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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狗 第十九章 小黑屋

 2010-12-21 02:17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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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是經不起摔的,基礎脆弱的婚姻就像鏡子。我第五次搬出紅星亭坡,住到這裡。

沒有一次搬走像此次這般冷靜,我事無鉅細都安排停當,心平如鏡。我清楚,時間已到,就像經過六百零六次試驗,紅藥水(紅汞)終於問世,齊家貞終於積蓄了足夠的勇氣,承認死滅的感情維繫不住婚姻,咬緊牙關承受離婚的重擊,絕不再回頭。

興國無數次勸我:「好丈夫不是這樣對待妻子的,你逃出了火坑,就一定不要再跳回狼窩。」晚上躺在床上,他經常同我談心,不知不覺講出了聲音,發現自己在流淚。我第三次第四次離家出走又妥協回去,都不曾對弟弟們講,免得大家為我擔憂。這次,我首先通知了興國,請他與老婆商量,把單位分給她但未住人的小黑屋借給我。弟媳同意了。

八五年一月,我搬進了這個黑房間,有被活埋的感覺。但是,能被活埋很幸福,齊家貞單相思終於求來了房子,從此,她和女兒結束到處流浪的生活,有了一個「自己」的屋頂。

剛剛搬來,尚未進屋,欣兒就高興地大叫:「這裡是媽媽的屋,文化宮是爸爸的屋。媽媽,爸爸找不找得到這裡?」我心裏發急:「叫你來趕場,你要來抵簧(揭底)。」大弟媳告訴鄰居,我是暫時借用此地複習功課。我把欣兒的手重重捏了一下,她更奇怪了,大聲問:「你不想告訴爸爸呀?」

弟弟們給了我餐具和一些水果,我自己買了點米、蔬菜和肉,數年來第一次自己煮食,用的是當時很時興的煤油爐。欣兒和我吃得異常開心,她不停地表揚我:「媽媽好乖呀,媽媽好聽話呀。」

這房間出奇的黑,白天也得開燈。窗外一幢高樓,離我窗戶只有一公尺半,遮擋了我所有的陽光,只在中午十一點,有一束銅錢大的陽光從上面的一線天斜照到我屋裡,在地上留下一個亮橢圓,十分鐘後消失。

房間不算小,中間用大半高的薄板隔了一下,裡間放的大床堆了些雜物,外間有個長沙發,人坐下去,沙發就矮了一半。沙發對面是個單人床,不能真的睡人,上面的木板像農村用的粑疏稀稀拉拉的。靠門的角落有個大水缸,自己到外面提水儲存著用。門背後挂了個長年不用的拖把,像個倒吊著的女人披頭散髮的。外面廚房三面無窗,只有一面開了個門。進門的左邊是高家,高爺爺又瘦又高,高婆婆又瘦又矮,兩個人從來不一起出門。我每天回來,推開廚房門,摸黑繞過「暗礁」(廚灶、洗衣槽),「沼澤」(洗衣、洗菜灑出來的水),摸到門鎖的孔,插進鑰匙,左轉兩圈到底,右轉兩圈到底,用這個當代高度物質文明與道德極其匱乏的聯合產品——防盜鎖,打開了這個堪稱人類最原始最初級階段的住房。

黑暗是光明的陪襯,沒有黑暗的籠罩,就沒有光明的誕生。拉一下右邊的開關,黑暗變光明,這個光明的世界屬於你自己。

我自由了,自由得一無所有了。只剩孤獨。

愛默生認為:詩人必須把孤獨當作新娘來擁抱,要有自己獨自的歡樂與憂愁。我是小人物,辦不到像擁抱新娘那樣來擁抱孤獨,但歡樂與憂愁不折不扣是獨自的了。不過,雞窩裡可以飛出金鳳凰,孤獨也能帶來某些好處,那是不爭的事實。

有了孤獨,你才能靈魂出竅,透析自己的特質,耕耘出自信;有了孤獨,你才有機會自言自語,心腦溝通,把個人從群體裡解脫,設計你自己;有了孤獨,周圍世界緘默不語,聆聽心懷裡的交響曲,享受你自己;有了孤獨,把雜沓紛亂的思緒條分縷析整理成束,孵育出醇濃的精神財富,把自己灌醉;有了孤獨……你才成為人格上的自由人。

