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是中國古代詩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意象依賴於物像而存在,物像經過兩方面的加工進入詩中就是意象。這兩方面即:「一方面,物像經過詩人審美經驗的淘洗與篩選,以符合詩人的美學理想和美學趣味;另一方面,物像又經過詩人思想感情的化合與點染,滲入詩人的人格和情趣。」陶淵明的詩文中多次寫到鳥,有「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鐘嶸《詩品》)桂冠的淵明對鳥情有獨鍾,淵明不僅以鳥自況,更以鳥言志述懷抒情喻理。鳥這一大自然的尋常生命經過淵明的觀察與創造,形成意趣各異蘊藉豐厚的意象集合。
鳥是詩人自我形象的化身。淵明曾祖父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勛,但並非世族,所以在門閥森嚴的社會中受人譏諷,淵明祖、父都曾為官,至淵明,卻已經家道衰落。出身名流卻非世族,祖上榮耀卻家道艱難,這都使他在早期更傾向於儒家的功業思想。「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大濟蒼生」,拯時救世,像鳥一樣展翅高飛,青年的淵明可謂胸懷遠志。「發忠孝於君親,不矯然而祈譽。」(《感士不遇賦》),淵明是深受儒學教養頗懷政治理想期望在政治上 有所作為的人,但詩人生逢晉宋之交的亂世,篡奪和殺戮交替的險惡政治,「大偽斯興」(《感士不遇賦》)、市朝競趨的浮詐官場,都讓「質性自然」(《歸去來 兮辭》)、「性剛才拙」(《與子儼等疏》)的詩人深深厭惡。「羈鳥戀舊林」(《歸園田居》其一),以鳥對「塵網」的掙扎、對山林的眷戀,表現了自己對誤入官場的悔悟之意,詩人恬靜淡泊的秉性氣質也清晰可見。「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兮辭》)表達了詩人對官場之倦怠,十三年裡,在仕隱間三度進退終還田園, 詩人以鳥的「知還」表現對自己選擇的欣慰。詩人更是以《歸鳥》一詩給自己進行了一段總結。詩用「比興」,以鳥喻己,鳥歸林後,天性與自然和諧,所以鳥靈動自由、無憂無慮,通過對去林而返、隨性悠遊的歸鳥的歌頌,表現自己的歸隱之情,也展現出自己孤高脫俗的情趣與芳潔自由的心志。
詩人也常常借鳥的意象表現自己的主觀情意。「鳥哢歡新節,泠風送余善。」(《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詩人因母喪而離桓玄幕府之職返回家鄉,歸耕故里之欣喜在新春時節鳥的婉轉啁啾聲中次第傳遞出來。「望雲慚高鳥,」(《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淵明四十歲時,出任劉裕的參軍。此時詩人對於宦海已經有所經歷,知曉仕途奔波與儒家功業理想實現之間的距離很難超越,更何況詩人性情疏淡,又頗受老莊玄風的熏染,本欲息心田園,原無意於再仕,只是生計維艱,又對劉裕尚有幻想,畢竟,一旦歸隱,既往的理想將永無實現的可能。於是,詩人抱著隨時歸隱的態度出仕了。這使詩人的心情時時處於矛盾之中,心中頻頻回望自由自在的田園生活,作著復返田園的打算,而人卻距離任所愈近距故鄉田園愈遠,面對高空中展翅凌雲的自由鳥,詩人自不免懷有心為行役的羞慚之意。 「春燕應節起,高飛拂塵梁。邊雁悲無所,代謝歸北鄉。」(《雜詩》其十一)春燕依時已返家,高飛戀戀繞屋樑。悲哀大雁無居處,陸續北飛歸故鄉。詩人既羨慕春燕的快活遂意,又為失意流離的邊雁而傷悲。鳥情即是心情,這一組雜詩作於彭澤令任上,這是淵明宦海的最後一段時光,詩人雖心存自然,但「違己交病」 (《歸去來兮辭》)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有志不獲騁」(《雜詩》其二),光陰虛度、壯志成空的痛苦屢屢襲來,歸隱後,必然遇到「飢凍雖切」(《歸去來兮 辭》)的未來,在這些矛盾的漩渦中徘徊的詩人正作著艱難的抉擇,所以,燕歸雁去的自然常景讓詩人這樣感慨嘆息。彷徨之後是堅定的抉擇,淵明終于歸隱田園,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其一), 樹木掩映,眾鳥歡鳴,詩人在此鄉間小廬過著亦耕亦讀的隱居生活,恬靜自適,這份舒暢快樂在眾鳥翩飛和詩人對吾廬之「愛」中疊遞而出,情感憑依生動的意象,變得具體可感。
