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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我的达兰萨拉之行(三)

 2008-04-07 12:04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十、政治家和顽童现代派

和达赖喇嘛初见面时平平常常。我们只是简单地握手互相问候"你好"。据说许多藏人一见到他们的活佛就五体投地磕头。一些学佛的老外洋人也如此效法。可我是个不信神的汉人,自从崇拜毛泽东发现受骗以后,就再也不崇拜什么人。

当他看清我这个汉族女人穿的是藏服,好象楞了一下。待我们坐下来开始谈话,想必他马上就发现,我确实是一个道地的中国汉人。就如一些藏族朋友在和我私下激烈地讨论汉藏问题过后,他们往往抛下一句:"你到底还是个汉人!"

我提出的疑问全都来自普通汉人,问题尖锐而且不客气。比如说怀疑他追求自治而非独立的方针是否为大多数西藏人所接受,质询他如何约束藏人中主张暴力的言论,怀疑西藏流亡者宣传资料的真实性,老调重弹地重提旧西藏的酷刑、剥削和迷信问题,还为援藏汉人鸣不平,为居住在三藏区的汉人表示其担忧。

回答这些刺激民族感情的问题对他来说想必不会太愉快。他的神色变得很严肃,有时甚至比较激动。看得出他是在克制自己,尽量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他比我更明白和普通汉人沟通的意义。

以前达赖喇嘛曾说他有一个终生大愿,即希望能够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为中国人民做佛教仪式中最高级的金刚灌顶法会。按照佛教的说法,这种灌顶仪式会给人带来内心的祥和,在内心和平的发现中促进人类之间的和谐,最终达到世界和平。可能是因为去北京天安门做大法会还不太现实,这次他和我只提到他想去泰山朝圣。他诚挚地说:

"即使现在的政治问题和那些纠纷还不能解决,这些先放一边,我先去朝圣。"

我的初步印象觉得,他是一位很认真的政治家和宗教家。当看到我手忙脚乱地摆弄录音机不灵时,天性爱鼓捣机械物件的他,马上伸手帮忙,又露出他一贯的顽童般开心的笑脸。由于我不及格的录音水平,后来写作《达赖喇嘛访谈录》时,只好删去一些内容,甚是遗憾。

在气氛严肃的对答中有一个轻松的小插曲,那是我问到六世达赖喇嘛仓洋嘉措的风流韵事。我调皮地问他如何看待他的那位宁要爱情而不要"达赖喇嘛"桂冠的前世。他的回答非常幽默和现代派:"那是他的自由,这就对了!"

据说50年代末的达赖喇嘛英俊倜傥。中共军区有几位如花似玉的女文工团员很愿意接触他,令当时的西藏上层僧侣和噶夏政府的噶伦们大感不安。他们以为中共利用这帮"又唱又跳的?琅保词章蚰昵岬拇锢道铩R虼耍呛弦楹笠恢戮龆ǎ柚勾锢道锶ゾ墓ね趴聪贰2恢舛巍伴笫隆痹?1959年的"叛乱" 事件发生时起了什么作用。

经过漫长的严格禁欲的僧侣生活,已经是俗人眼中慈爱祖父年龄的达赖喇嘛,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否也有对被压抑人性渴望的苦行生活的遗憾?否则他为什么脱口而出,说他的那被称为"风流神王"的前世争取自由的行为是"对了"?

不管怎样,不信佛的笔者为当年拉萨的西藏姑娘感到遗憾。

§§十一、用欧洲礼节告别有违教规

在谈话中,笔者感受最深的是达赖喇嘛的诚恳。比如说,他承认他亲眼见过许多理想高尚的援藏汉人,也主张不一定要完全相信流亡政府提供的资料,应该有科学性的真正公正的调查,并主动表示,欢迎对西藏流亡政府的宣传也提出异议的汉族作家王力雄访问达兰萨拉。

笔者这几年也曾见识过一些东、西方政治人物。在和瑞典首相见面时,领教了西方政客欲盖弥彰、善于"做秀"的作风。这次在印度也拜见了一位年老的女国会议员。笔者对她追随圣雄甘地的理想、长期帮助流亡的西藏人的高尚行为表示了感谢,但却对她声称的"印度妇女现在很自由"不敢苟同。这个世界,不是每个人都保留了赤子之心。