作為小老百姓,我的孤獨是獨特的。有了孤獨,我是自己的主人,是自己的皇上。不但不吵架,而且不說話,儘管鄰居不感到隔壁還有個活生命,但親人們都來同情我,送菜送水果,送藥送煤油樣樣都送。因為孤獨,我才能聽見樓上男女老少講話的咕咕聲,洗腳時腳搓腳的滋滋聲,半夜起床移動擋路凳子椅子的隆隆聲,拉尿在痰盂裡發出的噹噹聲,星期天全家人在房間裡開運動會跑來跑去的響雷聲……我由衷地敬佩那些獨身主義者、死了伴的守寡者,獨居著的老人和年輕人,敬佩那些晚上一個人睡覺不感到惶恐的人,敬佩他們在孤獨生活中堅持活下去的勇敢精神。

八五年一月七日,我第五次從老柳那裡放逐,活埋在這個可貴的黑房間裡。昨天,我心情突然轉壞,一片陰雲朝我襲來,看了看日曆,發現當天是我的生日,難怪不得,可憐的生日又到了,四十四歲好嚇人。這些年來,嫁了人,沒人記得我的生日,覺得好淒涼。我不大服氣,去商店買了張賀卡送給我自己。封面是一大束盛開的紅玫瑰,片片捲曲的花瓣像豐滿的嘴唇,期待著親吻期待著新生,美艷欲滴。裡面我寫下——家貞:千萬不要忘記許多年前的這一天,你來到了這個世界;每一層新年輪疊加在舊年輪上,都是喜慶,都意味著朝你的夢想有稍許的靠近。

寫了這幾句鼓勵話,還真給自己打了氣。以後的生日,不管有人賀無人賀,我沒再給自己買賀卡,只把這張舊卡溫習一遍,好像電池充電,又給打了氣。

我是電大學生,除了去學校上課,其餘時間都在家裡讀書,白天看書,小檯燈忠誠地陪伴於側,夜晚,欣兒玩了三年半挨過她打的洋娃娃睡在我身旁。

屋子裡除了我講話的聲音,還有兩種聲音傳來,一種在房間裡,一種在房間外,它們散我沉悶的心,還時不時給我點另類生活的啟示。

房間裡,那些勤勞的老鼠們,無論人類多麼仇恨多麼想把它們斬盡殺絕,它們照樣逍逍遙遙過日子。它們目中無人穿堂入室,不僅在塵埃厚積的地方留下美麗的爪子印,還膽大包天地在我書桌上遺留幾粒黑豆子。它們不分晝夜在房間裡啃衣櫃啃床腳,發出悶鈍的響聲,久而久之,沒有這種響聲,我感到不習慣,甚至思念它們;地段上集體滅鼠,藥發到我的房門口,被我拒絕。哪裡忍心毒死我的夥伴們。

還有一種聲音從我書桌對面照相館的暗室裡傳過來,我叫它「自由法蘭西廣播電臺」。就是這個暗室所在的大樓,遮擋了我所有的陽光。不過,它自己也拒絕陽光,幾個大窗戶全部用厚重的黑棉被擋住,我看不見裡面的人,但能聽見他們講話。這幾個終生未曾謀面的兩男三女,他們的職業是洗相,每個人的名字我已耳熟能詳,他們每天的閒聊天就是「電臺」在廣播。

我享受到聽自由言論和自由聽言論的樂趣,排憂解愁開懷大笑。突然有一天,那個女人李國英把厚窗簾掀起一角,大叫:「快點來看,對面肯定住的個月母子(剛生了嬰兒的女人),七月天她還鋪棉絮。」「月母子」站的地方是死角,她馬上不移動,直到窗簾重新關上。不好意思讓他們發現我,我實在太懶,天熱了,該把棉絮取掉,天天耍賴,賴成了「月母子」。

