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要是發生在幾個月前,不槍斃也得判個十年八年送至飲馬勞改農場去,可這時明水已到了死亡不可遏止的狀況。領導便也沒再進一步處理,饒過了他。並且因為他的兩隻胳膊已經被繩子捆得幾乎殘廢,病房成立後還叫他進了病房……
陳毓明領著兩個女人兩個孩子進了北房,一掀門帘子就喊,有人看你來了,程炯明!
程炯明的鋪在地窩子靠裡頭的地方,他正和兩個病號說話。他站起來說,喲,是陳隊長呀,誰看我來了?陳毓明說你看誰看你來了。等到女人走到跟前,程炯明才叫一聲:喲,你怎麼來了?女人沒說話,陳毓明說他:怎麼,不叫人家來嗎,不叫來那就打發回去唄。程炯明笑了一下,陳毓明又說,快,快,把雪打一下,叫上去焐焐腳,凍壞了。程炯明拿了個毛巾給女人打雪,然後又給那個女人和娃娃打雪,並說,焐一會,你們都焐一會腳,等一會兒領你們找老季去。他住的窯洞沒火,冷得很。
女人和孩子們都上鋪坐下,用被子蓋上腿腳。這時,程炯明才問,你們怎麼這時間才到,火車不是早就過去了嗎?女人說,我們坐過站了,坐到清水車站去了。從清水坐火車返回來,打聽明水,有個人又說明水沒火車站,叫我們在高台下車。在高臺火車站下車天就黑了,我們不敢走,在鐵路工人的柴禾垛跟前蹲了半夜,鐵路工人把我們叫進去烤火,天亮了才順著鐵路走過來……
程炯明說,我在信裡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嗎,在明水河車站下車?
女人說,明水河連個燈都沒有,車停了一下,啥也沒有,我們沒敢下。
程炯明又說,從清水返回到高臺當然天黑了,那是哈密來的車。你們就那麼傻,不會找個旅社住下嗎?幸虧人家鐵路工人叫你們進房子去了,不叫的話你們還要蹲一夜嗎?凍死了怎麼辦?
女人嗚嗚地哭起來:我們聽說這面亂得很,有搶人的,下了車哪敢動呀……嗚嗚嗚。
女人一哭程炯明就住口了,臉色變得黑且難看。過一會兒才對季晨光的女人說,你做的啥事嘛,你來看老季就行了嘛,還帶上娃娃,叫娃娃們受這罪。
那女人沒哭,只是抹眼淚:老季信上說的,他想娃娃了,想看一下娃娃。
旁邊坐著的病號們嘆息說,可憐呀,婆娘娃娃在野地裡蹲了半夜……
說說話,喝點水,季晨光的女人孩子暖和過來了,要程炯明領他們去找季晨光。陳毓明說,我領你們去找吧,叫老程和媳婦說話。走在路上,兩個孩子都說腳痛,女人說凍著了。陳毓明沒說話。
他們打聽了七八個窯洞,才在洞口掛著一條線毯的窯洞裡找到了季晨光。陳毓明趴在二尺寬三尺高的洞口跟窯洞裡的人問季晨光在這裡住嗎,他看見窯洞裡邊稍大一些,躺著兩個人,坐著一個人,坐著的人正在用土塊支著的一口鋼精鍋煮蓮花菜根子。那人指著一個睡覺的人說,這就是季晨光,病了,正在發燒。女人爬進窯洞去了。窯洞裡邊也就三四尺高,人站不起來,女人跪在季晨光身旁掀開了蓋著臉的被子喊:娃他爸,娃他爸,我們看你來了!喊了幾聲,季晨光睜開眼睛了,嘴動彈著,有氣無力地說,你們來了嗎?女人說來了,娃也來了,看你來了。女人抬起頭來招呼孩子,兩個孩子也像媽媽那樣爬進去,向著季晨光喊:
爸爸,爸爸,你怎麼啦?
