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的汽車站內,過午時分,人流、車輛俱已見少,買票之後,眼見得車子並沒有開動的跡象,想趁這最後的時間再聊幾句,便隨朋友上了客車,找個空閑座位坐下,隨意扯些閒話。
"有一個男孩,十七歲了,還想再生一個······"
"正趕這個時候生,不是找不自在嗎?"
循聲望去,一個面色黢黑的農婦與客車隨員側身而談,便知是說計畫生育的事,因為在此之前,已聽說鄉間計畫生育搞得正緊。不由探頭過去,"誰啊,誰的老大十七歲?你的?"
農婦、隨員、乘客哄堂大笑。"你這兄弟,我都這個年紀了,還能生嗎?"
仔細打量下農婦,六十歲上下,衣飾老舊、頭髮蓬亂、一臉疲憊,顯然是搞錯了,於是不好意思地衝她笑笑:"聽錯了。"
原來,想超生的不是農婦,而是農婦的弟媳婦。農婦姓王,丈夫姓劉,山東莒縣新莊鄉劉屋子村人,劉姓家中兄弟六人,王姓農婦的丈夫是老大,55歲,農婦54歲,他們的五弟今年39歲,本已有個上高中的兒子,不知犯了哪根神經,人到中年想再要個孩子,卻不料弟媳婦懷孕4個月的時候,趕上計畫生育"嚴打",只好離家出走,加入"超生游擊隊"。
"怎麼,兄弟也要抓嗎?"按照我鄉的慣例,一般是抓懷孕婦女的娘家人到鄉政府,倒很少聽說兄嫂也要抓的,看來,莒縣的計生政策尤甚我鄉一籌。
"婆家、娘家人都要抓的。"農婦正色道,"弄到鄉政府關起來就不讓走,除非孕婦乖乖回來流產。不跑怎麼能行啊,關進鄉政府是要挨打的,這一跑,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
"兄弟六人都要跑?"
"都要跑。"
"嫂子、弟媳都要跑?"
"都要跑,不跑就抓。"
"算來可就是12口人了。"
"還多呢,弟媳婦兄妹四個,那三家也得跑。"
"都是一個村的?"
"一個村。"
"那可實在太壯觀了,18口人一塊跑。為了生一個孩子,18口人要在外面躲半年。"
"真是的,王八羔子老五可把我們害苦了,這麼大年紀了,又不是沒兒子,還生個什麼勁······唉,家也不要了,地也撂了。"農婦顯然不是經常出門的人,記掛著家裡的雞和兔子,又擔心在外面住不慣,"哪裡也不是自己的家,住著不習慣。不是為這事,誰願意東躲西藏呢。"
汽車仍無啟動的跡象,繼續與農婦聊著。這新莊鄉劉屋子村是一個四百口人的小村,"計生風暴"一來,大約八九戶人家因為計畫外懷孕躲了出去,連同他們的直系親屬,一口氣跑了差不多一百口人,"莊裡人少多了,能跑的都跑了,跟當年跑反一樣。"護送農婦"潛逃"的親屬憤憤不平地說。
還好,農婦的婆婆八十多歲了,估摸著這個年齡的人鄉里是不會抓的,就留在了村裡,"我就不信連八十多的人也抓。"農婦說。
八十歲老人,應該是不會抓的吧,如果是七十歲,恐怕就沒那麼運氣,去年夏天,我的一個遠房姑姑,年近七十,因為兒子、兒媳外出"躲計畫生育",被鄉里抓了去,丟進一個鋪著柴草的破屋子裡。當時姑父癱瘓在床,女兒因擔心被抓,不敢前去送飯,只好由正上初中的小外甥每天給外婆把飯送去,然後再回來照料外公。
我知道,就在離這些故事發生地幾十公里之外的地方,有一個叫東獅古村的地方,村子裡的一位盲人,因為揭露計生株連而被判刑四年,他的名字叫陳光誠,而他的妻子袁偉靜,迄今為止仍被嚴密看管在老家的宅院裡。他們的努力顯然無法撼動計生株連。
看我問得起勁,而我離鄉多年,穿著、口音與鄉民有所不同,客車隨員覺得好奇:"你做什麼的?記者?"
"不是記者,但比記者愛打聽閑事。"
一車人一下子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這事你得替我們說說,計畫生育也不能這麼搞,要抓就抓本人,不能連兄弟姐妹都扯上。"
"沒道理講的,"一位中年人掐滅了菸蒂,"計畫生育打人,打死白打,弄鄉政府裡,麻袋往頭上一罩,你知道是誰打的!"
"打死人的事,前些年時常聽說,現在應該沒有了吧。"我問。
"有的,把人打死了,派出所不管。家裡人去告,告來告去,打人的判了兩年,兩年,出來還不是該做什麼做什麼!"
如果是這樣,我該慶幸自己出生在一個相對文明的鄉鎮,從我記事起,從不覺得為計畫生育抓人的事有什麼稀奇,親屬株連也是慣例,但除了十多年前一位臨村的遠房姨夫因為被打而上吊自殺,沒有再聽說把人打死的事情,不僅如此,鄉政府抓人也有"通情達理"的一面,村裡有一對母子,神經有些不正常,兒子一犯病就要拿石頭打人的,在他的姐姐懷孕"躲計畫生育"之後,鄉政府破例沒有抓這對母子去做人質。
"既然抓得這麼緊,為什麼非生不可呢?都已經有兒子了。"我知道,破除鄉下人重男輕女的觀念是困難的。
"躲計畫生育的都是有兒子的,要麼就是有兩個閨女。"農婦的話讓我想起:在農村,頭胎是女孩的話,等孩子長到一定年齡,是可以再生一個的。"
"這計畫生育政策,忽緊呼松。松的時候,計生局的人恨不得你多生,這樣他們才可以多罰款發獎金,所以根本不管,緊的時候,上面的政策一下來,把鄉里幹部臭罵一通,就什麼手段都使出來了。"說這話的又是車上的隨員。
"沒錯,"我覺得事情真是好笑,"村裡那麼多幹部,還專門配備了婦女主任管計生,要想知道誰誰懷孕還不簡單,要抓,早些抓去便是,哪會和尚跑了抓禿子,拿親屬撒氣!"
閑扯著,車快要開了,我最後問農婦一句:"連累這麼多人躲在外面,你五弟會不會帶媳婦回去流產?"
"不會的,這王八羔子鐵了心要生。"
連我在內,說了半天,沒人提及法律。鄉下人不講法律,因為他們知道,說來說去,法律是空的,只有鄉政府最大,跟鄉政府的人講法律照樣免不了一頓胖揍,所以,講法律是愚蠢的表現,沒有人認為自己愚蠢,於是,大家只講現實,不講法律。
回到家中,找人問:"有沒有因為親屬被抓而主動回來流產的孕婦?"
"有,"村民說,"這麼些年,有過兩個,小姨子懷孕,把姐姐姐夫都抓了,姐姐懷孕,把弟弟弟媳都抓了,於是就回來了。"
看來,株連不是一點不起作用,而只要有幾起成功的案例,就足以證明株連政策是有效的,那麼,計生株連便會繼續搞下去。
寫到這裡,要結束了,仍然不想談什麼法律,沒必要談,談也是白談。
2008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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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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