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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洪波:我的"有色眼睛"

 2008-06-16 05:41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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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評論說,某報紙報導地震時寫人性的灰暗,而未能寫夠人性的美好,應該摘下"有色眼睛"。

美好也好,灰暗也好,都是人性的現實。從權利上講,媒體可以作各種符合事實的報導;從倫理上,媒體應當為人性的美好而努力,但報導人性的灰暗,並不意味著主張人性應當灰暗。相反,為了人性的美好,需要正視人性的灰暗。

人各有"有色眼睛",各種"有色眼睛"綜合起來,社會就可能把"有色眼睛"摘下。社會應當感謝"有色眼睛"的豐富,反對"有色眼睛"的單調。規定和統一"有色眼睛"的制式,既是削奪眼睛的自由,也是製造生活的誤見。

下面是我的"有色眼睛"看到的一些東西。

"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這個標語曾經刷上了全國各地的鄉村牆壁,讓人感覺孩子的處境真有"我們的祖國像花園"的意思。然而,地震的檢驗殘酷無情,教育如何,孩子如何,倒塌的學校和夭折的生命已作了註釋。

窮不窮,苦不苦,也不見得就是一個錢多錢少的問題。被譽為最牛希望小學的劉漢希望小學,由60萬投資建成,每平方米造價400元,在地震中安然無恙,而一些造價更高的學校卻變成了孩子們的死地。我不知沒有經歷地震考驗的地方,學校的"不塌指數"和孩子的安全指數又如何,與"我們的祖國像花園"的歌曲有多般配。

現在災後重建已經開始,一定要記得,這次把學校建結實些。

前幾天看到一個專家意見的報導,講建築何以倒塌,與苦旅的文化學者所說的倒是相當,給我感覺就是"地震級別高,塌了也合理"。

地要震,沒誰攔得住;但樓要塌,卻不是不可以預防,建築防震是基本要求。而且不能說震級超出了設計,建築塌了也合理,因為房屋受損,不見得一定要立地倒下,就像人抵抗不了愛滋病,並不意味著一旦得了就要立即死掉。

前幾年阪神地震,房子並沒有像得到命令一樣紛紛倒地,震級是8級以上。這表明不是超過7.8級,"理論上一切房屋都會倒塌"。當然,我們可能沒那麼多的錢來實施這不塌的科學。問題是,從規劃、設計、施工、監理,如果這些方面的調查都到了位,再談倒塌的主要原因是地震,那是可以的。這些情況還沒搞清楚,就說主要原因在地震,不像負責的說法,而且怪天怪地,有什麼意義?

電視臺賑災晚會,介紹為震區嬰兒哺乳的"最美警察媽媽"蔣曉娟:"把自己6個月大的兒子丟在一邊不管......"事實是,蔣曉娟中履行救災職責,把兒子托付給了人照看。

警察為震區嬰兒哺乳,已經很動人,媒體還嫌不足,非得讓她把自己的孩子"丟在一邊不管",真是情可以堪。你宣傳搞得倒是出色,但人家又怎麼做人?添油加醋的事情,一點點就能把人性扭曲。

有時,添油加醋的事情是通過材料的巧安排來做的,有時添油加醋的事情是通過材料的無中生有來做的。警察哺乳這件事中,蔣麗娟沒法顧上自己的孩子,這非本願,而是職責所系,要把她介紹成不管自己的孩子,這就是裁剪事實。劉吉桂雪災中救人本來很好,非要說他"一分錢不收",這是捏造,表面是引導風尚,實際上砍伐信任,表面是拔高劉吉桂,實際上是對他收了錢覺得不夠完美。

真實可能不夠理想,但虛假卻是對理想的踐踏;完全的真實也許很難做到,但絕不能說因此就可以有目的地去損害一下。

有記者反省:"我想為災區幫忙,卻需要更多的人為我而忙碌。""我不得不為我耽誤了災區領導和受災群眾的時間、佔用了縣裡的救災資源而深感自責。只有離開,才能終止這種耽誤。"

有人發出評論,欣賞這種拷問、這種反省。我們必須破除"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遺留下來"意圖倫理"云云。

確實,記者應反省,受訪者在預先設置的"正確"議題誘導下,滿嘴假話大話空話;採訪者會一門心思按照自己的思路打斷採訪對象的話語;有些電視主持人甚至根本無視對方的存在,自己滔滔不絕......