通過收聽「自由法蘭西電臺」的廣播,我認識了玩笑頭子李國英和她的同志們。李斷定戴四和團團兩個女人「做起了娃兒」,非要娃兒他「爹」買話梅給媽吃,戴四居然高高興興從命。李國英聲稱結婚前要把玩笑開夠,婚後怕挨老公打,定要把開玩笑的毛病象戒菸一樣戒掉。她當場宣稱要和「狗熊」(男職工)搞,看他是不是真的很英雄。「狗熊」說,要得,搞了才曉得,換個地方,這裡光線太黑。

洗的照片上有個老男人,團團唱:「老是老,心腸好,三房一廳歸我有,死了我好又去找……」,李國英接:「離婚就離婚,傢俱平半分,娃兒拿給婆婆帶,趁熱打鐵快嫁人。」

狗熊說:「肉這麼貴,光吃蔬菜,吃來吃去,不是變成牛羊了呀。」富農答:「舊社會的烏鴉一般黑,新社會的烏鴉形形色色。」一個說:「我昨天搬了家,離醫院很近。」另一個問:「你啷個不搬到石橋鋪嘛,離火葬場近!」

「藥費只報一半,遭不住了,只有去找個洋爸爸了。」「要得,我喊老婆也去找。」五個瘋子齊喊叫,發誓要找洋「爸爸」。
這個自由法蘭西電臺,天天朝我廣播,天天活色生香花樣翻新,逗我獨自笑得前仰後合流眼淚;他們天天有與眾不同的人生體驗,和一反常態的生活觀點,震聾發聵。我第一次瞭解到,世界上竟然有這麼一些人,他們似乎在玩笑人生,口無遮攔肆無忌憚,活得如此無法無天輕鬆自在。他們沒有大知識高文化,但充滿活智慧活潑心,活得像神仙;他們沒有很多鈔票也沒有很多利慾熏心,但他們是解放了的奴隸,最懂得什麼是無拘無束痛快淋漓;他們沒地位沒特權沒勢力,但有胡說八道的本事,有俯拾皆是的開心,自己尋找渠道排泄牢騷怨氣,活出隨意。

我看到了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我太應該向他們學習了。

每週末欣兒回來,這個黑房子裡就充滿了歡笑,充滿了這個孩子的童言稚語甜言蜜語,和她非同尋常的跪乳之恩(小羊跪著喝母奶以示感恩)的情意。她不斷地重複再重複,媽媽我好想你喲,我想得要命,都不想做別的事情了。我哭了好久喲,我怕你遭車子壓死了。我告訴她,媽媽有了你,不會給車子壓死,要壓也壓不死。我告訴她,媽媽也在天天想你。她感動極了,深情地把臉埋進我的雙手裡,任我撫愛。我撫摩她柔軟的頭髮,她閉著的美麗的雙眼,她蘋果紅的雙頰和小鼻子小嘴巴,她的眼淚打濕了我的手。我叫她不要哭,媽媽永遠和你在一起。她快樂地抽泣:「媽媽,這是高興的哭。每個星期五晚上我想你的時候,都是笑起想的,因為明天我就可以看到媽媽了。」上了床,她柔軟的雙手纏住我的脖子,親了又親:「媽媽,我的好媽媽,我好喜歡你喲。」我不知道別的孩子是不是這樣不停地向自己的媽媽表露濃烈的感情,作為一個母親,淹沒在孩子熱情的讚語裡,就是為此而死,也是一種最幸福的死法。

九年前,我第一次同老柳分居,一位年輕朋友小樊,她自學英文在中學當英語老師,見我痛苦萬狀,好心相勸我交個男朋友。她說:「不是別的意思,只是聊聊天,散散步,一起看場電影。這樣,你的痛苦就會減輕很多。如果你願意,我幫你介紹個合適的。」她的想法這樣出格,我嚇得連連擺手,不行不行,一樁事了結了,再開始另外一樁。我毫不猶豫選擇硬碰硬地受痛苦。

八四年九月,我讀電大,交了不少真心朋友,熊正璋,蔣開焱,吳曉嵐等。大家相聚在蔣開焱家裡,她丈夫問我喝什麼酒,我答只有共性沒有個性。那就喝乾酒吧。哇,女人們大叫,紅酒紅酒。別說喝紅酒,就是喝飲料,喝白開水,女人們也會集體瘋狂。聽了我的故事,大家爭相勸告趕快離婚,別耽誤自己,再找個好的過日子。翻開雜誌《知音》上的求婚欄,四十幾五十歲的男士有好幾個,我大叫:「我夠條件,我要應徵。」好痛快,好輕鬆。但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我轉身就把它忘得一乾二淨。

