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德協麥朵,今年十五歲,在藏區的一所中學唸書,今年某一個月的一天,我的父母親把我叫到跟前含著淚水對我 說,麥朵我知道你很想到那邊去,這幾天正好有一個機會,有一批人要到那邊去,我已把你和妹妹托咐給了他們,讓他們帶你們過去。我聽到這個消息,又是高興又 是難過,高興的是我終於可以到那邊去唸書了,但難過的是要離開爸爸媽媽。媽媽說,你離開了媽媽到了那邊有達賴喇嘛照顧你們,比留在媽媽身邊還要好,只要路 上小心,到了那邊就好了。在這以後的幾天,媽媽為我們準備了充足的乾糧和衣服,以及路上所需的東西。
在一個月黑的夜晚我 們由嚮導帶領告別了父母離開了家。我們是先到日喀則和其他人集合一起出發的,我們這一行一共有三十五人。前三天的路程我們都是坐車的,白天休息,晚上起 程,一路都很順利,沒有碰到什麼麻煩,所以大家都很輕鬆,似乎覺得就這樣可以平安地到達印度了。然而沒想到三天以後當我們即將到達邊境的時候,事情一下子 起了意想不到的變化,我們的嚮導失蹤了。剛開始我們還以為他可能到前方去探察路線,但我們等了很長的時間他還沒有回來,我們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到第二 天他還沒有返回來時,我們確信他已捲走了我們的錢潛逃了。
當我們明白了我們的處境時,男人都開始詛咒起這個該死的騙子, 女人們都開始哭起來。我們既不知道前方的路怎麼走,也不知道解放軍的崗哨在什麼地方。我們大家都六神無主地傻傻地呆著,正是前進也不是,後退也不是的不知 進退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一個放羊的牧人過來,我們像看到了救命恩人一樣的向他迎過去。他知道我們要去那邊,就告訴了我們前進的方向。讓我們對著太陽升起的 地方走。我們千謝萬謝過他以後,就朝著他指引的方向出發了。可是當我們在黃昏的時候來到一片叢林時,我們還是迷了路,更可怕的是我們三十五個人失散了,還 好我的妹妹和我在一起。在黑黝黝的森林裡我們害怕極了,我們不知道周圍是不是有解放軍的哨所,也不知道前面有沒有斷崖峭壁,所以叫也不敢叫,走也不敢走。 只有和剩下的十幾個人緊緊地擠在一起坐下來,我們大家都互相拉著手害怕再度失散。森林的夜晚又冷又恐怖,雖然我們都裹著毯子,但潮濕的空氣有一種侵人心肌 的寒冷,這寒冷是絲絲的入懷,陣陣地透心。樹林裡還有不斷的野獸的嚎叫,叫聲恐怖而又淒厲。有時伸展一下手,不小心碰到樹枝,就會聽到頭頂上呼地一下有東 西拍打著翅膀飛起來,讓人心頭髮毛。雖然一天的驚恐和步行下來,我的身體已極度疲倦,但還是沒能夠睡著。就這樣在驚恐和寒冷中一直挨到天亮。這時候我們才 點了一下在一起的人,一共還有十一個,我們大家都互相囑咐不要再失散了。大家相隔距離不要太遠。當太陽開始升起來的時候我們又開始前進。