季晨光看看孩子沒說話,眼淚扑簌簌淌了下來。兩個孩子哇的一聲哭了。
陳毓明的心酸得看不下去了,轉身走開。他回到病房提了一壺開水送到窯洞來。看著女人把帶來的炒麵沖成糊糊餵季晨光,他就回病房去了。這麼冷的氣候,這婆娘娃娃夜裡怎麼睡覺呀?他心裏想著這個問題往回走,路過北房又走了進去。他想,季晨光沒住一號病房,他實在不好管這事,但是一定要把程炯明的女人安排好。所以進了房子之後,他囑咐艾學榮:小艾,你要把火生好,把開水提下,不要叫客人凍著,有開水喝。然後他又走過去說,老程,有什麼叫我辦的事你就說話。程炯明說,沒啥,沒啥叫你忙的事了。季晨光找著了嗎?他回答找著了,我剛提了一壺開水去。程炯明說,那好。來,吸顆煙,坐下休息一下。程炯明遞給他一支大前門香菸,說是媳婦帶來的。他接過煙點著了,坐在鋪上說,大前門煙可是幾年沒吸過了。
自從進了夾邊溝農場,所有的右派都沒有了工資,吸菸的人們都是把一種叫駱駝蓬的野草曬乾揉碎當旱煙吸。
陳毓明的煙剛吸了幾口,程炯明的女人就從一個布口袋裡用吃飯的小杓舀了滿滿的一杓炒麵舉到他的面前,說,陳隊長,嘗一嘴我們永靖縣的炒麵。陳炯明不好意思吃這杓炒麵,他知道,現在勞教農場外面的社會也是供應短缺。在勞教農場裡,私下裡的交易一個四兩的饅頭已經賣到了五元錢;在高臺縣一斤原糧也賣到十元錢。他說,不吃不吃,叫老程吃吧。女人說,他已經吃過了,你吃吧。他指著旁邊的一個病號說,給他吧給他吧。但女人非要給他,說,你送人去的時間,老程吃了,在的人也都吃了,這一杓杓你就嘗一下吧,多的沒有,就一杓杓。旁邊的病號也都說我們吃過了,老陳你就吃吧,不要客氣。陳毓明這才伸出雙手捧著,那女人把炒麵倒在他的手裡。
手裡捧著炒麵就不能吸菸了,叼在嘴裡的煙辣了他的眼睛。他對旁邊的人說,老徐,你把煙接過去。你吸去,我吃炒麵。那個病號把香菸從他嘴上拿走了,他就伸著舌頭舔手裡的炒麵。他舔了兩口,炒麵又香又甜,就說了一句:這炒麵怎麼這麼香,還是甜的?程炯明說,這炒麵是我們鄉里人的炒麵,和你們城裡人的炒麵不一樣。城裡人的炒麵是啥炒麵嘛,把麵粉放在鍋裡炒一下就行了,炒熟了就苦了,炒不熟吃完鬧肚子。這炒麵是鄉下的親戚送來的,莜麥炒熟後磨成的面,沒苦味,顏色還白。甜的是啥?是紅棗。把棗曬乾,磨成面,和炒麵和在一起。這甜昧和白糖的甜味不一樣,你沒吃出來嗎?陳毓明說吃出來了,程炯明又說,炒麵和棗和在一起,然後把羊脂熬開,再把炒麵倒進去,攪勻。這是真正的炒麵。陳毓明說,對,對,我吃著有一股油腥腥的味道,真香。
程炯明的女人不光帶來了炒麵,還帶了幾斤白面,二棵白菜,白菜的幫子都去乾淨了,只是白菜心。還用一個鐵製的茶葉盒子裝著一斤多煉好的大油。程炯明平時愛鼓搗吃的,有一隻半大的鋼精鍋,女人這天晚上就在病房的爐子上做了一鍋漂著油花和嫩白菜的揪面片。程炯明一口氣吃完了一鍋揪面片,然後叫女人又揪了一鍋,給全病房的病號一人舀了一口嚐一嚐。他親自到南房把陳毓明叫到北房來,叫他也吃了一口。他和女人還給窯洞裡住的季晨光送去了一碗。
給季晨光送完揪面片回來,女人哭得眼淚擦不干。女人說,季大哥睡在那個窯洞裡能過了冬嗎?那麼小的個窯洞,連個火都沒生,又沒個門扇,不凍死嗎?多大的風呀!程炯明說她:把眼淚擦乾,不要哭,還有幾百人就睡在那樣的窯洞裡,那有啥法?女人說,季嫂和那兩個娃今晚上到哪裡睡覺去?程炯明說,哪裡睡覺去,就在窯洞裡坐著唄!女人大哭不止:天爺呀……
夜裡十點鐘,喝完伙房送來的胡蘿蔔湯之後,陳毓明又來了北房一趟。他拿來了自己的一條床單,對程炯明說,老程,把這條床單掛在這裡,你們兩口子就睡在邊上去吧,和其他人隔開。程炯明笑著說,陳隊長,你把你的床單拿回去吧,你還當成我們是新婚夫婦入洞房嗎?還要挂一個帳子嗎?陳毓明說,我知道你們是老夫老妻,可總是要遮擋住一點嘛,你不知羞,嫂子也不怕人看見嗎?有的人吃吃地笑,程炯明說,不用挂不用挂,她睡在牆根裡,我給她當隔牆,把其他人隔開。陳毓明說,你安排好了呀!你把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你叫嫂子在男人們中間睡覺呢!好幾個人笑了,程炯明的女人羞得把臉埋在膝蓋上。
這天夜裡北房裡死了兩個人。程炯明的女人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看著醫生們搶救,打針,人工呼吸,最後由陳毓明和艾學榮把屍體用被子捲起來抬出門外去,她根本就睡不著覺。後來一切都靜下來了,她才摟緊了丈夫的脖子說嚇死人了。但丈夫睡得很香,嗓子裡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
程炯明的女人原計畫來看看丈夫第二天就返回家鄉的。可是季晨光病得太重,女人每天喊醫生給季晨光打針吃藥。餵吃的,走不了。她只好耐著性子等。等了兩天,季晨光的病不見好轉,高燒不退,她終於忍耐不住了。她對那女人說,我們是給男人送糧來的,再住幾天,背來的糧叫我們吃完了,我們走了男人還得挨餓。這哪兒行呀?那女人坐在直不起身來的窯洞裡只是個哭:你再等兩天吧,他的燒退了我們就走。程炯明的女人出主意:你找一下隊長去,人病成這個樣子了,接回去行不行?女人去找了,但嚴隊長嚴厲地拒絕了:你們想得倒好,不行!女人說,回祛病好了再叫他回來不行嗎?嚴隊長說,沒這個規矩!