据说佛教本质上渗透着民主思想。活佛的诚恳拉近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距离。在我们的谈话中,达赖喇嘛两次走出去向他的侍从说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一般接见客人的时间是约四十分钟,有的只有五分钟,见见面问候几句便离去。本来在和我谈话后他还有另外会见其他客人的安排,为了我这个普通的中国汉人和代表普通中国人的疑问,他特地走出去将与其他客人的会见改期了。我们谈了九十分钟仍意犹未尽。他说,他考虑找时间再和我谈一次。

这样的待遇在达兰萨拉简直就是个奇迹。春天大法会这一段时间是达赖喇嘛最忙的时候,《美国之音》的记者在此已经恭候了两个月,天天缠着流亡政府外交新闻部要求安排与达赖喇嘛会见,希望似乎还遥遥无期。一些从西藏不惜一切代价来到达兰萨拉、只乞求单独拜见达赖喇嘛一面以慰平生的藏人,他们听流亡政府的官员说达赖喇嘛忙得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便马上为达赖喇嘛的健康着急起来,说:"那么我们不要求单独见他了。我们就在听他讲经时看看他就行了。"而我住的那个小旅馆里,几个欧洲旅游者一直追着我问:"我能跟着你去见达赖喇嘛吗?"

所以当时本傻大姐为自己的"傻有傻福"满心欢喜,一高兴就昏了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竟然按照瑞典人拥抱告别的方式,和这个可爱的老头儿依依道别。

第二天照片冲出来,我的藏族朋友都楞住了:"你疯了?你怎么可以把手搭在我们活佛的肩膀上?"

照片上,达赖喇嘛和我相拥告别亲切自然,可他身边的藏族官员悲哀地垂下头不忍目睹──哪里来的一个胆大妄为、不懂教规的中国女人!

据说佛教教规规定达赖喇嘛的身体是凡人都不能碰的;比丘戒规定和尚不能碰女人的身体。不知这是不是把女人视为"不洁之物"、还是担心女子迷惑僧人。

并非我是唯一犯规的女人。以前流亡社区播放过一个达赖喇嘛出外旅行的纪录片。其中有一个叫传统藏人大惊失色的镜头是:一个西方女人在激动地亲吻达赖喇嘛的手。

虽然不知者不能怪罪,虽然佛教戒律也可以考虑改革,但是佛教教规和藏人的感情是应当尊重的。所以,我怀着歉意记下这段插曲,告诉所有不懂这一规矩的人以此为戒。

尽管"谴责"我的犯规行为,但我的藏族朋友对我接触达赖喇嘛的"大福气"煞是羡慕。我便急急忙忙问我将得到什么样的"大福气"。

"这就是使你的心更加向善。"

我不禁有点失望。在我的中国式的观念里,"福气"意味着许多具体的东西,比如说荣华富贵啊,子孙满堂啊。可是,我得到的"大福气"却是这样抽象:一颗过于向善的心,如何在这个并非太善的世界里生存?

但是,这是我获得的福气,也是我注定的命运。

§§十二、流连在达赖喇嘛的花园里

五天以后,我得到通知,达赖喇嘛将在上午11点15分讲完经后第二次接见我。

我和我的翻译提前在大经堂外面徘徊。天气特别晴朗,达兰萨拉的苍鹰绕着青翠的山峦盘旋。许多外国人坐在地上用收音机收听达赖喇嘛讲经直播,而印度商人忙着将达赖喇嘛的讲经录音带现录现卖,供西藏及世界各地来的人带回去,生意兴隆得很。

我们经过安全检查,进入达赖喇嘛的住所等候。大概达赖喇嘛讲经讲得很投入,因此拖延了一些时间。我得以有机会细细观察他的住所。

进了前门,走过绿树遮掩的一段路,便是达赖喇嘛的平房住所。我在他的候客室东张西望了一会,看看墙上挂着的正在盘坐闭目打禅的甘地遗像,觉得有点沉闷,便径直走进达赖喇嘛的小花园。

这里是一片妍红姹紫。正是唐朝王维的诗里吟诵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满心喜悦的我,立即给达赖喇嘛亲手浇灌的盆花拍照,与达赖喇嘛亲手修剪的松柏合影。

