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中的《盛世》,是○九年香港小說的一大驚喜。一個香港人在北京生活十年,能不能摸到大陸社會的脈搏,讀小說之初未免有點懷疑,不過在他那些光怪陸離、零敲碎打的細節中,又分明有渾然一體的強烈中國味道,等你感覺到這一點時,不覺已經看了一大半了。
寫這小說有四大難處:一是以一個香港人寫一部大陸題材的小說;二是這小說還要寫政治題材;三是這政治題材還要是預言式的;四是這預言式還要充滿反諷意味,還要沉思加狂想、搞怪又認真,陳冠中履險如夷,舉重若輕,真是服了他。
中國二○一三年進入極樂盛世
據陳冠中預測,二○一三年的中國就進入「盛世」了。金融風暴後,世界經濟又經歷一次「冰火期」,資本主義風雨飄搖,只有中國獨善其身,全國絕大多數老百姓擁戴政府,人民都過上好日子,心靈充實,生活愉快無比,「有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幸福感」,中國人的快樂指數全球排名第一。
絕大多數中國人都忘記曾經歷過的那些苦日子,包括八九「六四」,還有在盛世來臨前歷時二十八天的一次全國危機,只有極少數人,因為未曾忘記,所以極端苦惱。他們要追尋那遺失了的「一個月」,要找真相。因為大多數人都忘記了,都滿足於眼前的幸福感,這極少數人就成了異端,成了心理不健全的人。小說通過一個臺灣文化人老陳,串起小希、方草地、張逗、小董,這三四個平頭百姓,他們都不同程度有一點「問題」,小希是精神病患者,方草地和張逗是哮喘病患者,妓女小董是吸毒者,只有他們體會不到盛世的快樂,其中必有什麼因由吧。
這部小說不像小說,作者要說的道理比他要講的故事多得多,也可以說幾乎沒什麼「故事」,只有像話劇一樣上場落場的人物。一些人來來去去,說一些話,其間有一些淡淡的「戲劇衝突」,作者意在提供一些場景,讓這些人用獨白或對白來述說自己的幸福和不幸。
小希他們的對立面,一個是政治局委員何東生,一個是三聯書店創辦人莊子仲,一個是小希的兒子韋國,他們扮演盛世中國的「解釋者」和粉絲。莊子仲有「新盛世主義」的十項國策獻言,包括「一黨領導的民主專政,穩定第一的依法治國,執政為民的威權政府,國家調控的市場經濟,央企主導的公平競爭,中國特色的科學發展,以我為主的和諧外交,單民族主義的多族群共和,後西方後普世的主體思想,中華文明舉世無雙的民族復興」。
民主是一黨領導的,法制要服從穩定,為民執政的政府要靠威權統治,市場經濟是國家調控的,公平競爭是央企主導的......如此等等,便是「盛世」中國的政治圖景。
全國共飲迷幻藥,擺平社會大動亂
這十項國策獻言與後來政治局委員何東生被小希等人綁架後,官民兩造對質時,何東生對中國「盛世」的宏觀解釋,兩者便是這部小說的核心,是政府立場的說詞,也是「絕大多數中國人」認同的「盛世」之內涵。
政治局委員夜半駕車出遊,看電影喝悶酒以解失眠之苦,隨後又陰差陽錯被小希、方草地等人綁架,把老陳也牽涉在內,這是陳冠中式的第一個狂想。沒有如此場景,不可能有官民的對質,也就不可能讓「盛世中國」有一個官方的宏觀闡述。何東生的解釋似乎入情入理,令人無法反駁。
依何東生的坦率自供,在盛世來臨之前,共產黨的統治面臨極大危機,當時他們在等待一個機遇,就是一場社會大動亂。這場大動亂在美元大貶值後發生了,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中國受波及,全國各城市發生搶購潮,眼看動亂就要成型,但國家機器「在等」,等著看多久才出現無政府狀態,等人民懇求國家機器出來保護他們。結果在危機發生的第八天,軍隊武警開進全國六百多個城市,居民夾道歡迎,局勢迅速扭轉,共產黨的統治轉危為安。
全國大亂軍隊入城,這是陳冠中的第二個狂想。共產黨以危機處理來迎接盛世降臨,對過上小康日子的老百姓期望政府保護的心理,拿捏得相當準確,而國家機器可以如此「運動群眾」,恰恰便是共產黨的拿手好戲。
最後,借何東生之口,陳冠中把共產黨的秘密武器揭了底,那就是政府在河北建一個大型化工廠,標準化生產一種「亞甲二氧甲基苯丙胺」,添加在自來水、牛奶、豆漿、汽水等各種飲料裡。這種輕度搖頭丸溫和、不會上癮、無副作用,「服用後心情特好,覺得世界充滿愛,想跟人擁抱」。也就是說,中國人對盛世的幸福感不是來自現實生活,而是被政府的輕度毒品迷幻了,大家都「嗨嗨地」,幻覺與現實混在一起,分不清真假,而盛世中國便彷彿真正來臨了。
國人集體失憶滿足迷幻式幸福
以軟性毒品麻醉十三億人,令他們集體失憶,接受政治幻境,這是陳冠中的第三個狂想。只要有這種化學添加劑,統治者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做呢?以三個狂想來消解何東生們的偉大建國方略,陳冠中的「盛世」中國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小希與方草地們的痛苦,在於他們是極少數不受迷幻藥毒害的異人,可能與他們服用的類固醇有關。因不嗜毒而清醒,因清醒而痛苦,因痛苦而追尋真相,因追真相而鋌而走險,而最後,小希們在知道答案後,也沒有什麼救國良策,他們放掉何東生,各自作鳥獸散。
何東生在危急關頭處變不驚,作了一番國家大政方針的陳述,包括政治經濟國防外交,真是洋洋大觀,氣魄非凡。陳冠中借何東生的嘴巴,把自己對中共構筑的「盛世中國」理念的理解,作了一次大梳理,不管是否被他猜中,總還是能「自圓其說」,而結論是:「中國是沒辦法比現在更好的了。」
這或者是一句實在話,不要忘記這是一個五千年封建文化的中國,不要忘記中國人經過六十年共產黨的集體洗腦,更不要忘記這是在中國的現實裡,是十三億中國人當下的心情和期望。中國人要求「幸福感」,共產黨如此滿足他們,如果大家都覺得這就是盛世了,那別人又有什麼好說的呢?然則,因服用搖頭丸而集體失憶,十三億人都在迷幻狀態,看不到現實的醜惡和痛苦,這就是中國人世世代代追求的盛世嗎?陳冠中的問題在此。
現世安穩,錢嘩嘩湧來,人人都有點疑幻疑真。中國人窮怕了,剛剛過上好日子,總會有點「嗨嗨地」,「嗨」過一段時間,搖頭丸會不會永久有效,這就沒有人知道了。中國人會不會有一天不滿足於舊搖頭丸,再一次清醒過來,重新發現現實的醜惡,而對統治自己數十年的共產黨提出更多要求,那也不知道了。
陳冠中預言二○一三年中國「盛世」來臨,南美洲的馬雅人預言二○一二年洪水氾濫,世界末日,好萊塢電影預言全世界要靠在中國的喜瑪拉雅山製造諾亞方舟讓人類種族得以傳承,究竟誰的預言更有效,那就只好拭目以待了,幸好,我們大概都有機會作這些預言的見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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