在穿過叢林到達雪山前,我們要過一條河流,這條河流雖然不深,但水流很急水也很涼,它是從雪山上流下來的。我們站在岸邊看著激流在河心鵝卵石上擊起的水 浪,都害怕得不敢過去。有一個人揀一根樹枝扔下去,樹枝在急流中跳了幾下,就被沖沒了。我們沿岸走了很長一段路,都沒有找到平緩的地方,大家知道不下決心 過去,就沒有任何路可走了。只有撐著膽子過去。我們十一個人手拉著手一步步地過去,腳下是亂石,每走一步都搖晃個不停,身體像要被飄浮起來,一點重心也沒 有。當走到河心時,水快要沒到我妹妹的胸膛了,妹妹拉著我的手大叫著姐姐,姐姐。可我停不下來,因為我攙著前麵人的手,他拉著我,我又不敢鬆開他的手,我 知道如果我將手鬆開了,我不但自己站不住,也會和妹妹一起被水飄走的,我急得大聲喊起來,快救我妹妹。還好一個叫德哇(化名)的小夥子從前面趕回來,把妹 妹抱起來放在了他的肩上,我跟在他的後面,這才過了這條河。從這以後,這位小夥子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們姐妹倆,如果不是這位小夥子,我們姐妹倆一定是死在路 上了。我們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的。我們終於歪歪斜斜地顫慄著過了這條冰冷剌骨的河。
當我們上了岸以後,大家都把濕衣服 換下來套上乾衣服,幸虧我們事先都有了準備,衣服都裝在塑料袋中,所以沒有被河水打濕。但由於全身都已凍僵,四肢失去了活動的能力,濕衣服好久都沒能脫 下,衣服上了岸就結了薄冰,好像粘在身體上一樣。我們換了乾衣服,但是身體仍然暖不過來,身體完全失去了知覺,擰一下皮膚,一點痛感都沒有,像死了一樣。 有的人在過河時鞋子掉了,腳底板踩在石頭上,把皮膚凍在上面都不知道,直到暖過身子來,才知道痛,才知道皮被扯掉了。妹妹上岸時已被凍傻了,一句話也不會 說,打她一下她也沒有反映,我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很長很長的時間她才恢復了一點知覺。過了河岸的一段卵石,我們又穿越了一座森林,來到了一片牧場。這一 天,將近天黑的時候,我們看見了一間用樹枝搭起來的簡易空房子,這種房子是牧民放牧後留下的,在藏區只要在牧場都可以見到這種牧人的小屋。這些房子沒想到 給我們這些逃亡者帶來了極大的便利。看到房子大家都很高興,今晚可以不在露天裡過了。然而最使大家感到興奮的還是,在這裡我們已看到了雪山,翻過雪山就到 了尼泊爾。從西藏到達蘭薩拉的難民,基本上都是過尼泊爾邊境再到印度的,因為從西藏到印度不但有兩國的重兵把守,常有人被解放軍抓回來,而且雪山重重幾乎 難以翻越。而過尼泊爾則有一條傳統的商業走道,有一條依稀可辨的小徑,只要依著商隊留下的氂牛糞走就不會迷路,但這必須在不下雪的季節,因為一下雪,雪就 把小徑和氂牛的糞都掩蓋了。
這屋子也許多年沒有牧人來住過了,因此破爛不堪,四處漏風,在屋裡可以看到外面的星星。我們 打好了鋪,吃了一點帶著的糌粑和水就睡下了,由於連續幾天來的疲倦。我們一睡下去,就沉沉的像死過去一樣。當我們醒來的時候,太陽光已照進了屋子,我直覺 感到好像出了什麼事,我揉著眼坐起來一看,屋裡的人全沒了,只有德哇一個人在一旁陪著我們姐妹倆。我問德哇:他們人呢?德哇難過地說,他們走了,他們嫌你 們兩個女孩子走得太慢連累了他們。我苦苦哀求他們等你們一起走,但是他們還是走了。我看著德哇心裏有說不出的感動。德哇安慰著我說,他們想快點走就走吧, 我們不跟著他們走也好,會走得輕鬆一點,目標也小一點,反正路也不遠了,我們已看到了雪山,牧民說過了雪山就是尼泊爾了。我陪著你們慢慢地走,我不會離開 你們的。聽了他的話,我心裏得到不少安慰,雖然離開這些大人,心裏有些失落和恐懼,但不需要緊跟大人疲於奔命,身體也輕鬆了一些。這一天我們速度慢了許 多,我們只準備走到雪山腳下歇力,第二天再翻越雪山。這一天我們在雪山腳下又找到一棟牧人留下的破敗屋。
