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母親

我像這世上一切忤逆的女兒一樣，從來沒有感謝過自己的母親。

我感謝我那只有小學畢業的母親，來到城鄉結合的時候, 我感謝她一個人帶著2個孩子苦苦支撐一個家庭。

我們只有一間房子，幾乎從來沒有看過電視。到了夜裡她去上夜班，導致我在黑暗中因為害怕而難以入睡.

我們是怎麼吃第一包快餐面,4毛錢,又怎麼買回第一個不那麼粗暴的風扇,給炎熱的夏天如何帶來涼風,如何在深夜去趕火車,如何坐著綠皮火車，沒有座位的火車去看望父親，一年只有一次。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母親其實忍耐了許多，比如她為了拿到一個廢棄的木版作為家裡的床板,她要和男人爭執,不過是不值得的事情，可是對孩子來說，卻是天大的事情。

母親從來沒跟我說過她的委屈，她的憎惡，她那些也許不可說，而實際上也無從說起的故事。

她給我買來書籍,所有的書，少年文藝兒童文學，童話大王，一切可以讀到的字書.為了節約錢,我甚至從來不讀畫報，因為那實在太貴了。我甚至讀報紙來消遣,人民日報和毛主席語錄，也是我求知若渴的識字本。甚至看一切荒誕的民間故事，不到黃河心不死，他們竟然告訴我，黃河是一個男人的名字！我的天！黃河難道不是一條河嗎？原來"游擊隊"和"游泳"沒有關係，"郵局"和"游擊隊"也沒有關係，清華原來是一所大學，而不是"冷清"的意思。到了畢業我才知道，普京原來不是普通燕京，我渴望瞭解世界更多。參與世界。母親只希望我讀書。我卻想，啊，為什麼不給我蠟筆，為什麼不給我小提琴，為什麼不給我更多，因為我熱愛這些。我只能讀書,最低成本的生活。我從來沒出去爬樹,游泳，幾乎不參與孩子們的集體活動，我安靜,只懂得做最難的數學題,雞兔同籠,什麼什麼猜想,妄想有一天，科學救國，光宗耀祖.我渴望母親以我為榮,我的虛榮心之大，以至於從來不能容忍別人的學習名次排在我的前頭,我殺無赦,以一種柔軟的蠻橫，品學兼優,恨不得為老師做教案,霸佔了小鎮的美名.我從來不花什麼工夫，只使用凌波微步,輕而易舉超過我的同齡人，同時保持了一種奇特的謙遜.從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到研究生,我唯一沒做的，就是出國。因為我喜歡上了音樂，從而放棄了中產的一切可能性。花費了10幾年的光陰。

我和母親一樣在這個城市裡是清貧的。所不同的是，我還沒有孩子。因為我們太自私，太愛自己，不捨得付出太多。

我感激母親所在的年代，有著尚未改制的工廠，窮人可以分配工作，窮人不被犧牲。工廠裡有糧票，我們從來沒有富裕，而身邊也從來沒有出現過嫖客和妓女。而我在一個學校裡，安穩地度過我所有的時光。

我在這樣的時光裡培養了一種精緻易碎的幻想。母親的現實讓我感到不屑,我從來不看那些現實的世界，我的世界裡，只有自我清高和無比的傲慢，和不切實際的幻想。我不切入生活，厭惡一切和生活有關的細節,甚至我反對一切庸常的關係，我得了一種實心瘋,只關心文藝。這是我的悲劇，潔淨的浪漫氣,導致了，我奇蹟般地活在了自己的幻想之中。在我活在憂鬱的16歲時,我的憂鬱只是因為我離文藝太遙遠,得不到一個城市孩子應該有的一切慾望,我離家出走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另一個軟弱的少女,她在未來活得如此凶險。

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母親不能優雅地。慢聲細語地對我們。在我跌倒流血的時候，被小男孩子欺負，我甚至不能向母親求助。我必須用我自己沉默的方式去解決那些在我的日常出現的一切糾紛。我在和母親的鬥爭中，以為她不理解我，卻不知道，她已經最大程度地保護了我。我不知道世界不安全到這個地步。或者我和母親都是幸運的，我們只是早生了,在嫖客稀少的年代。我們只是生長在了縣城的偏郊.而不是在一個大城市裡。我們只是因為偶然而苟全性命,卻把這一切那麼想當然我。想當然得得到人們的關注，艷羨,優異的成績，學位，工作,一切和一切發表作品的機會，我沒有努力過,為自己，因為這一切實在來得太容易了太簡單了.我想我遲早要為這樣的傲慢和漫不經心付出代價的吧?