豈止於此。我聽說在救援的現場,每有人抬出,往往可見記者撲上去拍攝和問話,蓋在獲救者眼上的布條被記者拉掉,"你感覺怎樣"、"你在下面是怎樣過的"之類的問題不斷湧來。

記者應反省,但我不知這何以會跟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毛病有關。意圖好就可以無所不為,是要反對的;然而,你不能把"意圖"也一併反掉,人並非滑到哪裡是哪裡,大多數行為是有意圖有目的的行為,一些眾所追求的永恆價值就是最根本的意圖和目的。

就地震中的表現而言,需要反省的是生命倫理與傳播倫理的關係,而不是籠統反省"意圖倫理"以及所謂的"五四之惡"。一切基於生命,這就是一個意圖,無可置疑地正當,媒體是否有把傳播效果看得比他人的生命處境更重的情況,值得深思。

有一位朋友說,剛剛發生了一次巨大的"餘震"。上網看了,原來是由姓余的文化人引發的"輿論地震"。

"餘震"所要勸告的地震中遇難學生家長的一些事情,我有過耳聞,卻未曾見過報導。非"餘震"說起,估計很多人也不知道,經"餘震"一說,大家都知道了。我想,這是要感謝"餘震"的。

感謝之餘,還有一些想法。對遇難學生家長"含淚勸告",並非惡意,但勸止的理由呢,來去我只看到事有輕重緩急這一條還算貼切。但輕重緩急,人人有異,國有國的輕重緩急,人有人的輕重緩急,你有你的輕重緩急,他有他的輕重緩急,無非各相體察,難求一律。

往生者成了菩薩,因而不必挂懷;外人在看笑話,因而不要出聲;地震7.8級以上,房子不塌就不合理論。這又是些什麼勸告的理由呢?我所具有的一點文化,實在是苦旅不到這個境界去。
2008/6/9

補記:
又看到《江城子·廢墟下的自述》,乃是山東省作家擊倒會副主席王兆山先生發表於《齊魯晚報》的作品,卻是以遇難者身份寫的,屬於代死者抒情。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感情代理》,王作家兆山副主席的詞作,就是玩的"感情代理"的套路。
全詞照引如下:

江城子
廢墟下的自述
一位廢墟中的地震遇難者,冥冥之中感知了地震之後地面上發生的一切,遂發出如是感慨--

天災難避死何訴,
主席喚,總理呼,
黨疼國愛,聲聲入廢墟。
十三億人共一哭,縱做鬼,也幸福。

銀鷹戰車救雛犢,
左軍叔,右警姑,
民族大愛,親歷死也足。
只盼墳前有屏幕,看奧運,同歡呼。

坦白交代:初讀此詞,我爆了粗口;再讀一遍,又很想吐。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大概是快活的,難道王作家兆山副主席仿此意境,以為"弔唁能隨之,做鬼也幸福"?幸福鬼又托王作家兆山副主席帶話了,盼墳頭有電視,是不是請有關方面辦理一下,否則恐怕也有損於做鬼的"幸福感"。

上面寫到"隨之"二個字,這也是我近期見到的一個說法。有一篇評論員文章說,"國運將興,竟多磨難;巨龍抬頭,風暴隨之。"大國要崛起,陣勢看來小不了。還說,"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是在重鑄中國社會,也是在重寫世界歷史,我們懂得這會是怎樣一個艱難而痛苦的過程。還會有災難降臨,讓它們來吧。災難仍會像這次地震一樣成就我們。"真是豪情萬丈,災難你們來吧,這是要成就我們。"隨之"還有四言八句如下:"地震天祐,苦多情長;凶信吉運,多難興邦。"我怎麼看著像胡言亂語,"地震天祐","凶信吉運",何解?
2008/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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