但我們知道,明 天我們連這樣的的屋子都沒有了,我們將在雪山上過夜。想到明天要過雪山就讓我感到恐懼,我曾聽說過多次,有許多人都是在過雪山時凍死在山上的,有的沒有死 也凍掉了腳和手。我這樣想想,真有一點失去翻越雪山的勇氣了,我害怕死在山上。德哇對我說,麥朵不要怕,出發前都打聽過了,這一段時間沒有暴風雪,天氣 好,只要我們小心一點,一定會沒事的。我們就這樣在惶恐中又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們出發,開始翻越雪山了。
這一天早 晨,天氣很好,陽光打在皚皚的雪山上,使雪山顯得更加晶瑩而又美麗,也顯得非常的安寧,空氣也因陽光而並不顯得特別寒冷。這樣的好天氣打消了昨晚對雪山的 恐懼,我的精神狀況好多了。我們一行三人踏著雪開始往上爬。剛開始積雪還不厚,而且坡也不陡,所以走得也輕鬆,妹妹和我還在雪地裡玩了一會兒。但是再往上 走,坡就越來越陡,積雪也越來越厚,每走一步就要把腿抬得很高,踩下去就是一個深深的坑,而且雪也越來越鬆軟。整個山野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只能聽到自己革 滋革滋的踩雪聲。這聲音在曠野裡竟然會產生一種久遠的回音。我們感到越走越吃力,呼吸也感越來越困難,身上背著的行包也越來越重,那根吊在行包上勒在額頭 的帶子,也繃得越來越緊。整個身體都是彎著的,頭低得差不多快要碰到了雪。
快要到山頂時,我的腿已軟得沒有一點力了,好 在坡已開始緩和了起來。但是這個時候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我感到腳底一鬆,整個兒的身體就開始往下沉下去,剛開始我還一時沒有反映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待意識 過來後,嚇得大叫起來,拚命地掙扎,但一點也沒用,很快大半個身體已經埋在雪地裡了。當德哇趕到我面前時,雪幾乎沒到了我的脖子上,我的呼吸已經很困難, 幾乎發不出聲來。我以為自己要死了,我想哭,但雪壓得我沒有辦法哭。我只聽得妹妹在我身旁哭,但她的聲音我聽起來卻非常的遙遠。也許是我的背包加大了我的 體積,使得沉沒延擱了一些時間,使德哇有時間把我救出來。德哇見我沉下去了,大聲叫我別亂動,他立即放下身上的行包,跪在地上兩隻手發了瘋似地在我身邊刨 了起來,在這冰天雪地裡,他刨得氣喘吁吁頭上冒出了熱氣,終於在我的前面挖開了一個大缺口,然後他躺在地上把手伸過來,把我一點一點地拉了出來。當我爬出 了坑,德哇累得已經沒有說一句話的力氣了。我們三個人都倒在雪地上,仰望著天空,天空的雲在悠悠地飄著,它和雪一樣地白,一樣地軟,我感到整個世界一點兒 都找不到有堅硬的東西可以支撐著我。那種柔軟下沉的恐懼感長時間地在我心頭沒有消去。
