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我的達蘭薩拉之行(三)


§§十、政治家和頑童現代派

和達賴喇嘛初見面時平平常常。我們只是簡單地握手互相問候"你好"。據說許多藏人一見到他們的活佛就五體投地磕頭。一些學佛的老外洋人也如此效法。可我是個不信神的漢人,自從崇拜毛澤東發現受騙以後,就再也不崇拜什麼人。

當他看清我這個漢族女人穿的是藏服,好像楞了一下。待我們坐下來開始談話,想必他馬上就發現,我確實是一個道地的中國漢人。就如一些藏族朋友在和我私下激烈地討論漢藏問題過後,他們往往拋下一句:"你到底還是個漢人!"

我提出的疑問全都來自普通漢人,問題尖銳而且不客氣。比如說懷疑他追求自治而非獨立的方針是否為大多數西藏人所接受,質詢他如何約束藏人中主張暴力的言論,懷疑西藏流亡者宣傳資料的真實性,老調重彈地重提舊西藏的酷刑、剝削和迷信問題,還為援藏漢人鳴不平,為居住在三藏區的漢人表示其擔憂。

回答這些刺激民族感情的問題對他來說想必不會太愉快。他的神色變得很嚴肅,有時甚至比較激動。看得出他是在克制自己,盡量耐心地回答我的問題。他比我更明白和普通漢人溝通的意義。

以前達賴喇嘛曾說他有一個終生大願,即希望能夠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為中國人民做佛教儀式中最高級的金剛灌頂法會。按照佛教的說法,這種灌頂儀式會給人帶來內心的祥和,在內心和平的發現中促進人類之間的和諧,最終達到世界和平。可能是因為去北京天安門做大法會還不太現實,這次他和我只提到他想去泰山朝聖。他誠摯地說:

"即使現在的政治問題和那些糾紛還不能解決,這些先放一邊,我先去朝聖。"

我的初步印象覺得,他是一位很認真的政治家和宗教家。當看到我手忙腳亂地擺弄錄音機不靈時,天性愛鼓搗機械物件的他,馬上伸手幫忙,又露出他一貫的頑童般開心的笑臉。由於我不及格的錄音水平,後來寫作《達賴喇嘛訪談錄》時,只好刪去一些內容,甚是遺憾。

在氣氛嚴肅的對答中有一個輕鬆的小插曲,那是我問到六世達賴喇嘛倉洋嘉措的風流韻事。我調皮地問他如何看待他的那位寧要愛情而不要"達賴喇嘛"桂冠的前世。他的回答非常幽默和現代派:"那是他的自由,這就對了!"

據說50年代末的達賴喇嘛英俊倜儻。中共軍區有幾位如花似玉的女文工團員很願意接觸他,令當時的西藏上層僧侶和噶夏政府的噶倫們大感不安。他們以為中共利用這幫"又唱又跳的?琅保詞章蚰昵岬拇錮道鎩R虼耍嗆弦楹笠恢戮齠ǎ柚勾錮道鍶ゾ墓ね趴聰貳2恢舛巍伴笫隆痺?1959年的"叛亂" 事件發生時起了什麼作用。

經過漫長的嚴格禁慾的僧侶生活,已經是俗人眼中慈愛祖父年齡的達賴喇嘛,在他的內心深處,是否也有對被壓抑人性渴望的苦行生活的遺憾?否則他為什麼脫口而出,說他的那被稱為"風流神王"的前世爭取自由的行為是"對了"?

不管怎樣,不信佛的筆者為當年拉薩的西藏姑娘感到遺憾。

§§十一、用歐洲禮節告別有違教規

在談話中,筆者感受最深的是達賴喇嘛的誠懇。比如說,他承認他親眼見過許多理想高尚的援藏漢人,也主張不一定要完全相信流亡政府提供的資料,應該有科學性的真正公正的調查,並主動表示,歡迎對西藏流亡政府的宣傳也提出異議的漢族作家王力雄訪問達蘭薩拉。

筆者這幾年也曾見識過一些東、西方政治人物。在和瑞典首相見面時,領教了西方政客欲蓋彌彰、善於"做秀"的作風。這次在印度也拜見了一位年老的女國會議員。筆者對她追隨聖雄甘地的理想、長期幫助流亡的西藏人的高尚行為表示了感謝,但卻對她聲稱的"印度婦女現在很自由"不敢苟同。這個世界,不是每個人都保留了赤子之心。

