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學文給哈維爾先生的質疑信
尊敬的哈維爾先生，
我是一個持不同政見的中國知識份子，從1993年被中國政府吊銷護照，流亡至今。認識您是在二十年前，最激動人心的世界歷史變革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
您不惜以個人的利益、自由與生命為代價，對共產黨極權制度說不。您身體力行告訴世界，每個人都從「真實」開始，就能衝破共產黨的謊言，就能顛覆它的極權統治，重新贏得我們的自由與權力。您「生活在真實中」的箴言也成為我們中國異議知識份子恪守的準則，您成為我們尊敬的異議知識份子前驅和榜樣。
在劉曉波先生被重判十一年徒刑之際，您親自到中國駐捷克大使館抗議。您對中國人權狀況超越國界和政治的關注，使我們深受感動。
作為當年七七憲章的發起和聯署人，您在今年初倡議提名劉曉波為2010年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您的倡議信卻使人們令人驚異地發現，您並不瞭解零八憲章以及它的起草人劉曉波先生。
七七憲章直截了當地批評捷克共產黨政府踐踏人權的行為，明確要求這個政府履行它對1975年所簽署的歐安會協議所承擔的義務，改善國內人權狀況，保障公民基本人權。七七憲章形成了捷克社會以及東歐共產黨國家集團中旗幟鮮明的反對運動。
零八憲章的基本內容和訴求明顯地與七七憲章大相逕庭。只一句話提到「執政黨壟斷了所有政治、經 濟和社會資源，製造了反右、大躍進、文革、六四、打壓民間宗教活動與維權運動等一系列人權災難」之後，零八憲章起草人劉曉波先生竟以「國民和國家都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的結論，讓極權制度的受害者為施害的共產黨國家和政府買單。零八憲章盡數自由、平等、民主、共和、憲政的理念，卻隻字不提每天都在扼殺與踐踏普世價值的共產黨一黨專政，頌揚「二十世紀後期的‘改革開放’…… 執政者……開始了從拒絕人權到逐漸承認人權 的轉變」。在羅列了十七項政治主張之後，零八憲章對執政的中國共產黨沒有隻字明確的改革要求。這種不批評不要求的花樣文章，對於中國現實改革沒有任何影響，對於歷史沒有任何意義。
劉曉波2008年6月23日被中國政府非法拘押後第二天，他的朋友徐友漁在呼籲政府「回到政治協商釋放劉曉波」的公開信中說，「人們讀到的劉曉波的大量文章，實際上也是經過了某種放行，是被允許和得到容納的。因此完全可以說，他的言行不可能違反現有法律的框架，必定是在法律允許的範圍之內，否則他的寫作早就中斷了」，劉曉波先生與政府是有默契的。徐友漁先生及其披露的信息您應當也不陌生，他是2009年3月13日赴布拉格代劉曉波領取捷克人權獎的三人之一，而您是頒獎者。
七七憲章與零八憲章兩個文件的區別如此明顯，哈維爾先生，以您的人生經驗與政治智慧不能察覺不到，除非您眼裡只有「憲章」兩個字，除非您沒有考察零八憲章的文本。但是認真閱讀文本，慎重瞭解事態，是任何嚴肅的政治行為的先決條件，尤其是關係到幾億人的基本生存狀態的大事，尤其是對您這樣一位重要的人權活動家而言。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諒解，對於歐洲人而言，瞭解遙遠而陌生的中國的政治狀況確實不容易。鑒於此，我們二十位居住海外的中國異議知識份子今年三月份寫信給您和諾貝爾評獎委員會，對您倡議提名明確提出了不同的意見，對於零八憲章、中國的維權運動和劉曉波先生的政治意向您提供了進一步的信息。您應當已經瞭解了我們提供的意見與信息。
一年一度的諾貝爾獎頒獎在即，您又不失時機地在九月二十一日發表再次發表公開信提名劉曉波為本屆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這封信沒有任何新意，再次重複了零八憲章與七七憲章的相提並論。這再次表明，迄今為止，您仍然停留於對零八憲章內容、對中國的公民反抗運動缺乏基本瞭解。人們無法不發生疑問，哈維爾先生，您究竟讀過零八憲章沒有？這是您再次倡議提名的必要前提。即使您是哈維爾，並且正因為您是哈維爾，您才沒有特權可以豁免！