我們不得不又出發了,剛才因死亡的 恐懼所滲出的熱汗,已變得冰涼冰涼的,和著內衣貼在身上,使得疲憊的身體無法多休息一會兒。必須通過運動使身體再度熱起來。由於怕再一次地陷下去,我們不 敢像前面一樣地走了,我們伏在雪地上一點一點地爬,平坦一點的地方就用身子滾,我們終於到了山頂。下面就是尼泊爾了。雖然前面是同樣的雪域,但我們覺得自 己已經離開了西藏,離開了中共的統治。精神上有一種勝利感。其實到了山頂根本不能說勝利,前面的路更危險。我們曾經聽很多人說過,有些人就是因為到了山頂 一時興奮,就往下衝而滑到深淵裡去而喪了命。因為我們有了剛才的危險經驗,所以我們往下走的時候依然是小心謹慎。一步一步地慢慢向下走,有時就坐在雪上, 一屁股一屁股地往下移,但是下山畢竟要比上山快多了。當我們快到山腳下的時候,我看到了前面有蔚藍色的湖,湖水晶瑩而又透明。我高興地喊起來,以為我們馬 上要走出雪域了。但德哇說這不是湖,這是雪山峽谷中結成的千年冰川,是最危險的地方,冰川很滑,上面經常會有很深的裂逢,如果滑到裂逢中去,那麼就一點救 也沒有了。裂逢一般都有一、二十米深。沒有人能夠從裂逢中爬出來,活著的人也只能看著掉下去的人死在裡面而無法救助。剛從死亡中脫險的我,又被冰川巨大的 危險所嚇壞了。在冰川的巨大反光下我突然感到眼睛一陣暈旋,我知道自己的眼睛被冰雪的強烈反光剌傷了。我趕緊用雙手摀住眼睛。我的太陽鏡,已在我陷入積雪 中時丟掉的。我直到離開那裡好長一段時間才發覺。
在雪域中走路沒有太陽眼鏡是非常危險的,時間只要稍稍長一點就會得雪盲 症。德哇見狀知道我的眼睛被雪光剌傷了,他過來把自己的太陽鏡摘下來遞到我的手上,然後把自己的頭髮從頭上擼下來擋住太陽。這是我們藏人對付雪光的傳統方 法,所以很多藏族男子都蓄著長發。戴上德哇的太陽鏡後,我的眼睛又自然地好了。當我們到達冰川時,天光已晚,由於冰川在月光的反射下,周圍依然很亮,但我 們還是怕掉進冰窟窿裡去,就決定在冰川上住下來,雖然在冰川上冷極了。特別是當我們停下來的時候。我們找一塊避風的冰崖,把毛毯裹在身上,三個人擠在一 起,又把帶著的塑料布蓋在外面當帳逢。我們三人就這樣捲縮著從口袋裡撈出糌粑來吃,為了減輕行包的重量,我們是不帶水的,在樹林裡我們喝山水,在雪地上我 們抓雪吃,在這冰川上,我們就用藏刀錘紮著冰渣吃。糌粑在寒冷中凍得非常的堅硬,但咬在嘴裡仍然十分的香甜,在旅途中,只要有糌粑在,我們心裏就不慌,因 為有了糌粑,我們的身體就有了熱量,有了力氣。可是我們發現我們口袋裡的糌粑已經不多了,我們不知道還要走多長的時間,所以我們肚子雖然很餓,但是我們還 是不敢多吃。
雖然幾次抑制不住飢餓,但依然沒有能夠將思維從口袋中的食品中移開,然而在手不由自主地伸進了食品袋,在干 癟的口袋的角落只觸摸到那一小塊糌粑時,那種進食的渴望就變成了一種恐懼。這種恐懼比飢餓來得更為強烈,它把飢餓給掩蓋了。這一晚,我們可以說是在冷餓和 恐懼中渡過的。冰川上的寒冷透著骨髓,腦袋都被凍得幾乎失去了思維能力。天還沒亮透,我們就開始出發了,因為我們已無法再呆下去,我們感到再呆下去就會凍 死在那裡,此時身上已沒有了一絲溫熱,我們會成為冰川上的一根人肉冰柱。後來,當我們到達達蘭薩拉,先於我們來的人就告訴我們,他們在穿越冰川時看到過兩 個尼姑被冰凍在山上,紅色的袈紗上包著一層冰,像透明的臘像,她們永遠地被留在山上了。
在太陽升高的時候,我們終於越過 了冰川,冰川前面是沙丘和亂石崗,走在被太陽晒熱的石頭上,我們身上感到回升了一絲暖意。對於從冰窟中走出來的人,這暖意是多麼地令人欣慰,人只有暖和 了,才能找到生命的感覺,我們已走出了與死亡相伴的冰凍。但我們此時卻不知道自己正走進了另一個更可怕的死亡地帶,紅砂石泥石流區。
