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文革」疑案之邊壩事件
「文革」期間在昌都地委作,1973年作為調查邊壩「再叛」情況的工作組成員普卜(化名),在2001年10月向我講述的邊壩事件:
「實際上起因還是派性武鬥。邊壩縣也跟西藏其他地方一樣,分的有兩大派系,從縣機關發展到整個農牧區。邊壩縣雖然牧業不多,但也是農牧業並存,它有24個鄉,鄉里凡是鄉長、書記和文書都是造反派的司令、政委、副司令、副政委什麼的。一般都是這樣,鄉長是司令的話,書記就是政委。當時沒有一個領主、代理人或者戴有‘帽子’的這類那類分子參加兩派,也絕對不會允許他們參加的。‘造總’沒有,‘大聯指’更沒有,因為‘大聯指’還更講究成份。總而言之,鄉鄉都是這麼發展起來的,都有造反組織。
「剛開始不是到處都在奪權嘛,拉薩奪權,昌都奪權,縣裡面也有小型的奪權活動。這一奪權就有爭鬥,先是文鬥,然後是武鬥,連縣裡面也有很小的武鬥。邊壩縣也是如此。那時候邊壩縣有一個群眾代表,‘造總’的一個小頭頭,還是一個喇嘛,在拉薩參加自治區革委會成立時,被曾雍雅(時任西藏軍區副司令員兼西藏自治區革委會主任,被認為支持‘造總’)說成是‘紅色喇嘛’,回去以後他大肆宣傳,到處說曾司令、曾主任接見我啦,這是對我們‘造總’的肯定等等,這就為邊壩縣‘造總’的進一步發展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不久,縣裡的‘造總’通知下面的各個造反司令部,說是某月某日到加日來參加群眾大會,要批鬥當時的縣委書記叫王什麼來著,這樣那些鄉里的司令、政委都來了,在大會上把那個王書記鬥了幾下,然後就打起來了。」
至於是不是「再叛」,普卜說:
「究竟有沒有這回事情,其實我到現在也沒搞清楚。……反正說是這麼演變過來的,要成立什麼‘護教志願軍’之類。說是有這麼一個口號:「趕走共產黨,消滅紅漢人」,可是到底有沒有我不清楚。還有一個口號,‘吃糌粑的團結起來,打倒吃大米的’。這個口號是有的。但是我去的都鄉沒有這樣的事,連反動文字的任何東西都沒有看見,儘管都鄉是「暴亂」的重點鄉。不過這裡面,我想過激的言論和行為是有的,比如說要殺「甲突日嘎嘎」。這個「突日嘎嘎」什麼意思呢?那是一個揚青稞的工具,分叉的,兩個叉叉,被比喻成漢人,穿褲子的漢人。有的區也確實殺了漢族,像俄朱卡區的文書逼他承認什麼東西他不承認,就被摔到怒江裡去了,他是漢族人。這樣的人打死了那麼幾個,藏族好像沒有。當然也把藏族的區長、書記等幹部抓起來了,問他們:「你是要吃糌粑還是要吃大米」說吃糌粑的話那可以,就不打了;說吃大米,好,那就打。還有一個區委書記,問他「你信不信教」還說「你念這個」,他們指著山上用石頭堆的「六字真言」,意思是,你念了就表示你信教,那就不打你;如果你不念,那就表示你不信教,那就打你。這個區委書記只好念了一遍,他們就沒打他,但是後來就為他念「六字真言」的事情,被認為是向「叛亂分子」投降,結果他被判了刑,判了7年還是8年。這是真事。實際上當初的確有過激的言論和行動,可能也藉機混進去了個別的壞人,圍攻了一些區,打死了一些人,搶了一些東西。」
但是,無論這裡面有沒有民族主義的因素,當時邊壩縣24個鄉,鄉鄉有「造總」,尤其是那個「紅色喇嘛」的宣傳使「造總」的力量更加壯大。不過老百姓聽他的話跟他是不是喇嘛應該沒有多少關係,而是因為他是自治區「革委會」領導高度表揚的「造總」小頭頭。據說整個邊壩縣都成了「造總」 的天下,「造總」讓幹什麼就幹什麼。被認為當眾宣布「反革命宣言」的那個大會在日後成了一個分水嶺,當天參加那個大會的23個鄉後來均被劃為「再叛」,只有一個在怒江邊上的鄉,鄉長和書記沒等大會結束就早早回去了,因此無恙。但大多數被叫來開會的老百姓很聽話,其實是糊里糊塗的,對那個大會究竟意味著什麼並不明白,結果連怎麼進的監獄也不清楚,可就因為參加過那麼一個大會便有了「叛亂分子」的嫌疑。