我時時不能忘記，父親不在我身邊，一天夜裡母親從半夜醒來，她以為自己要得病了，暗自哭泣。許多年後，我的母親因為眼疾,她從來不想去醫治她自己.哪怕只是去南寧而已!我們什麼時候缺過錢!她這是忽視我們子女的能力和孝心!母親為了不去看眼病,為了節省錢,甚至還說了謊!而今，他們竟然不能容忍張安分說謊了。

我時常感到僥倖,是因為我知道我也和陌生人說過話，在火車站。我的整個青春期，我都渴望和陌生人說話。渴望作為一名少女被人關愛。母親呵斥了我。我當時非常不能理解。現在我知道了，世界比我們想像的更危險，母親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理解這個世界的危險，她只是不顧一切地保護過我們。

母親教我與人為善.在火車上，她慷慨地把藥贈給生病的年輕人。我們在火車上,經常沒有位置。我與弟弟必須多麼乖巧和甜蜜，才能得到人們的讓出的一個小座位.母親是慷慨的，無論是對外公還是她的姐妹，她惟獨不知道愛惜她自己，她惟獨不去治療她的眼病.我的青少年，經常因為害怕母親眼睛會瞎,而流下眼淚，而我們對錢財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如何賺錢,因為母親把我們照顧得太好，我們從來不知道,錢財究竟從何而來，也不曾缺失,是因為母親把治病的錢給了我們去上學。上學是為了擺脫窮人的困境。母親從來不怕貧苦，她最害怕的是自尊受到傷害。這是她的方式。她用她的鄉下人有限的方式，培養了孩子。這個孩子沒有成長為一個她期待的人。她只是一個幻想狂。在和這個世界相處時，我處處不肯和解，處處不肯讓步，我自以為是，妄尊自大。母親只是擔心我來日要吃苦頭。

啊，我們以刑天之勇與世界作戰，只不可為而為之，我們鬧著一個大笑話，我們被天下恥笑之時，從來沒想過身後，有著一個擔驚受怕的母親，因為我狂妄的自我，她甚至連一句反對的話都不敢說。她只是反省，她有一天竟然對我道歉：是我對你不好！

我也是驚呆了！我何以在一種貧寒的家庭裡培養了這樣的貴族氣和浪漫氣，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卻一直把自己當孩子，任性地和所有人作對。我是如何作對的呢？你不愛我，我偏偏要愛你。你不接受我的音樂，我偏偏唱給你聽。你不喜歡我這麼寫，我偏偏這麼寫，我就是用這樣的不講理，來證明我的合理性。我就是用與平庸合作的方式，來證明我蠻橫的生命。我只是可笑。可是我不知道我自己這麼可笑。把蔥插入鼻孔，我就以為自己是一頭大象。因為自己食草，我就誤以為自己是最龐大的恐龍。我只是一個玩笑。母親。

我的前半生無法為我的家庭考慮，我甚至也不能真的照顧到我自己。我的蠻橫只是傷害過愛護我的人，卻從來沒有傷害過那些冷酷的人。我試圖用我的軟弱來感化世界的冷酷，以為自己的力量可以讓冰雪融化一點。我現在知道我是高看了自己。我就是該縮在後面，做一個不出聲的人。從今以後，我只需要默默地寫，默默地唱歌，我要腳踏實地地生活，嫁人，生子，因為關於一個家的夢想，母親和我和我的孩子，我們要一起去建設，去幻想，我們所要的不多，卻要付出三代人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