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最早就想寫的一個詞牌名,只所以遲遲不能下筆,是因為我要找一隻鳥兒來和鷓鴣相配,更關鍵是鷓鴣天這個名字在 腦中引起的聯想太過牽絆,而那個以《鷓鴣天》聞名的相國公子更是好像欠他的情一般,不能輕易言說。
我對四川三州尤其是阿壩和甘孜裡的景色,一直有著無可救藥的嚮往,彷彿有魔咒吸引著,一去再去。記得有一年,到阿壩 去看紅原和花湖,路上要翻越一座名為鷓鴣的雪山。因為詞中有此一名,所以對這山也有了些好感,似乎那是一座多情的山。五月的鷓鴣山,海拔4400多米的埡口一片銀白。風吹得人站不住,雪線以上幾乎沒有植物,只有一些低矮的頑強的小草,天空是耀眼的藍,抬頭望去,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山頂有藏民推積的尼瑪堆,經幡飄揚。沒人知道為什麼這山有這樣一個名字。那種羽色黑白相間,以叫聲聞名的鳥兒也不產在這寒冷的藏地。想來應該是一個音譯吧。
其實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人的思維無論如何是不會糾纏在宋人的長短句裡的。這之間的落差太大,那些溫暖的傷感的閃 爍著金子般光彩的詞句跟這座聖潔神秘亙古的山實在沒什麼關係,可下山的路上,腦中卻揮之不去那些句子: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
終易散,且長閑,莫教離恨損朱顏。
驚夢覺,弄晴時,聲聲只道不如歸。
這山上山下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世界,這心裏心外是如此難辨的兩種情緒。心隨雲走,在時間的另一端,在世界的彼岸,殊途同歸,吾與誰歸?
無端地,《鷓鴣天》於慣有的感傷哀怨之外,更讓我讀之有難解的蒼茫與絕望。
《鷓鴣天》詞牌來自一句唐詩「春遊雞鹿塞,家在鷓鴣天」,只是關於這句詩的作者歷來難辨,有鄭隅、鄭嵎、鄭山禺等幾種說法,應該是當時人記錄的筆誤。不過在唐代,詩中詠鷓鴣的本來就很多,不說那個有「鄭鷓鴣」之名的鄭谷,就是李白都曾自比鷓鴣,「我似鷓鴣鳥,南遷懶北飛。時尋漢陽令,取醉月中歸。」
鷓鴣鳥是一種生長在南方的喜歡溫暖的鳥。晉人書中就有記載,說這種鳥喜歡朝著太陽飛,又叫「隨陽鳥」,發出的叫聲就像在自己呼喚自己。這當然是人們的想像,古人想像力比我們豐富生動得多,他們說鳥有鳥言,它們不僅說自己的語言,而且還會說當地人的方言。所以一種鳥在不同的地方會有不同的叫聲,也有不同的名字。只是現在的人越來越孤獨了,只與機器對話,再聽不懂鳥語了,不過就算聽懂了估計也沒有什麼好話說給人聽。鷓鴣在唐詩中的意象主要體現在心性向陽和樂聲《山鷓鴣》的婉轉淒惻上。唐時的樂曲《山鷓鴣》,應該是笛子一類的吹管樂,南國民間樂曲,笛聲清越。最喜歡聽鷓鴣曲的應該是晚唐的許渾,他為鷓鴣曲寫了許多詩,像「南國多情多艷詞,鷓鴣清怨繞樑飛」「金谷歌傳第一流,鷓鴣清怨碧煙愁」等都是描寫這種樂曲的。不知道為什麼姜夔在《宋史樂志》裡說它「瀋滯鬱抑,失之太濁」。再後來興起禽言詩,更有人將鷓鴣的叫聲形容為「行不得也哥哥」,這完全是將人的感情加在鳥身上,這鳥兒不復是它自己了。
《山鷓鴣》因為是笛曲似乎不太適合在樂坊酒肆填詞演唱,所以唐五代並不見有詞作,到了北宋初年,才彷彿一曲笛音御風 而來,高雅風致、清靈悠揚直入那些風流才子的寂寞心靈。離愁別緒,感懷身世,一股淒涼哀婉的風迎面吹來。