中學同學朱文萱,一貫領導時髦新潮流,在她的提議下,我和黃有元試著擦口紅。喲,人馬上神氣起來,眼睛有了光澤,臉變得好看。她表演戴胸罩也很有趣,只見她食指輕輕地左一勾右一勾,把兩個小東西勾進罩子裡,再穿上衣服,那對鼓包形狀變得美麗。

今晚,三個四十四歲的女人,在朱隊長的帶領下進舞廳,她是重慶老資格的跳舞名流,我和黃是新潮流裡的觀察兵。三人好高興,呼呼啦啦出了門,高喊打扮得漂亮點,我們來比賽,看誰先找到情人。走進舞廳,朱文萱同一位男伴領先跳起來,他倆配合默契舞姿優美,像一對蝴蝶滿場飛旋。其他男女們一對對加入,翩翩起舞,舞池很快裝滿了人。我羨慕地對黃有元說:「唔,看來鍛練身體的功能是有的。」黃有元經過認真觀察慎重發言:「噢,可能還挺費力,我看見有人在擦汗。」我倆一直在擔驚受怕,怕男人邀請我們去踩他們的腳。二人商定,要向朱文萱學習,以後經常來這裡把交際舞學會,讓男人擁著跳舞感覺一定很舒服。遺憾的是,我倆空雷無雨,這輩子再沒進過舞廳。

小柳欣為媽媽的私事操起心來。

媽媽,你曉不曉得爸爸的名字。你也曉得。你不要爸爸了呀。是他不要我。你想不想把爸爸殺了。不想。你怕把你抓起來關起呀。是的。我也怕。媽媽,那你另外找個爸爸嘛。你願不願意。願意願意,那我就有兩個爸爸了。媽媽找不到。那天你去學校碰到的叔叔,看起有點老,要不要得。要不得,他是結了婚的。那你在讀書的地方另外找個老點的嘛。他們都是結了婚的。找哪個耶?媽媽,哪我就沒得辦法了,真的沒得辦法了。

欣兒那付發愁的樣子,令我忍俊不禁。

經受了長時期的痛苦後,現在,我對自己撤消禁令,齊家貞不再為柳其暢死守,哪怕那張鬧了近五年的離婚紙尚未到手,碰到好男人,我將勇敢地,上!

好男人出現過,那是在監獄裡。我在〈〈自由神的眼淚〉〉裡說過,「愛和被愛都美麗得烈焰飛騰,監獄也無法擋住它的光芒」。曾經提到女犯們從男女犯混合的四中隊搬出去,單獨成立女犯三中隊的那天上午,一個年輕男犯上了夜班沒回寢室睡覺,他在技術室裡唱歌,我在他歌聲的陪伴下扛著一百斤重的鍍鋅鋼絲,從打包室經過技術室到庫房,一次次經過,一次次重複聽他唱同一首歌。那首舒伯特的《小夜曲》,「往日的愛情已經永遠消逝,幸福的回憶像夢一樣留在我心裏……」,我是那天聽會的。憂鬱優美的歌聲唱出了他憂鬱的心,唱出了他優美的情。
他叫汪進。

一九五四年,周恩來去印度尼西亞萬隆參加國際會議,聞名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就是在那次大會上提出的。行前,上面在部隊文工團精挑細選了八個青年男演員做隨行,個個根正苗紅,人人英俊魁梧,穿上軍裝,雄姿英發,走在周總理身旁身後,爭得中國人的面子。汪進就是這八人中的一個。

五八年底,他被公安局逮捕,判刑八年。他問法官八年是多少,法官說八年就是八年。恍恍惚惚的汪進覺得這張判決書大概是寫錯了名字,他十四歲就參軍,一個老革命怎麼會是反革命,一個老革命,怎麼一眨眼會成為人民的敵人。

送到四川省第二監獄四中隊勞改,汪進還沒有想通,就算提了幾點意見,領導打我漂亮老婆的主意,關我幾個月就差不多了,哪裡需要小題大做關我八年?