於是,中央下令「平叛」,軍隊也就殺氣騰騰地來了。昌都軍分區下屬的部隊、獨立團和從內地調來的一些部隊開進了邊壩。既然是來「平叛」 的,那麼殺的藏人就特別地多。普卜說,「解放軍倒是死的不多,老百姓死的就太多了。反正解放軍又不知道誰是‘叛亂分子’,只要看見藏族就打。而且,去的那些人氣得很,部隊的,工作組的,都是‘大聯指’的,這之前被‘造總’這麼整,一氣之下,再加上添油加醋的,肯定要報派性的仇。」據說當時奉命去「平叛」的昌都某獨立營,全是「鐵桿」的「大聯指」,營長的外號叫「歪嘴巴」,他公開宣稱:「這下到了我報仇的時候」,所以他簡直殺紅了眼。部隊裡除了翻譯其他人基本是漢人,而阻擋部隊的又全是藏人,打著打著,用普卜的話來說:「最後就成了兩個民族在打。」 (而《中共西藏黨史大事記》中所說的打死打傷多少「幹部、戰士」,據說其實大多是在「平叛」過程中發生的)
普卜還講述了一件在「平叛」時,四個年輕的藏族女子勒死解放軍士兵的事情:
「邊壩縣有一個那孜區是‘暴亂’的中心區,那裡地形險要,一條簡易公路經過一個叫那孜崗的懸崖峭壁,中間一條小河,另一邊也是山,當時就在那裡打得最厲害。幾個女人勒死一個解放軍的事情也就是在那裡發生的。那真的是確有其事。那時候是冬天,十一、二月份,當時部隊在那兒被堵住了,那些村民在空空的汽油桶裡面裝上炸藥、石頭什麼的,部隊一走近,就把點燃了的桶從山崖上滾下來,這一炸把部隊炸死炸傷好些人,有些解放軍還被打散了,有的兵稀裡糊塗到處亂走,天亮了被村裡的人看見了,是四個女人,因為男的都上山參加戰鬥去了。她們裝著對他很友好,給他吃的、喝的,還讓他洗腳。就在那個士兵洗腳的時候,突然用繩子套住他的脖子把他勒死了。這是其中兩個女人幹的這事。後來她們都被抓了,那兩個女人一個被槍斃,一個因為懷孕判了緩刑,最後好像沒殺成。那個被槍斃的女人其實才十八九歲。是在那孜區上由解放軍槍斃的。那些解放軍都是被勒死的士兵的戰友,特彆氣憤,說老鄉居然殺我們,覺得非常想不通。那時候槍斃人都很簡單,部隊‘噠噠噠’的,有殺人的權力,是上面同意了的。我後來聽老百姓講,那個女的被捆得五花大綁,解放軍在槍斃她之前,先用刺刀朝她狠狠地捅了一下,那刀尖都從她的胸口冒出一截,據說那女的叫都不叫一聲,還轉過頭來狠狠地瞪瞭解放軍一眼,最後挨了好幾槍。當天那次由解放軍公開槍斃的就有30多人。」
1973年,普卜去邊壩縣都鄉「落實政策」:
「我們去時看見那鄉里全是女的,男的除了老頭子和小孩子,青壯年幾乎沒幾個,其實整個邊壩到處都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呢?一部分打死了,一部分抓起來了,就沒什麼男人剩下的,每個鄉都這樣。一開會的時候全是穿黑衣服的女人,男的很少。」
不過跟「尼木事件」一樣,當地沒有一個出身成份不好的人參加「再叛」,所以鄉村裡剩下的男人都戴有各種「帽子」。據說他們還有點幸災樂禍,因為被解放軍打死的很多人都是在「民主改革」中鬥爭過他們的積極份子。後來工作組去落實政策的時候,另一個重要任務是發展黨員、建立黨支部,因為原來鄉里的書記和鄉長都成了「叛亂」的政委和司令,黨員和積極份子都成了「叛亂分子」,結果殺的殺,關的關,一個黨員也沒有了,整個班子全完蛋了。可是要重新發展黨員非常困難,因為當時入黨的條件是,凡親屬中有「管關殺叛代」(指被管制的、被關押的、被處決的人,以及 「叛亂分子」和「領主、代理人」)這五類分子都不能入黨,但實際情況卻是整個鄉里幾乎找不到符合條件的人。
自1973年之後,一共派去了四批工作組,最後才確定,「被殺的裡面基本上都殺錯了」。普卜感嘆道:
「可這有什麼用,殺都殺完了,包括那個‘紅色喇嘛’。除了殺錯的,還有太多的關錯了的,像邊壩縣縣長就被關在監獄裡,是巴塘藏族,叫向於華(音),後來當昌都地委秘書長,黨校校長,現在退休了。我一聽就說他媽的,怎麼會連縣長都成了‘叛亂分子’!他當時被說成是‘叛亂’政委,其實他只是邊壩‘造總’的政委。更好笑的是,被說成是‘叛亂’司令的竟然還是一個漢族,叫什麼名字我忘記了,是郵電局的一個一般幹部,邊壩縣‘造總’的第一把手,他好像是被殺了。哈!一個漢族搞什麼‘叛亂’! ……總之邊壩縣就因為所謂的「叛亂」殺得一塌糊塗,但實質上是嚴重地擴大化,實際上那些被槍斃的人當中只有個別的算是殺對了,像那個勒死解放軍的女子,她可能算是殺對了,其他的好像沒有殺對的,可以說幾乎都殺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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