彩袖慇勤捧玉鐘,當年拌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是宋初重臣晏殊的小兒子,心性高潔,為人重情,人皆謂痴。不與達官貴人來往,與官場無意。連蘇東坡上門求見他都不見,說當今朝中的這些得意之人一半都是我家舊客,沒空見。骨子裡有自我放逐的意味,連科舉都不去參加。後來家道中落,他也安貧若素。彷彿冷眼看世情,一副柔腸只為那些水樣清靈的女兒。上面這首《鷓鴣天》總讓人想起寶玉和晴雯,公子多情,女兒薄命。「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千載之下,這樣的句子,殺傷力絲毫未減,繁華與淒涼,同心而離居,思念的利軔在時間深處閃著溫暖的光,有時侯甘願被它一劍斃命,死在那甜蜜的回憶裡。
晏小山填了許多首《鷓鴣天》,題材類似,但秀句異彩,每首都動人。我想這是因為他情真吧。
填《鷓鴣天》的詞人很多,幾乎是有宋一代最流行的詞牌名之一。賀鑄、辛棄疾、李清照、姜夔,後來的元好問都有很多詞作。賀鑄因為有一首著名的悼亡詩裡有「半死桐」三字,所以這一闋也有此名字,還有叫「於中好」的。因為太愛小山,幾乎不想錄其他人的,但辛棄疾這首也很清靈,比另一首「壯歲旌旗擁萬夫」好多了: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欄干不自由。
好了,讓我們放飛鷓鴣這隻傷情鳥吧,就像江南絲竹中的那首著名的《鷓鴣飛》一樣,結束在歡快振翅的悠遠中,那本是一隻雄健高遠有英氣的鳥兒,千百年來它也憂傷夠了。讓我們看看另一隻帶給人喜悅與溫情的鳥兒吧,喜鵲,自從為牛郎織女搭了那座最浪漫美妙的橋,中國人就愛上了它們。在唐,已有詩人多番詠嘆。到宋,填過《鷓鴣天》的歐陽修創製造了《鵲橋仙》:
月波清霽,煙容明淡,靈漢舊期還至。鵲迎橋路接天津,映夾岸、星榆點綴。
雲屏未卷,仙雞催曉,腸斷去年情味。多應天意不教長,恁恐把、歡娛容易。
牛郎織女的故事在漢代已十分流行,鵲橋是最有古中國情調的詞之一。古人參照天象而創美麗神話,每一顆星都有故事。這是古人與天地目結神合的靈感,可遇而不可求。歐陽修這首詞沒有脫離相見時難別亦難的舊意,這一闋是專為等待秦觀的到來: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秦觀、小晏都是千古傷心人,「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緻」真是說的不錯,真正好的詞不用一個典自己就能成經典。若將古往今來的情詩排列一下,這一首永遠都會在排在前十名。只是後來被人念得太多了,錦繡句子從無數口中出,更難免被浮滑浪子做了始亂終棄的煙霧彈擋箭牌,可憐痴心女子縱使不滿足也沒有辦法。所謂的「剎那即永恆,只要曾經擁有」,真是談何容易,說來騙人騙己。
秦觀這一闋更是貼合了詞牌名本身的含義,後人因為喜歡,也有直接把它叫作《金風玉露曲》的。
詞牌中喜鵲出現了不只這一次,在《鵲踏枝》中我們已經聽聞過它雀躍的啼聲,只是喜悅歡暢從來都不是詞中本意,幽遠靜美,淺吟低唱的歌聲中,憂與愁與生俱來,何關天地,更何況春去秋又來, 鳥鳴花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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