後來,還是程炯明把南房的病號又擠了擠,擠出了一塊地方,把季晨光背到病房住下。女人才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
藺為軒的情況很不妙了。他已經整整三天沒起床了,吃飯都是躺在被窩裡,陳毓明給他餵菜糊糊。他餵飯的時候,看見他凹陷的眼窩裡的眼珠子非常渾濁,沒有了光澤。看著他的慢慢蠕動的下巴,有一次陳毓明說他:藺縣長,你為官一世竟然到了這種地步了,你不會寫封信叫女人送些吃的來嗎?藺為軒有氣無力地說,她盼著我快些死,死了她好嫁人。陳毓明每次餵完了飯就囑咐張繼信:你給我看著,有事就叫我。
這是第三天後半夜,大家坐在鋪上說話,張繼信突然喊陳毓明:陳隊長,你來看看,老藺不行了!
陳毓明急忙跑過去,跪在鋪上觀察,看見藺為軒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半張著,像是氣不夠用的樣子。他喊了一聲老藺,你哪裡不舒服嗎?藺為軒嗓子裡發出哦哦的聲音,眼珠子動了一下,但說不出話來。
陳毓明站起來說,張老師,你幫我看著,我叫醫生去。但張繼信攔住了他:你叫醫生做啥?他又沒休克,用不著搶救。他呀,他現在要的是營養,有半碗麵糊糊喝下去就好了。
陳毓明轉著臉問大家:你們誰有炒麵,拿出半碗來,救一下老藺的命。
誰也不吭聲。張繼信說,哪有炒麵,這時候還有炒麵?你到伙房去一趟吧,看能不能要一碗糊糊。
陳毓明拿個碗跑到伙房去了。伙房裡有兩個上夜班的炊事員正在揉摻了很多代食品的麵糰子。他對他們說,兩位大師傅,你們有剩下的麵糊糊嗎給上一碗,有個病號不行了。
一個炊事員說,哪有啥糊糊,什麼時候剩下過麵糊糊?
他說,沒剩下的你們就給熬上一碗吧,救人一命吧。
炊事員說,天天都死那麼多人,都要是熬糊糊,糧食從哪裡來?
陳毓明哀求說,病人要餓死了,你們給熬上一碗吧。一碗糊糊能救一條命,我替病人求你們了。
炊事員被他的誠意打動了,掀起籠屜拿出個菜糰子說,把這個拿回去吧,泡軟了叫他吃去。
陳毓明拿著菜糰子回到病房門口又站住了。他想菜糰子哪行呀,藺為軒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還能吃菜糰子嗎?能嚥得下去嗎?想了想就轉身下了山水溝,進了北房。
北房的人們也都坐在鋪上聊天。他走到程炯明跟前說,老程,你媳婦拿來的炒麵還有沒有?
程炯明問他:你問有炒麵沒炒麵做啥?
他說,你的炒麵要有的話給我舀上半碗。有個人不行了,我想給他攪些糊糊喝,可能能救活。
程炯明問誰呀?
一個姓藺的。你不認識,這個人是新添墩來的。這一陣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程炯明痛快地說,陳隊長要炒麵來了,我就給些吧,要是旁人要,可就是另一碼事了。
程炯明說著,打開了放在鋪腳上的一個小木箱,從一個布袋裡舀了兩杓杓炒麵給他。他回到病房後立即倒上半盆開水,把炒麵攪成稀糊糊,慢慢地餵藺為軒。
然而,還沒餵上幾口,程炯明就披著棉襖趿拉著鞋走進南房裡來了。他一進門就問,陳隊長,陳隊長在哪裡?陳毓明應了一聲在這裡,程炯明就走過來說,我看看,我看看這個病號是誰,勞陳隊長的大駕給他要炒麵,好大的面子呀……
陳毓明知道事情再遮掩不過去了,端著碗站起來說,是藺為軒不行了。
誰?
程炯明似乎是沒聽清楚,又問了一聲。陳毓明回答了一聲:藺為軒。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一號病房(13、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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