幹部要汪進去勞動,他偏要賴在床上不起來。先把我老婆兒子的照片和手錶還給我,再去查查檔案,我參加革命的時候,你在哪裡舔雞屎?

汪進的檔案裡有什麼?有他光榮的革命歷史,但那只代表過去,現在,他是革命隊伍裡的蛻化變質份子,反革命。汪進心痛莫名。

看看犯人縮手縮腳低聲下氣忙進忙出,看看幹部說一不二吆喝犯人像吆喝豬羊的威風,看看自己住的監房睡的統鋪,看看四周高牆上的電網碉堡和士兵們手裡握著的機關鎗,這一切都是一種滲透,一種氛圍,一種威懾,一種提示:連二桿拗不過大腿。汪進心裏不服,也不得不認下這個「八年就是八年」了。

就在汪進入獄四年後,齊家貞口袋裡揣著「齊犯尊周解放前為非作歹……,解放後雖被我判刑處理,仍不悔改……罪行重大,情節極為惡劣,判處齊犯尊周有期徒刑十五年」,和「齊犯家貞思想反動……積極組織反革命集團,陰謀判(叛)國投敵……罪行嚴重,情節亦屬惡劣……判處齊犯家貞有期徒刑十三年」的「彩色照片」 (經過公安局、檢察院、法院暗箱作業精心加工後的判決書),從「重慶市市中區石板坡看守所」解押到「四川省第二監獄」四隊服刑勞改。

就像我曾經寫過的,出了家門進校門,出了校門進牢門,沒有社會閱歷的我一直很認罪,根據的是「彩照」上的內容,就像還是處女的我,屈打成招生過孩子,於是,就真的以為自己生過孩子了。

侯幹事叫了十來個男女犯去隊部談談對中蘇分歧的看法。凡是國內外有一點風吹草動,那就八公山下草木皆兵,他們都要通過這類方式,掌握犯人的思想動態,強調犯人們是那些風吹草動的社會基礎,無論蘇修美帝反動派以及後來的走資派,我們都是它們的社會基礎,只准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我發了言,當然是堅決反對蘇修,背了些〈〈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裡學到的句子,痛罵自己,還提了個問,什麼叫「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戰爭是政治的繼續」。侯幹事解釋了,我還是沒懂。於是,「一個侃侃而談的中學生」在四隊出了名。

這個重慶市第一中學高中畢業的女反革命,十八歲時,她媽咪就評價:「你長得不醜,但也不漂亮」。她的媽咪很漂亮,漂亮的媽咪沒有生出漂亮的女兒,這當然是一大遺憾。但是,老天爺給了這個女孩一個大而化之的天性,她才不在乎自己漂不漂亮,她倒是很在乎自己畫的洋娃娃是不是夠漂亮。事實上,她自己那張清純稚氣的臉是可愛的,那雙明亮的眼睛充滿靈氣,笑起來很生動,她真誠的性格和相當不錯的口才是討人喜歡的。她對自己不但沒意見,甚至可以說很是滿意。

齊家貞走進了汪進的視線,汪進的心裏蕩起一種初戀的激情。

羊關在圈裡,通常都會乖乖地在裡面擠做一團,只有個別調皮搗蛋的羊例外,或許會越牆逃跑。可一旦把羊圈門拆除,那就很難擔保還會有羊留在圈裡,包括最溫順的在內。自由自在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每隻羊都有的好奇心,自由自在覓食在無垠的草地上,是每隻羊都有的好夢。

儘管鄭瓊提出與汪進離婚是出於萬般無奈,但「羊圈門」確實是為汪進拆除了,一股無形的巨大力量不動聲色地牽引他走出了圈外。無論你有多麼堅定,無論你有多大能耐,無論你多麼會哄騙自己,你很難抗拒羊圈外面的世界。

汪進宣稱,齊家貞是他心中的月亮。那就是說,在他心裏,離了婚的鄭瓊依然是他的太陽,是他的第一選擇——如果他有權選擇的話;齊家貞是他的第二選擇——如果齊家貞願意的話。太陽,遠在天邊,月亮,近在眼前。