泥石流區沒有一草一木,更沒有一汪水。石頭像是被火燒過那樣地赤紅。大的像一座房子,小的如同一隻雞蛋,面目崢嶸地伏在起伏的丘陵上。當我們走在那紫砂色 的滾石區時,我們飢餓的身體似乎已到了極限,臉上帶著被冰雪凍得紫黑色的皮膚和倦色,一顛一跛地在亂石上走著,每聽到腳下有一顆石子發出滾動的聲音,都會 神經緊張地痙攣起來,因為一顆小小的滾石,可能會產生連鎖的反映,帶動一大片滾石,這一大片滾石又會帶動更大的一片,然後滾石就會像千軍萬馬一樣滾下來帶 著你滾下去,最後把你埋在滾石之中,連屍首都找不到。許多逃亡的藏人都是在翻過了雪山,穿過了冰川後被埋葬在這亂石叢中的。所以我們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踏在 一顆死亡的石子上。有好幾次我感到腳下踩著的石子滑動了,我的身子搖晃了起來,我屏息靜氣穩住自己,不使自己倒下來。但有一次我還是沒能穩住自己跌倒了下 來,我嚇得整個身體趴在地上,把臉埋在碎石中靜等著亂石滾下來,但只聽到幾塊小石滾動了一下,像是在那裡擱住了,再也沒有發出聲音。我一直這樣趴著,直到 確信沒有危險了才起來。當我趴下時,德哇也帶著小妹扑在了地上。
紅砂石區的荒涼,像是在月球上一樣,沒有一點生命的感 覺,但卻時刻潛伏著摧毀生命的力量,即使你不去驚動它,有時也會因一絲風吹動了一顆滾石,而將整個山谷裡的滾石帶動起來。由於害怕空氣的顫抖而振動石子, 我們幾乎都不敢說話。但說實在的,我們也早已沒有說話的力氣了。我們走著,臉對著地面,兩隻眼睛像死魚眼似地瞅著地上的石子,有時看到一顆大石頭卻擱在另 一顆小石頭的石峰上,有時看到一塊巨石停在斜坡上,僅僅靠一粒小石子將它擋住,每每見此,我們就嚇得發抖不敢靠近它,遠遠地繞著它。逃難的藏人說,雪山、 冰川、滾石為三大死亡地帶。而這三大死亡地帶,我覺得最為恐怖的還是滾石。當我們最終走完這段滾石區以後,我的腳還因恐懼不停地哆嗦。
滾石在我們後面漸漸地退去了,死亡也離我們遠去,我們又看到了一間牧民空著的小屋。這些小屋是我們在荒野中唯一能觸摸到的生命的東西,雖然它還是石頭和樹 枝,但它卻是人搭起來的東西。當我們經過小屋時我們卻並沒有停留下來,因為此時我們口袋裡的糌粑已經告罄。在進入滾石區前我們已咬完了最後一塊糌粑。我們 清楚,如果我們在這兒呆下來休息一晚到第二天再走,我們會因飢餓而無法行走。我們必須乘著現在肚子裡還有餘物,盡快走到能夠找到食物的地方。雖然我們已精 疲力竭,但畢竟腹中還積蓄著提供給身體的能量。就這樣我們乘著荒野的月色,繼續走了八個多小時直到凌晨。好在這一天晚上有好月色,月影照在地上,使我們可 以很清楚地看到毛驢走過的腳印和留下來的驢糞蛋,使我們沒有迷路,沒有偏離方向。當清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們看到遠方的原野上冒起了縷縷炊煙,我們已十 幾天沒有看到這樣的炊煙了,看著那裊裊的炊煙我們知道我們有救了,生的希望使疲倦的身體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當我們最終到 達那個冒著炊煙的屋子時,我們全部癱在了地上,甚至沒有力氣說出話來,我向女主人只問了一句:我們有沒有脫離危險。她笑著對我們說,孩子,你們已脫離了危 險,你們可以放心了。我聽了她的話,多少天以來的恐懼一下子全消失了,但積壓著的疲倦卻一下子把我們覆蓋了。沈重的眼皮塌了下來,飢餓也沒有擋住我們的疲 倦,我們睡過去像死了一樣,連一點知覺也沒有。當我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