據說佛教本質上滲透著民主思想。活佛的誠懇拉近了我們之間的感情距離。在我們的談話中,達賴喇嘛兩次走出去向他的侍從說什麼。後來我才知道,他一般接見客人的時間是約四十分鐘,有的只有五分鐘,見見面問候幾句便離去。本來在和我談話後他還有另外會見其他客人的安排,為了我這個普通的中國漢人和代表普通中國人的疑問,他特地走出去將與其他客人的會見改期了。我們談了九十分鐘仍意猶未盡。他說,他考慮找時間再和我談一次。

這樣的待遇在達蘭薩拉簡直就是個奇蹟。春天大法會這一段時間是達賴喇嘛最忙的時候,《美國之音》的記者在此已經恭候了兩個月,天天纏著流亡政府外交新聞部要求安排與達賴喇嘛會見,希望似乎還遙遙無期。一些從西藏不惜一切代價來到達蘭薩拉、只乞求單獨拜見達賴喇嘛一面以慰平生的藏人,他們聽流亡政府的官員說達賴喇嘛忙得每天只能睡幾個小時,便馬上為達賴喇嘛的健康著急起來,說:"那麼我們不要求單獨見他了。我們就在聽他講經時看看他就行了。"而我住的那個小旅館裡,幾個歐洲旅遊者一直追著我問:"我能跟著你去見達賴喇嘛嗎?"

所以當時本傻大姐為自己的"傻有傻福"滿心歡喜,一高興就昏了頭,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竟然按照瑞典人擁抱告別的方式,和這個可愛的老頭兒依依道別。

第二天照片衝出來,我的藏族朋友都楞住了:"你瘋了?你怎麼可以把手搭在我們活佛的肩膀上?"

照片上,達賴喇嘛和我相擁告別親切自然,可他身邊的藏族官員悲哀地垂下頭不忍目睹──哪裡來的一個膽大妄為、不懂教規的中國女人!

據說佛教教規規定達賴喇嘛的身體是凡人都不能碰的;比丘戒規定和尚不能碰女人的身體。不知這是不是把女人視為"不潔之物"、還是擔心女子迷惑僧人。

並非我是唯一犯規的女人。以前流亡社區播放過一個達賴喇嘛出外旅行的記錄片。其中有一個叫傳統藏人大驚失色的鏡頭是:一個西方女人在激動地親吻達賴喇嘛的手。

雖然不知者不能怪罪,雖然佛教戒律也可以考慮改革,但是佛教教規和藏人的感情是應當尊重的。所以,我懷著歉意記下這段插曲,告訴所有不懂這一規矩的人以此為戒。

儘管"譴責"我的犯規行為,但我的藏族朋友對我接觸達賴喇嘛的"大福氣"煞是羨慕。我便急急忙忙問我將得到什麼樣的"大福氣"。

"這就是使你的心更加向善。"

我不禁有點失望。在我的中國式的觀念裡,"福氣"意味著許多具體的東西,比如說榮華富貴啊,子孫滿堂啊。可是,我得到的"大福氣"卻是這樣抽象:一顆過於向善的心,如何在這個並非太善的世界裡生存?

但是,這是我獲得的福氣,也是我注定的命運。

§§十二、流連在達賴喇嘛的花園裡

五天以後,我得到通知,達賴喇嘛將在上午11點15分講完經後第二次接見我。

我和我的翻譯提前在大經堂外面徘徊。天氣特別晴朗,達蘭薩拉的蒼鷹繞著青翠的山巒盤旋。許多外國人坐在地上用收音機收聽達賴喇嘛講經直播,而印度商人忙著將達賴喇嘛的講經錄音帶現錄現賣,供西藏及世界各地來的人帶回去,生意興隆得很。

我們經過安全檢查,進入達賴喇嘛的住所等候。大概達賴喇嘛講經講得很投入,因此拖延了一些時間。我得以有機會細細觀察他的住所。

進了前門,走過綠樹遮掩的一段路,便是達賴喇嘛的平房住所。我在他的候客室東張西望了一會,看看牆上掛著的正在盤坐閉目打禪的甘地遺像,覺得有點沉悶,便逕直走進達賴喇嘛的小花園。

這裡是一片妍紅奼紫。正是唐朝王維的詩裡吟誦的:"曲逕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滿心喜悅的我,立即給達賴喇嘛親手澆灌的盆花拍照,與達賴喇嘛親手修剪的松柏合影。

