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地主
我們所在的那個村莊,只有一戶地主。實際上,每個村莊無論大小都有一戶地主,因為畢竟十個指尚且不一般長,各家各戶的日子過得自然也不同。每個村都能找出一戶過得最好的,這一戶,無論地有多少牛有多少,都要被定為地主。
這個村莊的地主名叫劉環芝(音)。村莊中人數最多的姓氏為張姓,其次為侯姓、婁姓,劉姓則屬於人數較少的小姓。我不清楚家族的弱小是不是他被打成地主的原因之一,但這樣的原因在被打成上中農的農戶中並不少見。
土改開始時,所有農戶,凡是家庭人均擁有土地超過兩畝,並且有車有牛者,其土地、車、牛一律沒收,家中的人也要被集中到一個統一的地方「坐監」。這些人中為人不好的,或者平時得罪過人的,就會被提出來——打!
負責把他們集中起來的自然是村裡的幹部和「貧下中農」,而「為人不好」,在鄉村,一般即指平素吝嗇、小氣,嚴重些則是看不起窮人,至於電影電視中所演的黃士仁、南霸天之類的人物,則不多見——畢竟在聚族而居的地方,互相之間都要稱呼個叔叔大爺的,心裏再看不起,表面上也要客氣一些。而且,有種說法是「窮大輩」,即越是窮人越容易輩份大——窮人結婚晚、生子晚,家境好的結婚早、生子早,延續上幾代,其後人之間的輩份自然拉大了。
打人的場所在村西頭的打麥場。立一根長長的大桿子,把人用繩子繫住,一直拉到桿頂,下面的人就問:「看到老蔣了嗎?」上面的人說:「沒看見。」下面拽繩子的猛一鬆手,被拉到桿頂的人立刻掉了下來。被碾麥子的石滾碾過無數遍的乾土地比水泥地還硬,掉下來的人摔得夠嗆。下面的人立刻手持棍棒衝上前去亂打一氣,直到打死為止。其實,上面的人說「看見了」也沒用,那句問話只是一句玩笑話,就像貓在吃掉老鼠之前的耍弄一樣。
所有的村民都被要求上前棒打桿子上掉下來的那個人,不打就是同情對方,就是立場有問題,如果自己家成分也比較高,就可能也成為被打的對象。我的姥姥以懷中的孩子害怕為由拒絕參加這種血腥的狂歡,因為是軍屬,才沒有人敢強迫她。
這種殺人的方法從何而來,不得而知。這種方法以我們村為界,往西全用此法,往東,從孫清莊到苫山、關山,則不這麼血腥,他們那裡不打人,而是把人裝麻袋裡扔進黃河。這大概也是因地制宜之故,因為越往東離黃河越近,操作起來方便,也更顯文明。
我們族中有嫁到鄰村孫清莊富戶家的一個女子,按輩份我應稱她為姑姑。土改時她婆家人全被打死,她當時還是個小媳婦,該村主持土改的隊長剛剛死了老婆,從監牢中把她領了出來,因為她娘家在我們村是貧農,隊長又有些本事,她便做了隊長的老婆,活了下來。
家中有人被打死的,被稱為「被斗戶」,成分定為「上中農」,屬於「地富反壞」之列。下中農和貧農是革命群眾,中農則是團結對象。
「花耳朵六」
孫清莊的地主比較富有,方圓幾十里都比較有名。家裡蓋有漂亮的四合院,四周拉著鐵絲網,角上有崗樓。據說老地主還在各地開有不少鋪面,家裡錢多糧多。這家人在土改時自然首當其衝,土改後只活下來一個人。此人姓名早已被鄉鄰忘記,只記得外號,叫作「花耳朵六」。
這 「花耳朵六」是個典型的公子哥,在我們那裡最早騎上了自行車,當時被稱作「洋車子」,整天提籠架鳥無所事事。不過「花耳朵六」有個愛好——偷錢,不是偷別人家的錢,而是偷自己家的錢。偷錢幹什麼?發給窮人。很有點仗義疏財的意思。過路的乞丐被他看到了,他絕對不會只給一個饅頭,而是給好幾個;村裡無論誰家有難,被他看到了,必然讓人從家裡偷偷拿錢拿糧給人家;有人來向他討錢討糧,他也想著法的滿足人家。沒想到這些舉動讓他幸運地活了下來,並且在歷次運動中都未受過衝擊。因為孤身一人,他還享受了五保戶的待遇,被派去看管倉庫。據說倉庫中集體的柴草他可以隨便燒。