我們來到的這個地方,已屬尼泊爾的領 土,是一個叫廈巴的地方。這兒曾經是西藏的土地,所以這兒居住的依然是藏人,這兒的藏人雖然在國籍上早已是尼泊爾人,但是他們依然把西藏看作他們的國家, 把達賴喇嘛看作是他們的領袖。我們所到的這一戶人家也是一位尼泊爾藏族人。由於近年來從西藏逃過來的藏人日益增加,於是這位藏人就想到在這裡開設一家客 棧。供難民們休息和補充供養之需。這些年下來多少逃亡的藏人在它這兒歇過腳,在它這兒得到補養去了印度。它已成為一個逃亡藏人不可缺少的"加油站"。經過 一天一夜的睡眠,疲倦恢復了,飢餓也隨之開始甦醒,胃在隱隱地發痛似有小刀子在絞著空空的胃壁。由於我們身上的錢全給嚮導捲走了,身上已無分文。德哇於是 脫下身上的皮夾克和女主人換了十包放便面和幾包餅乾。當我們的嘴吃到被水泡發開的放便面時,我們感到這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了。我們在客棧又住了一夜,讓身 體有了力氣才開始出發。出發前,女主人告訴我們,過了廈巴就到了拿部切,拿部切是尼泊爾毛派游擊隊的活動區,在那兒無論如何都不要在夜間行走,因為只要一 到天黑,游擊隊就不管是什麼人,都會開槍射擊。後來我們到了拿部切以後,真的證實了她的話。當我們在樹林裡夜宿時,果真不斷地聽到槍聲在山林中響起,山林 中的槍聲真的是非常的可怕,因為每一聲槍聲都會有長長的回音,我們也無法從槍聲中判斷,游擊隊離我們有多遠。想不到我們這一路過來沒有遇到解放軍,卻聽到 了尼泊爾解放軍的槍聲。當我們穿過毛派游擊隊的活動區以後,我們就到了拿部切市。拿部切是尼泊爾的一個旅遊城市。我們到了那裡時,在小客棧用衣服換來的放 便面和餅乾早已吃完。我們又累又餓,衣服襤褸,臉上呈顯出的是經受著飢餓、疲憊、恐懼和苦熬過來的表情。但是我們心中還是有一種快樂,因為我們畢竟已離開 了荒野,離開了渺無人跡的恐懼。在拿部切的街上,我們看到來來往往的行人,這給我們的心帶來了一種踏實的感覺。這種感覺沒有經過荒野的人是體會不到的。我 們開始乞討,好在這裡也住著不少廈巴人,他們多多少少給我們一點,雖沒能讓我們吃飽,但也不會挨餓了。
晚上我們就露宿在 街頭的屋檐下,我們就這樣在拿部切做了好幾天的乞丐。後來我們的運氣來了。我們碰到了一輛旅遊車,一個從車上下來的日本女人,見到我們衣衫襤褸,臉上都是 凍傷的紫塊,就停下來詢問我們。我們告訴她,我們是從西藏那邊逃過來的藏民,我們要到印度的達蘭薩拉去尋找我們的達賴喇嘛,可是我們現在一分錢也沒有了, 我們只得在這兒討飯。因為我會一點英語,並用手勢比劃著,她居然聽懂了。她給了我們一千元錢。後來我們在大街上又碰到一個美國人,他也很同情我們的遭遇, 他給了我們五百元。我的這一點點英語真是幫了我很大的忙。我們再也不會挨餓了,還有了一點路費可以搭車了。但是要到加德滿都西藏流亡政府的難民接待中心, 還有很遠的路,而且在路上還有可能遇到警察,警察只要識破你是逃亡的藏人的話,就會立即把你抓起來,抓起來後或敲詐一筆錢,或送你回去。有許多逃亡的藏 人,都是經過了千山萬水的艱辛跋涉,九死一生地來到尼泊爾,最後在尼泊爾被警察抓住送回西藏的。而一當被送回西藏後就會被中共判刑。所以我們雖然已到了尼 泊爾,還是沒有最後脫離危險。但是我們到了尼泊爾後運氣卻一直跟隨著我們,我們在路上又碰到一個好人。他是一個在拿部切開出租車的廈巴人,他的妻子則是從 西藏逃過來的藏人。
