部罷了。
撤消食堂以後我們聯合管區改成聯合大隊,記不清是62年還是63年冬,「剎小偷小摸風」的批鬥會在新廟子召開,每個小隊都得抓一兩個典型殺雞給猴子看。之前我才輟學務農,恰遇一隊長親戚偷了我家唯一的一隻生蛋母雞被發現,年輕氣盛的我去他家要回被擰死了的雞,並捉走了一隻兔子於以抵償。不久「剎風」開始,隊長親戚四處放風說被鬥爭的名單上有我。按說我才從學校回來,雖偶有作案罪莫小焉,但幹部要鬥你還真沒商量,惶恐之下每次開會前就在家裡用棉花先把膝蓋頭包上,寄以跪地的時候能夠減輕些痛苦。
第一個被抓出來斗的是新廟子生產隊的地主崽子萬XX,綽號萬人MR(MR---意同娃。糟蹋人的話,罵別人是上萬個男人幹出來的)。萬人MR高大膀圓,問他偷了多少東西多少回,說不記得,問他和那些人夥著偷他說都在偷。剛才說殺雞給猴子看,既然被抓出來了承不承認都得挨打,話不投機三拳兩腳就把萬人MR個傢伙吊上樓欠,一陣亂棍打得鬼哭神嚎,打完拖走再打下一個。共8、9個小隊連續鬥了十來天,棍打高吊棕繩抽,打得頭破血流還有一種更厲害的,就是把衣服剝了用活麻蹭肉身。活麻是一種很厲害的野生植物,能像蠍子似地蜇人。別說用它蹭人的身體,就是牛走進活麻叢中都會掉頭跑開。人一但被活麻蹭了,蹭到那裡那裡就起火紅疙瘩,奇痒無比奇痛無比,厲害了能要人命。每次開會看別人挨斗挨打,我就提心吊膽地想下一個該是我了下一個該是我了……然而十分幸運,直到鬥爭結束竟然沒有我的份。那種感覺豈止一個幸運了得!僥倖萬幸,輕鬆幸福,老子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阿彌陀佛感謝黨感謝毛主席!我為什麼漏網了?不知道。後來聽說其他公社太過火把人打殘廢了,於是市裡下指示叫收場。
所謂「剎小偷小摸風」可能是地方性的,其他省份還沒聽說這樣搞過。不過這次殺雞給猴子看的「剎風」行動,比開會批評教育管用多了,許多年的小偷小摸行為一下子就給鎮住了,真是亂世典重刑,不打不觸及靈魂啊!
1963年之後,人民公社實際上名存實亡。「隊為基礎單獨核算」,自留地,自由市場,農民的生產積極性頓時高漲。經過三年的努力,城鄉人民的生活得到了空前的提高,糧食、副食品和生活所需的工業產品應用盡有。然而剛剛好起來,突然又來了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文鬥武鬥鬧得百業凋蔽。70年消停下來毛主席號召「農業學大寨」,學大寨鬥私批修,搞人造平原,「一平二調」大兵團作戰的老毛病又死灰復燃。一言以蔽之,從文化大革命到土地下放的十幾年間,人民的生活又被置於水深火熱之中,農民自是更甚,長期地處於半飢餓狀態,餓得四川女人滿「世界」亂嫁,弄得幾千年的天府之國名聲狼籍,被全中國人笑話。
1980年後我進入郵電部門工作,時不時遇見來郵局寄信且鄉音未改的四川女人,問她們是四川哪個地方的,有彭山的瀘縣的,竟還有來自成都平原上的。說你們咋這樣子蠢呵,成都平原魚米之鄉,彭山瀘縣哪都比安徽這個西北利亞(阜陽地區)好,嫁到這裡來吃紅芋片子饃安逸啊?四川女人的回答都一樣,說你們工人階級知道個啥子哦,生產隊一年渣渣毗毗(毛糧)人均二三百斤,半年都不夠吃,餓得心慌撩亂傷心死了,這裡嗎紅苕雜麵倒底要好一些訕。說起家鄉,那些已近半老的四川女人無不眼淚區區地。其實,她們說的那些情景我何尚不知道,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都是因飢餓,難見親爹娘!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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