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跟我住同一單元的一家,小夥子算是原來認識的朋友,到他家裡坐的時候見過他媳婦,當時相當熱情,當然,是通常中國式的有點虛假的熱情。後來每次在樓下單獨跟這媳婦碰見的時候,總覺得和我打一個招呼對她來說似乎成為極大的困擾。有時候臉繃得板板地睜大著眼睛擦肩而過,似乎想事出神,目不斜視,又好像有幾分要裝近視眼似的意思。我總是把臉扭向她,準備只要她一看我就跟她打招呼,可人家死活就是不看。有幾次實在憋不住了,看她的眼珠好像朝我動了一下,就趕忙出聲叫她。她實在躲不過了,馬上現出似乎異乎尋常的驚喜,恢復了在家裡的熱情。最不堪回首的是有一次,老遠看見她過來了,她好像也意識到無法可躲,走到還有十幾米處居然來了個一躬到地,頭彎到腳面去弄鞋。這是一個很不雅的姿勢,因為很不自然繃直著雙腿屁股高高地撅向天,我走過這個保持著屈辱姿勢的女人時,心裏有點酸酸的,不就是個熟人嗎 ?有這麼可怕嗎?
如果人家實在不願意和我打招呼,我也不會煞風景地去叫人家,因為我覺得,打招呼,笑一笑,對於很多人都是極費力和需要付出相當大心力的事,他們的心似乎焦慮不安,極度不願意別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我也不忍打擾人家了。
有一次,和一個辭職前原單位同一辦公室的女上司狹路相逢,我知道她看見我了,但她採取和大多數人一樣的迴避策略,抬著頭,平視前方,眼珠動也不敢動一下。我不忍打攪她,但又不想像她一樣裝沒看見,只好側頭行注目視,撓著頭,向她示著意我明白她視力不好,接受了她的偽裝。原本以為這一遭遇就過去了,沒想到十分鐘後,我們好像同時來了個180度的轉身向回走,結果意想不到幾乎在同一地點又碰上了。我心想她這回實在躲不過了吧,誰知她寧可臉都憋紅了也繃著不看我,痛苦地走了過去。
也許,和熟人打個招呼對很多人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這"熟人"指的不是很熟的,關係相當好的人,而是介於半熟不熟之間,打招呼實際上等同於應酬。我在一個單位的家屬院租住,時間也不短了,有好些臉熟的人。我希望的狀態是,說過一句兩句話的人算是認識了,以後見面時點個頭,笑一下,或者不笑,眼睛睜大一下就行。但是很多情況是當你去看他(她)的眼睛時,他(她)卻一下子把臉扭開了,或者似乎看著你,眼神卻散漫不聚焦,並且游移不定,讓你無法確認他(她)是否看見了你,用疑兵之計讓你不知所措。
外國人認為人家看見你你卻把眼睛移開,不和人交流是極不禮貌的行為,對人家簡直是一種侮辱。中國人難道不是這樣認為嗎?如果有人給你這待遇,你肯定極不舒服。中國和外國的區別在於,外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無禮,中國人則認為這種無禮是可被雙方接受的。"都是中國人嘛,講究什麼啊",說不好聽點有你不值得以禮相待的意思。
聽說外國陌生人之間也會微笑,我其實親身體會過,好幾年前,在一個擁擠的旅遊點,對面來了一對白人男女,我側身讓給他們讓了一下道,擦肩而過時外國女孩對我報以甜甜的一笑。這麼多年以來,我也給中國人讓過道,但從來沒有獲得過一個感謝的表示,似乎我是擋道的障礙,不趕緊讓開踩死勿論。
當然,我也從來沒給讓道的別人微笑過!
不願意和熟人打招呼,我想,故意無禮的人幾乎沒有,大多數是實在承受不了那一笑的心理負擔。中國人已經受夠不想笑時強作歡顏的苦,中國人也已痛苦地付出了太多的諂笑媚笑,對這笑實在有點害怕了。還有就是內心焦慮,不願見人,以被人發現為苦。
人人都說中國的單元房是老死不相往來,隔壁住都不打招呼。看似是人情冷漠社會倒退,其實卻是自我保護,求得一片清靜的強烈動機使然。也是一種領地意識的萌芽。過去的大雜院筒子樓似乎比現在親熱,但兩家鄰居為一個煤球大打出手也是常事。中國人不可持有武器,司法幾乎又指望不上,個體的人對於外界的侵害幾乎無能為力。因此單元房出現後,絕大多數人選擇了與鄰居劃清界限,自我保護是第一位的。
中國人的怕熟人,其實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行為,這時,就應該提出一個問題,究竟是什麼人讓中國人披著這厚重得殼,寧可活得這麼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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