「花耳朵六」的另一軼事是他在被分配照管集體的菜園時,總是先將菜園劃成大小相等的無數小塊,每天花十幾分鐘弄完那一小塊之後即收工,回去晒太陽。這倒很符合他公子哥的作風。
「花耳朵六」在「包產到戶」前後死去,死的時候七十左右。我父親年輕的時候見過他。
我們村西頭有個人叫張子宮,活了八十多歲,他家的其他人則在那次運動中被打死了。打他的那一天,他已經被綁上了手牽到了大街上,在去往打麥揚的路上,他像瘋了一樣掙扎,見人就咬,好幾個人都按不住他。領頭的說,今天就算了吧,明天再說吧。
當天晚上,上面來了文件,說是不允許打人。他活了下來。
當時打死的最小的只有十四歲,是張其忠的兒子,其忠跑了,其忠的娘也被打死了。打人者要求老太太交出手上的金戒指,老太太不肯,其忠的兒子還說:「奶奶,你就給人家吧。
「一瓣蒜」
我們家當時正好夠上中農的條件:有車有牛,平均一個人二畝地。車是木輪的大車,我小時候還在別人家見過那種木輪,很大,一些影視劇中也可以見到。打造這樣一輛大車,對於一個農民來說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這往往意味著幾十年的省吃儉用和辛苦奮鬥。
我爺爺的爺爺非常窮,可以說是「無立錐之地」——沒有耕地,甚至沒有睡覺的地方。但他口才很好,常為村人居中說和一些事。大概是很能做到持中公道,很得鄉鄰看重。後來不知幫誰家說和什麼事,對方為表示感謝,給了一小塊宅基地,蓋了兩間小屋,算是有了住的地方。
真正的「發家」是從我爺爺的父親開始的。他一生省吃儉用,有了錢就買房置地,到土改時已經置下了二十畝。據我爺爺講,按那個速度,如果晚解放二十年,我家也有可能被打成地主。關於老頭的省吃儉用,留下不少笑談。比如不准站著吃飯,因為站著比蹲著吃得多。比如家裡吃蒜,每次只砸一瓣。關於「一瓣蒜」的故事,我曾經親耳聽到有鄉鄰拿著這個問題向我爺爺核實,爺爺笑笑,說:「那是他們敗壞人呢。」
其實這也等於說,即使這一瓣蒜的故事是假的,至少此類的故事是真的,否則也不會在鄉鄰中留傳那麼久。
媒人在向我媽介紹我爸時,姥姥就曾擔心「他們家太會過,怕閨女過去不讓吃飽飯」。
就是在這樣的「會過」之下,一個家庭由「身無立錐之地」成了有車有牛有地的富裕家庭,但就在新車打好還沒使用的時候,土改開始了。由於爺爺的爺爺和我的老爺爺為人還好,沒有得罪過人,而且他們的發家過程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在交出大車之後,我們家被定為下中農,並沒有受到衝擊。
老爺爺有兩個兒子,這對於夢想致富的農民來說,意味著家裡有兩個壯勞力,是很大的資本。這兩個兒子平時忙自己家的活,農忙時,幹完自己的活,再去給別人打短工,最遠要渡過黃河到河的兩邊打短工,因為那邊的人地多。多數「被斗戶」也是如此,他們需要抓緊所有的時間和機會賺錢,與現在農閑時外出打工,農忙時回家收穫的農民工一樣。
老爺爺一定也有過更多的夢想。我的爺爺上過私塾,在他那一輩人中算得上為數不多的文化人,我的奶奶是私塾先生的女兒,雖然不曾讀過書,耳濡目染之下也能認全百家姓上的字。由耕而讀,由耕讀傳家而書香門第,是無數農人的夢想,這往往需要幾代人甚至十幾代人的努力,只是歷史並沒有給這個老人實現他的機會,而他本人,也在之後的那個所謂的「自然災害」時期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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