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飽受醫改之苦的國內朋友都羨慕我們夫妻能在加拿大生孩子:福利國家,免費醫療,從住院到出院幾乎不要花一分錢,簡直要多滋潤有多滋潤。
可是應了一句俗話,便宜無好貨,好貨不便宜,這加拿大跟別的福利國家還不太一樣,歐陸各國喜歡便宜的可將就便宜,喜歡優質優價的只管自己花錢買享受,這裡卻是等貴賤,均貧富,任你是誰,都有且只有這「大家拿」的統貨醫療,從證實懷孕到分娩前夕碰上的諸般哭笑不得不說也罷,且看我們夫妻分娩前的一幕。
由於預產期是7月13日(加拿大西部時間,以下同),且太太的肚子近來一直毫無異象。7月4日晚上我們還有說有笑,甚至戲言「這小傢伙怎麼還不出來」,當晚10點多,太太上床休息,我則照例開夜工趕稿,也許是預感到什麼了吧,那天我下筆飛快,5號凌晨兩點不到,已還完所有稿債。
斟一杯茶,隨意點開幾個新聞網頁,正猶豫是就此去睡,還是稍事休息,接著寫一段小說,忽聽太太在裡屋驚叫「壞了,別是羊膜破了!」
我急奔入屋,把太太攙扶進洗手間,此時羊水如泉水般一發不可收拾,她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我急忙翻出婦科醫生熱線,撥一遍,留言,二遍,留言,撥到第三遍,總算通了。
接電話的是BC省婦女醫院的值班醫生,他聽完症狀,不緊不慢但邏輯清晰地告訴我們,我們所遇見的情況可能是羊膜破裂,也可能不是,最多只能稱之為疑似羊膜破裂,因此他鄭重建議——毋寧說是要求——我們在「4、5點左右」動身趕往30公里外的醫院,以便「弄清情況」。
此刻太太羊水情形已好了很多,而且全無痛感,可是我們都有些不安。網上朋友得知,都建議我們「立即趕過去,哪怕挂急診也好」,雖然他們的建議不符合加國國情(這裡的醫院根本就沒門診,也自然無法挂急診),但我們還是決定早些趕過去,哪怕坐在醫院門口等也踏實點兒。
3點20,我們帶好一切應用物品登車,太太狀態似乎不錯,還能坐在副駕駛座位幫忙指示路途,心急火燎的我只用不到20分鐘便開到醫院,衝進唯一亮著燈的一幢樓,衝著裡面穿白大褂的老兄便喊「羊膜破了,聯繫過醫生的」。
謝天謝地,那老兄並未深究我們聯繫了哪個醫生(後來得知醫生本人當時不在),聯繫的幾點,辦理了一堆手續,在我們的手腕上各繫上條古怪的硬尼龍帶子,便把太太弄進個隔間,扔上張帶輪子的床,綁上一堆感測器。
4點15,一個英姿颯颯的女護士昂然直入,雷厲風行地檢查一番,得出兩個結論,1、羊膜的確破了;2、因為沒有陣痛,太太又是第一胎,因此理論上 12-24小時後才會分娩。
「才開兩指呢,我們這裡開10指才能入院,否則就是濫用社會福利,浪費納稅人金錢。」女護士認真地檢查完畢,更認真地給出答案:「因此你們應該回家去,等陣痛了再來」。
天哪,回家去,來回60公里,生在路上誰負責?早就聽聞曾有類似的事例,結果那位不幸的媽媽把孩子生在街邊小旅館的馬桶裡。我和太太對視一眼,彼此會意地點點頭:能拖就拖,能賴就賴,不能拖不能賴,就呆在門廳裡不走——那裡已經有好幾對就地安營紮寨了。
那護士做勢正要關醫療儀器,忽地又想起什麼似地收回手:
「差點忘了,這麼讓你走不符合手續,你們等15分鐘,我叫醫生來蓋個章再走。」
護士在外間打電話的當兒,太太開始陣痛了,第一次很短、很輕,第二次很長、很重。
那大夫過了差不多半小時才姍姍來遲,皺著眉頭檢查半晌,緩緩道:
「這,嗯,也許要緊,也許不要緊,我不敢作主讓你住院,也不敢作主讓你回去,這弄不好我都得擔責任的——這樣,你就在這隔間裡待1小時,1小時後我再來決定蓋哪個章。」
1小時,又1小時,醫生始終沒再回來,甚至連護士都沒進來一個。
太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兩次陣痛間的間隔也越來越短促。
8:10分,一位印度裔的中年女護士探頭進來,一眼看見太太慘白的臉色:
「很難受麼?我再給你做個檢查吧」。
她慢條斯理地湊近,俯身,探手,忽地像彈簧般彈起:
「馬上就要生了,天哪,進產房,一分鐘都不能停。」
不待我們作答,她便旋風般扯掉所有感測器,一腳踢開輪子床剎車,推著太太一溜煙往走廊跑,我慌忙跟著一路跑進一間產房。
進產房之後才猛地發覺腳底粘滿了鮮血,原來太太一路都流血不止,她疼得直冒冷汗,我心急火燎,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緊緊攥住她一隻手,然後聽天由命,不,聽醫生由命。
印度裔護士悄然退場,產房裡除我們夫妻外只有兩人,一個是女護士,另一個也是女護士。
兩位護士擺開全套器械,摩拳擦掌,顯然,時間不等人,今天的接生得她們倆唱主角了。
沒辦法,肚裡孩子不等人,有大夫要生,沒有大夫湊合倆大夫也要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太已嘶叫著不知用了多少次力,孩子仍踏踏實實呆在她肚子裡,倆護士神情緊張,不停地忙活著。
看得出,不論她們倆還是我太太,都已盡了全力,可接生這事兒只看結果,只能看結果。
9:15分,產房的門忽地被推開,一位男醫生結束整齊走進來,正是先前不肯蓋章的那位:
「還是我來吧。」
兩個護士和我不約而同長吁一口氣,太太卻把牙咬得更緊了。
使勁,再使勁。
也不知是湊巧還是這大夫的確本事非凡,一直在白費力氣的太太忽地大叫一聲,隨著幾聲驚喜,一個滿頭濕漉漉捲髮、小老頭般的小傢伙猛然落進大夫寬大的手掌,那小傢伙瞇著細長的眼睛詫異地看了半晌,才恍然大悟般發出響亮的哭聲。
當地時間7月5日上午9:28分,我的兒子降生在加拿大溫哥華婦女醫院某產房,此時距我們啟程趕赴醫院6小時8分,距入院5小時48分,距某護士要求我們回家5小時13分,距我太太被推進產房不到1小時10分。
感謝那位大夫,雖然事後得知接電話時建議我們「4、5點左右」出發的人也是他,雖然他在第一次檢查後並未按時再次出現,雖然最後的接生他也未能及時趕到(這似乎不能怪他,因為他可能被安排去接生別的孩子了),但畢竟,4點多時,是他否決了護士讓我們回家的方案,9點多時,他的適時出現確保了母子平安。
沒有什麼比母子平安更讓我高興的了,感謝老天,感謝所有的人,感謝大夫和護士,感謝這家醫院,以及他們的官僚主義——雖然由此帶來的繁瑣拖拉讓我們吃了不少苦頭,但也正因為這種繁瑣拖拉,我的兒子才終於可以在產房、而非汽車裡或大街上,旅館中或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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