哈維爾先生，您是否瞭解在您為劉曉波先生被捕判刑向中國政府抗議的時候，他的「最後陳述」正在卻為這個對他以言治罪的政府辯護：
—「但在我失去自由的一年多時間裏，先後經歷了兩個關押地點、四位預審警官、三位檢察官、二位法官，他們的辦案，沒有不尊重，沒有超時，沒有逼供。他們的態度平和、理性，且時時流露出善意。」
—「特別是北看首創的人性化管理，在尊重在押人員的權利和人格的基礎上，將柔性化的管理落實到管教們的一言一行中，體現在‘溫馨廣播’、‘悔悟’雜誌、飯前音樂、起床睡覺的音樂中，這種管理，讓在押人員感到了尊嚴與溫暖，激發了他們維持監室秩序和反對牢頭獄霸的自覺性，不但為在押人員提供了人性化的生活環境，也極大地改善了在押人員的訴訟環境和心態，……」
—「2004年，全國人大修憲首次把「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寫進了憲法，標誌著人權已經成為中國法治的根本原則之一。」
—「即使在進步最為緩慢的政治領域，敵人意識的淡化也讓政權對社會的多元化有了日益擴大的包容性，對不同政見者的迫害之力度也大幅度下降，……」
劉曉波坐牢一直受到優待，他在2000年1月23日寫給異議作家廖亦武先生的信中坦承，「與你四年的牢獄相比，我的三次坐牢都稱不上真正的災難，第一次在秦城是單人牢房，除了一個人有時感到死寂外，生活上要比你好多了。第二次8個月在香山腳下的一個大院中，就更是特殊待遇了，除了沒有自由，其它什麼都有。第三次在大連教養院，也是獨處一地。我這個監獄中的貴族無法面對你所遭受的一切，甚至都不敢聲稱自己三進三出地坐過牢」。廖亦武先生十五次申請出國訪問被無理拒絕，劉曉波先生所謂的「標誌著人權已經成為中國法治的根本原則」不是一句笑話嗎？
對於共產黨政權對公民反抗運動「分而治之」的策略，您必不陌生，例如近年揭露出來的昆德拉作為國安線人把同行送進監獄的事。至少，共產黨政府對劉曉波的「放行」與「優待」和劉曉波對當局的體諒都公開的，無法掩飾的。
尊敬的哈維爾先生，我們尊敬您，因為您是影響歷史的偉大人物。可是在提名劉曉波獲獎這件事上，我們看到您變成一位精於運作的「政治家」，運作諾貝爾和平獎，運作呼籲提名，國際性地運作中國的公民反抗運動，只因為那個人的那個文本題目用了與您的名字關聯的「七七憲章」的憲章二字，而對於真實以及對於真實的信守和堅持無聲在您那裡卻無聲地消失了。
尊敬的哈維爾先生，您也許應當瞭解，在您9月21日的提名公開信兩天之後劉曉波的朋友倡議聯署響應，現在已經有不少人出來揭露，他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簽名。您不幸已經陷入一種不光彩、陷入一種道德上的虛偽之中。這，您自己也難辭其咎，如果您一開始就堅持「生活在真實中」，您就會尋找真實，您就會發現真實，您就會立足於真實，您就不會被出賣，被他人的虛偽與您自己的不實出賣。
尊敬的哈維爾先生，偉大人物因為他所追求和堅守的價值而偉大，不需要獲獎的肯定，不為一時政治策略的得失而改變。二十年前東歐偉大的歷史轉變，是七七憲章運動也是它的傑出發起人您哈維爾先生永恆的歷史桂冠。它同時也意味著無法推卸的歷史責任—堅守您得以成為偉大的價值、堅守真實，否則您無法逃避懲罰，真實的懲罰和歷史的懲罰—中國的公民反對運動今天的真實與中國公民反對運動未來的歷史，即使您提名的策略奏效。
尊敬的哈維爾先生，受您「生活在真實中」箴言的感召我寫這封信給您，願以此與您共勉，期待您能夠重新面對真實。
順致崇高的敬意
還學文，二〇一〇年，九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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