這個齊家貞,汪進愛得很特別,他對她的愛情不能用通常意義下的性愛情愛去解釋,它是愛情友情同情愛憐尊敬惋惜痛心不平……各種各樣人類社會最可寶貴的情感的綜合融匯,幾乎不像過去在部隊,那些年輕漂亮艷光四射的文工團女演員包圍他時,他可能產生的電閃雷擊似的震顫,那種與鄭瓊擁抱親吻時產生的強烈的佔有慾。這個一生中他頭一次碰到,或許在他以後的生活中難以再碰到的女子,她看起來並不起眼,但講起話來卻常常有轟動效應,這個女囚穿得很破爛一點不注重儀容,走在男犯中間不把任何一個男人包括英俊的汪進放在眼裡。她的心是一泓清水,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氣質,對她的任何邪念,都是一種侮辱,一種褻瀆,一種罪過。汪進覺得,在這個女子面前,他的心靈被淨化了。

在高牆下鐵窗裡,汪進對齊家貞愛的表現只是跟在她後面悄悄說「某某某,某某某愛跑隊部,你不要理她們」, 以幫助她在監獄裡保護自己。我父親曾經公開要求過政府,把年輕的齊家貞釋放,女兒剩下的刑期由他來坐。無獨有偶,汪進也甚至幻想過,用自己的自由換取她的自由——替齊家貞坐牢。

這裡,我借用獄友周興初在我出獄後寫給我信中的一句話來形容汪進對我的愛慕,「像孩子的夢一樣純潔」。極盡複雜的監獄裡產生了極盡單純的愛情,這種現象是獨特的,或許也是舉世無雙的。

我們打包組的女犯要把鍍鋅車間一百斤一圈的鍍鋅鋼絲運到打包室包裝好,再送到庫房堆碼。重慶五金公司的卡車來運貨,上車也是我們五個女犯的任務。扛著一百斤重的鋼絲,從庫房高坡下來,腳已經有點發軟,再踩在上車的跳板上,一彈一彈的,深怕腳一歪摔下去,心時刻抓得緊緊的。如果來的車太多,我們搬不贏,隊長去打個招呼,在鍍鋅車間負責的汪進就一路吆喝,帶著他那幫人衝進庫房。他們個個年輕力壯生龍活虎,在五個女犯面前搶著大顯身手,不少人扛兩包,有個姓楊的一次扛三包。幾個女犯不同他們擠,站在一旁笑,謝謝他們幫忙完成了任務。我站得最遠,不朝汪進看也猜得出此時他有多得意。

扛包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斜掛在左或右肩上,就像世界選美冠軍小姐戴的佩帶,另一種是像閏土戴項圈那樣掛在頸上吊在胸前。這一百斤重的項圈自己無法把它掛在肩上或吊進脖子裡,需要兩人幫忙提起來挂。那天,輪到我和另一個女犯提包,汪進走過來,把那個女犯支開,他替代她。以為找到好機會同我講話了,「今晚演電影,五朵金花。」無應答。「你該高興了吧。」無應答。「你在外面看過嗎?」無應答。他有點生氣了:「齊家貞,你不會說話啊!」還是無應答。下一次,他又忘了:「今天機器壞了產量低,齊家貞,你有時間在黑板上畫你的洋娃娃耍了。」我看了他一眼,還是無應答。

「走啊走,人生的路。寫了不少鬼東西,害得我吃盡了苦。」大約是想讓我知道,他為什麼進來。一如既往,我是個聾子,我是個啞巴。

有一次,汪進和獄醫蘇傳璧站在我身旁講話,無意間我抬頭望去,汪進赤著膊的上身白得耀眼,像閃著銀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趕緊逃跑。