39年的时光,在初逃亡来心情不安的艰难日子里,这个小花园给了一边虔心修行并研究西方现代思想,一边为陆续逃来的十万西藏难民操心的年轻的达赖喇嘛多大的安慰。他在自传里这样描绘他在达兰萨拉的山顶住宅和花园:

"我住新家从一开始就很愉快。这房子跟史瓦格阿夏兰姆一样,最初由英国人所建,位于一座小山顶上,有一个小花园四周有树。我眺望着达拉达山与下面的达兰萨拉山谷,视野绝佳。除了门外有片广场可以供千人聚会演讲外,它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花园。我立即开始工作,栽植了多种不同的果树与花卉,一切都亲自动手,因为园艺是我的一大爱好。可惜大部份树长得都不好,果子也不甜,不过许多动物,尤其是小鸟经常来此,带给我不少安慰。"

心中多趣的他,就这样在流亡生涯中自创乐境。陪伴山区枝叶掩映的鸟巢,渡过他沧桑年华的光风霁月。

花园外山路蜿蜒,听说每当达赖喇嘛出外弘法,整个山镇的藏人就放下工作,扶老携幼站在他经过的路旁,呼唤着为他送行,然后又殷殷地守候在山路旁迎接他回家。

小警卫在门前惊讶地看着我这位任意行动的客人。在这充满着历史记忆的美丽花园里流连了一会,我自己也觉得再不守规矩不好意思了,于是自觉地走进达赖喇嘛的客厅静候。

客厅的右边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西藏地图,上面用藏文标明雪山、湖泊、河流......。39年,这张地图紧紧伴随达赖喇嘛,给他离乡的痛苦也给他坚忍不拔的信心。

一个中国汉人如我,在这张地图前的感情何其复杂。

奇怪的人类,民族和民族之间,竟然为着一些抽象的名词剑拔弩张,酿成血腥和逃亡。

一个自称伟大的中国,如果容不得一个小民族自由的呐喊,容不得一个流亡天涯的民族有尊严地回归,容不得一个僧人和他的子民过他们高原上与世无争的安宁日子,那么这个中国再大,其气量何其狭小!

§§十三、献给中国人民的洁白哈达

当达赖喇嘛讲经归来,我和我的翻译已经双手合十,恭敬地肃立门口。我们用藏语互致问候。

我注意到他有点气喘吁吁。达赖喇嘛经常引用一位印度上师的话说:"只要世间还有苦难,我必生生世世弘法"。所以,他讲经时总是竭尽全力。但是他毕竟是过了花甲之年的人,整个上午不休息地大声讲话,就是我这个中年也会感到累。于是我说:是否请您先休息一下我们再谈。

可是不行,他只能抽讲经休息的一点空隙时间来接见我。

我何德何能,竟要老占构成他的珍贵生命的时间?我带来的问题仍然咄咄逼人:怀疑西藏流亡政府公布的有一百多万藏人死于中共统治时期这个数字的真实性,质疑旧西藏"政教合一"制度的过时落后。我甚至不避忌讳地问:如果您不幸在这里圆寂,西藏的事业是否会自行垮台?

仍然是一如既往的诚恳,只是讲话中带着气喘。我像藏人一样心疼起这个老人来。我没有权利累坏他!尽管他和我都明白,与他交谈的实际上不是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中国汉族女人,而是所有的对西藏怀着善意、却又带着疑惑目光的普通中国人。

20分钟后我站起来,执意要走,不顾他仍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末了,我动了感情,嗫嚅地说自己很羡慕藏人,因为无论怎样苦难,他们还有一个无时不在关爱他们的佛祖。而我们中国人却总是在忍受历代统治者的压迫,无所皈依地漂泊天涯。

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我知道这是活佛在降福于我。就在这一瞬间,从小就埋怨生活对自己不公平的我,开始与命运和解。人生所有的凄苦忧烦,都在这一刻融化。日趋粗糙刚硬的心开始柔软......。

意想不到的是,他早已叫人准备了西藏人用以表示敬意的哈达。此刻,他双手把这条长长的洁白的哈达围在我的脖子上。

我再次问自己何德何能,接受这样崇高的敬意不怕折寿。唯一的解释是:达赖喇嘛的这条西藏最珍贵的哈达,是献给所有善良友好的中国人民的。我只是代为收下保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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