當他知道我們是從西藏逃過來的後,很同情我們,我們坐了他的車,他一分錢也沒有收我們。他開車把我們 送到他在機場工作的一個親戚那裡,讓他把我們送到加德滿都。那位親戚對我們也很表同情,收留我們在機場旅館免費住宿,並安排我們坐飛機到加德滿都。因為尼 泊爾政府有規定,凡是逃亡的藏人一律都不得坐飛機。所以逃亡的藏人在到了拿部切以後,都是坐汽車到加德滿都的。但坐汽車到加德滿要好幾天的路程,而且在路 上也很不安全,有許多路卡。這位親戚是買通機場管理員後,把我們送上去加德滿都的飛機的。幾天以後,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們坐上了飛往加德滿都的飛 機,我們逃亡的歷程也可以說基本結束。在所有的逃亡者中,可以說我們是非常幸運的。很少有人能像我們一樣坐著飛機到達加德滿都。所以我們永遠記得那個機場 的名字,它叫如拉機場。
到了加德滿都以後,我們很快地找到了西藏流亡政府設在那裡的難民接待中心。幾天以後,接待中心又 把我們送到了達蘭薩拉。在難民接待中心,我們雖然止不住逃亡勝利的喜悅,但是有一個不幸的消息卻使我們非常的難過。我們聽到了把我們甩掉而先走的九個人, 他們在到達拿部切以後,被尼泊爾警察逮住,送回西藏交給了中共。雖然這九個人毫不留情地把我們姐妹倆甩在了荒野中,但是我們還是為他們可惜,為他們難過。 他們付出了這樣沈重的逃亡的代價,最終不但沒有成功,而且他們還將被關在中共的監獄裡遭受酷刑。
德協麥朵的故事終於講完 了,我這時才感到因長時間地坐在地板上而腰腿酸痛。要不是親耳聽她的敘述,是很難使人相信這樣的故事的。這時正好她的妹妹剛從外面玩著進屋,德協麥朵把她 叫過來讓她見我。八歲的小妹妹穿著一件黃色的滑雪衣,頭髮短短的像一個小男孩,一臉玩皮地擁在姐姐的身上。一個八歲的小妹妹能夠跟隨一個十五歲的姐姐翻雪 山、過冰川、越過泥石流來到這裡,很難使人相信這不是一個奇蹟。當然創造這個奇蹟的不但是他們自己,還有一個叫德哇的小夥子。當我聽完這個故事以後,我很 想見一見這個小夥子,因為在他身上體現著一種人類在危難當頭中,最高尚的幫助同類的精神。可惜這個小夥子已不在難民接待站了。採訪完畢以後,在她們的女生 宿舍裡,我和這對姐妹一起拍了照片以作紀念。這張照片現在正放在我寫作的案頭,但是我卻不能將它與這篇報導一起呈現給讀者,以便保護她們還在西藏的親人。 但是讀完她們故事的人,一定已和我一樣,相信她們是青藏高原兩朵最美麗的花朵,是冰山上的雪蓮花。我向她們告別,她們送我到接待站的門口。就在和她們分別 的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一個忘記問的問題,我回過頭來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讓你不顧死亡的危險來到這裡?她平靜而不加思索地說:"我想見達賴喇嘛,我 想學藏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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