那時的四隊,每天傍晚,在等待雷打不動的兩小時政治學習前,我和好些年輕女犯經常愛端坐在自己的小凳上,觀看男犯們的球賽。球賽不一定精彩,但也是女犯們經過一天強勞動的壓力和分秒必爭的洗澡洗衣集合吃飯的衝鋒陷陣後,一種難得的消遣。觀眾專注地看球員爭奪,球員一心一意跟著球跑,沒人有空來注意我,只要汪進在場,我就目不旁顧只看他一個人。汪進喜歡穿淺色衣服,哪怕很陳舊,也一定洗得干乾淨淨,完全沒有犯人的晦氣,加上他藝術人的氣質,在球員中,他總是鶴立雞群。球場上,他顯得懶懶的,不像別人亡命地奔來奔去搶球。可是,球一旦到了他的手上,那種生命力爆發的三大步跨籃,不僅命中率極高,而且姿勢極盡優美,簡直是球場上的藝術表演。

數月前,父親曾經跑進女中隊站在我面前,希望我抬起頭看他一眼,如此膽大妄為,我嚇得只敢看地下,從此他被嚴管。女犯搬走獨立成三中隊不久,汪進調到一八隊,同我父親關在一起。有一次,我們女犯去那裡表演節目,因為很久沒見到父親了,我台上台下搜尋他,不見蹤影。沒找到父親,卻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汪進,嘴巴笑得大大的,誇張地比手劃腳讓我發現他。後來,有人告訴我,汪進有次表演節目穿的白襯衫,是「月亮的爸爸」齊尊周借給他的。

大約是指六四年監獄裡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隊長帶女犯們去男中隊看文藝表演。汪進演相聲,他穿的就是件白襯衫。一上臺,我就發現他在掃視,當然是找我,這麼多觀眾,很難。但是,他很快就找到了我,並且目不轉睛地盯住我繼續演戲,似乎在跟我說話,為我一個人演出。作為觀眾,我當然是盯著演員的,可演員盯住一個觀眾不放,那就太不正常了。兩個人的視線交在一起好一陣,我以為他會轉開,可他固執地堅持著,這令我非常窘迫,也非常害怕,怕他忘了演戲,怕他背錯了台詞,更怕隊長會順籐摸瓜,順著他的眼光把「瓜」揪出來,那我就死在眾人的臭口水裡了。我趕緊把頭埋下。

他暗戀著我,我說暗戀並不確切,因為他的感情非常外露,無論我到哪裡,他就從地裡冒出來站在我身邊,無論鍍鋅車間、打包室、庫房、醫務室,有人在無人在都一樣,他都狡猾狡猾地大喊大叫對別人說話,把我的視線引到他的身上,然後,他的眼睛再轉過來碰撞我的。那雙女性的黑亮的大眼睛受驚逃跑,那雙男性的深棕色的眼睛留在了黑眼睛裡面。汪進常常朝我說一些不知所云的話,不管我聽不聽,他自言自語說到底。總之,一見到我,他眼睛鼻子都笑爛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表面上,我根本不看他,可我有特異功能,通過眼角就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有當他臉朝別處或者離我很遠,周圍人少的時候,我才偷偷正眼看他。不動聲色,不說一句話,沒人能發現我內心的秘密,連他也認為我對他是「完全地不屑一顧」。我的臉從不出賣我的心,我的心清楚齊家貞。

每次勞改隊看電影,無論內容多麼政治,只要有哪怕一小段悠揚的音樂飄出,柔情便在我心中升騰,我思念汪進,心裏起漣漪,起波瀾,有時候是波濤。

事實上,抗拒一個如此英俊青年的進攻,是很難的。不過,我不得不正視自己十三年的長刑期才只服了三年,「黃瓜還沒有起蒂蒂」,它阻止我暴露自己的感情,除了服刑,我不能考慮別的事情。

此外,我強烈的自尊心不允許冒被七公八婆男犯女犯們用污言穢語辱罵踐蹋的危險,這類事在勞改隊耳聞目睹得太多,被斗的男女人格污損名譽掃地,我絕對不能接受。還有一個很滑稽的原因,汪進長得太帥,帥男人很少不花心,我願意提前放棄。

歸根結底,是我過分保守過分膽小,否則,在中國堂堂四川省第二監獄的歷史上,作為一個女主人翁,經過眾人的批鬥與輕蔑,留下一段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一定無與倫比的美麗。

後來,我們幾乎沒有機會相見,但發生過的每個情景每個細節,電影般在我腦海裡重複放映,那是一段難忘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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