在歸隱力耕的勞動中,他真實地體會了歸田的樂與苦,因之找尋到人生的真諦,鳥這個意象也就常被詩人藉以抒寫心志,表示對理的解悟。「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其五)夕陽山嵐,飛鳥結伴還巢,融身於這樣和諧寧靜的一派天籟中,詩人忘還俗累,神悠心遠,體悟著自然的樂趣和人生的真義。《飲酒》其七也是以鳥的意象興發詩人「欣於所遇,暫得於己」(王羲之《蘭亭集序》)的怡然與與覺悟。詩云:「日入群動息,歸鳥趣 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眾生息止,歸鳥歡鳴,詩人由此悟真樸自然之理。逯欽立先生曾云:「魚鳥之生,為最富自然情趣者,而鳥為尤顯。」歸鳥,不僅使詩人感受到生活的自然舒暢,更因之使詩人於此悠然忘機中領悟生命的天真純粹之美。
田園牧歌之樂只是一段時間,很快,詩人的日常生活就不時面臨飢寒的威脅了,衣食不繼甚至乞食的窮窘,終生放棄政治理想的痛苦,人生真義如之何的叩求,閑靜從容的詩人有了更多的悲憤和慷慨,鳥的意象也以悲為主了。「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飲酒》其四)失群之孤鳥正是世外之淵明,鳥歸孤松正是淵明歸隱田園,淵明是孤 獨的,「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雜詩》其二)青松無衰,詩人業已對自己的一生行止進行了認真的思索與審視,「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有會而 作》),「誰雲固窮難?逸哉此前修」(《詠貧士》其七),固窮終生,然君子的清節得以堅守,正如青松華茂。托身有所,千載無違,詩人歸隱之志堅矣,然此心事,竟無人可訴,亦無人知,「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飲酒》其十六),世無知音,詩人處身於無涯的寂寞裡,自不免「夜夜聲轉悲」。以此長夜悲鳴之鳥推想詩人的曠世寂寞,讓人唏噓不已。《詠貧士》(其一)中的鳥亦是孤悲之鳥,詩云:「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眾鳥飛沒於朝霞中,喻營營於權勢富貴的世俗中人,孤鳥遲出而早歸,意喻詩人勉強出仕,很快歸隱。歸隱農耕,飢寒交並,原在情理預料之中,斯不足畏也,生活固無奈,但詩人始終以積極的態度進行精神追求,追求節義的不朽和生命的真諦,只是此情此心及所領悟的真理都無人可解, 詩人自勸勿悲的無可奈何之狀更反見出其求知己不遂的感憤悲苦之情。上兩詩中,鳥的意象都是既孤且悲的,於中可見淵明晚境的孤寂苦悶,憤激慷慨,雖然如此, 淵明之志節無改,詩人堅貞不渝的真隱士形象正是由此出類拔粹於世間。元人王惲讚嘆說:「古今聞人,例善於辭,而克行之者鮮。踐其所言,能始終而不易者,其惟淵明乎?此所以高於千古人也。」(《秋澗先生大全文集》卷七十二)
淵明在不同時期創造的鳥的意象,從不同側面地融入了詩人的情、志,也融入了詩人對人生真諦的探求,詩人有時以鳥為喻,有時借鳥直鑒本心,鳥意象因詩人內心世界的充盈高潔而隨之蘊涵豐富厚重,千百年的讀者也從對詩人詩文鳥意象的解析中更瞭解、敬佩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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