39年的時光,在初逃亡來心情不安的艱難日子裡,這個小花園給了一邊虔心修行並研究西方現代思想,一邊為陸續逃來的十萬西藏難民操心的年輕的達賴喇嘛多大的安慰。他在自傳裡這樣描繪他在達蘭薩拉的山頂住宅和花園:

"我住新家從一開始就很愉快。這房子跟史瓦格阿夏蘭姆一樣,最初由英國人所建,位於一座小山頂上,有一個小花園四周有樹。我眺望著達拉達山與下面的達蘭薩拉山谷,視野絕佳。除了門外有片廣場可以供千人聚會演講外,它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花園。我立即開始工作,栽植了多種不同的果樹與花卉,一切都親自動手,因為園藝是我的一大愛好。可惜大部分樹長得都不好,果子也不甜,不過許多動物,尤其是小鳥經常來此,帶給我不少安慰。"

心中多趣的他,就這樣在流亡生涯中自創樂境。陪伴山區枝葉掩映的鳥巢,渡過他滄桑年華的光風霽月。

花園外山路蜿蜒,聽說每當達賴喇嘛出外弘法,整個山鎮的藏人就放下工作,扶老攜幼站在他經過的路旁,呼喚著為他送行,然後又殷殷地守候在山路旁迎接他回家。

小警衛在門前驚訝地看著我這位任意行動的客人。在這充滿著歷史記憶的美麗花園裡流連了一會,我自己也覺得再不守規矩不好意思了,於是自覺地走進達賴喇嘛的客廳靜候。

客廳的右邊牆上掛著一副巨大的西藏地圖,上面用藏文標明雪山、湖泊、河流......。39年,這張地圖緊緊伴隨達賴喇嘛,給他離鄉的痛苦也給他堅忍不拔的信心。

一個中國漢人如我,在這張地圖前的感情何其複雜。

奇怪的人類,民族和民族之間,竟然為著一些抽象的名詞劍拔弩張,釀成血腥和逃亡。

一個自稱偉大的中國,如果容不得一個小民族自由的吶喊,容不得一個流亡天涯的民族有尊嚴地回歸,容不得一個僧人和他的子民過他們高原上與世無爭的安寧日子,那麼這個中國再大,其氣量何其狹小!

§§十三、獻給中國人民的潔白哈達

當達賴喇嘛講經歸來,我和我的翻譯已經雙手合十,恭敬地肅立門口。我們用藏語互致問候。

我注意到他有點氣喘吁吁。達賴喇嘛經常引用一位印度上師的話說:"只要世間還有苦難,我必生生世世弘法"。所以,他講經時總是竭盡全力。但是他畢竟是過了花甲之年的人,整個上午不休息地大聲講話,就是我這個中年也會感到累。於是我說:是否請您先休息一下我們再談。

可是不行,他只能抽講經休息的一點空隙時間來接見我。

我何德何能,竟要老佔構成他的珍貴生命的時間?我帶來的問題仍然咄咄逼人:懷疑西藏流亡政府公布的有一百多萬藏人死於中共統治時期這個數字的真實性,質疑舊西藏"政教合一"制度的過時落後。我甚至不避忌諱地問:如果您不幸在這裡圓寂,西藏的事業是否會自行垮臺?

仍然是一如既往的誠懇,只是講話中帶著氣喘。我像藏人一樣心疼起這個老人來。我沒有權利累壞他!儘管他和我都明白,與他交談的實際上不是我一個微不足道的中國漢族女人,而是所有的對西藏懷著善意、卻又帶著疑惑目光的普通中國人。

20分鐘後我站起來,執意要走,不顧他仍有點意猶未盡的意思。末了,我動了感情,囁嚅地說自己很羨慕藏人,因為無論怎樣苦難,他們還有一個無時不在關愛他們的佛祖。而我們中國人卻總是在忍受歷代統治者的壓迫,無所皈依地漂泊天涯。

他輕輕地撫摸著我的手。我知道這是活佛在降福於我。就在這一瞬間,從小就埋怨生活對自己不公平的我,開始與命運和解。人生所有的淒苦憂煩,都在這一刻融化。日趨粗糙剛硬的心開始柔軟......。

意想不到的是,他早已叫人準備了西藏人用以表示敬意的哈達。此刻,他雙手把這條長長的潔白的哈達圍在我的脖子上。

我再次問自己何德何能,接受這樣崇高的敬意不怕折壽。唯一的解釋是:達賴喇嘛的這條西藏最珍貴的哈達,是獻給所有善良友好的中國人民的。我只是代為收下保存。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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