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廣寧：他幾個字就能叫你入戲

我多次在陳敘一導演的影片中配音，他非常善於用特別簡單的一句話，甚至幾個字，幫演員找到感覺。記得６０年代有一部電影，叫《黃道十二宮》（又名《蝕》），講一個貧民大院裡面發生的故事。我配一個姑娘，她是個花痴，她還要哼哼唧唧地唱，我一點也抓不到她的那種味兒。陳老頭兒只說了三個字「貓叫春」，非常具體，非常形象，我一下就找到感覺了。 「文革」期間，我在《冷酷的心》中，配修女莫尼卡。有一場戲，她被魔鬼胡安帶到外地，生病之後，很想洗個澡。老頭聽了我說的這句台詞之後，說：你以為是現在廠裡發了澡票（那時一般人家中都沒有浴室，所以廠裡會發澡票給職工，大家可以拿澡票到外面浴室去洗澡），你的戲錄完了，說「我想洗個澡」，那麼隨意。莫尼卡是修女，她在跟一個男人說這話，是很難開口的。我再去看原片，她臉上確有一絲尷尬的表情。 他讓我學會了配戲不能差不多就行了，原片的細微之處不能放過，否則人物就乾癟了。 投入地談一次 那時候大家對工作都是非常投入的，無論是導演談戲，還是聽取老陳有關鑑定補戲的意見，我們不管戲多戲少，也不管是不是在談自己配的角色，都會熱情參與。有一次，我忘記是談哪一部片子了，老陳一面談自己的看法，一面站起來走到長桌前往自己的茶杯裡衝開水。水沖好了，他先是把茶杯蓋子蓋在了熱水瓶上，然後又把熱水瓶蓋丟進了茶杯裡，只聽到「嘭」的一聲，杯子裡的水都濺出來了，大家才注意到老頭兒上演的「精彩一幕」。 大小流氓他都拿手 尚華生活中是個好老頭兒，老實、善良，與世無爭，但是他卻非常善於配那些流氓，而且那還是他的拿手好戲。最出彩的就是他在《警察局長的自白》中配的羅蒙諾了。羅蒙諾是個黑幫頭子，市長、銀行家、參議員等等都是他用錢收買的嘍囉，他殺人不眨眼，把曾經的情人埋在水泥柱子裡，可他表面上是個慈善家，開設孤兒院，說話溫文爾雅，一副受害者的無奈相。老尚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他配的這個人，哪怕在以溫柔的語氣說話，你也能感受到他眼露凶光，就連他的微笑中也隱藏著殺機，叫人毛骨悚然。這和他平時為人的反差實在太大。 而他在《巴黎聖母院》中配的乞丐王，是個叫化子頭兒，屬於社會底層的小流氓，但是，他又是個「王」，所以又那麼目空一切，連幾個「行行好——」也叫得那麼瀟灑、有派頭兒。 配《望鄉》的時候，我配年輕時的阿崎，尚華配妓院老闆太郎造，我們站在一個話筒前工作。我得了重感冒，我的戲要大喊大叫，他也要大喊大叫，第二天，他也感冒了。 他們配什麼像什麼 畢克在《尼羅河上的慘案》中配的波洛是個胖子，肥得流油，他就用那種厚厚的聲音說話，底氣很足，好像他胸中有個大風箱。你聽了他的聲音，就會感到他一定是個行動笨拙的大胖子。而他在《安重根擊斃伊籐博文》中配的伊籐博文，是個乾癟老頭兒，聲音澀澀的，光聽他的台詞，你就能感受到他的老姦巨猾。老畢配出的聲音不但能表達人物的思想，而且能讓你聯想到人物的神態和動作。 邱岳峰是特別擅長配小人物的。像《悲慘世界》中的德納第耶，又貪婪，又無賴，說話還要猶猶豫豫地裝可憐。可他在《孤星血淚》（五彩版）中配的律師，那麼自信，說出話來不容置疑，而且常常是居高臨下的。 他們眼中沒有小角色 對於表演者來說，只有小演員，沒有小角色。因為一個角色，不管他戲多戲少，都是有別於其他任何人的「這一個」。哪怕他在這部影片裡，只有一兩場戲，可他也是一個人物，也有他的經歷，他的好惡，生活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 去年《電影傳奇》劇組送給我一張《生死戀》的影碟。我重新看這部影片的時候，特別感到當年我們廠的同事，對待影片中的「小角色」同樣那麼認真，配出來的人物同樣那麼鮮活。畢克在《生死戀》中配夏子的父親，那是個家境富裕的高級知識份子，有修養，通情達理。戲沒有大起大落，感情全在細微之處。看到女兒領來的男朋友，是個農村出身的普通職員，擔心從小嬌生慣養的夏子過不了那種小市民的日子，怕女兒受苦。可他也看到了女兒對男友雄二的一往情深，是阻止不了的，只好同意。原片演員嘴角微微一動，很好地表達了夏子父親這種複雜的心情，畢克把人物的這種細微之處也都十分貼切地配出來了。還有邱岳峰配的雄二的父親和潘我源配的雄二的奶奶也都那麼恰如其分。雄二的父親是農民，但是也讀過幾年書，本來還做得彬彬有禮，可一不當心粗話就露出來了，他原想說雄二帶來的朋友肯定差不了，脫口說成「雄二弄來的女人……」奶奶趕緊拉了他一把，他才意識到跟城裡的姑娘不能這麼說話，馬上改口說「雄二選中的小姐」。他錯得自然，人物馬上就生動起來了。 我們對影片研究得很細緻，哪怕對待一個群眾角色也一樣認真，所以我們那時候配出來的戲好看。 　　　　　　　　　　　　　　　　　　劉廣寧電話中口述，蘇秀整理 　　　　　　　　　　　　　　　　　　２００７年８月３０日 蘇秀按： 小劉為了這篇短短的文章，曾前後四次從香港打來長途，指出我哪句話寫得不夠準確；或者她自己記得不確切，一改再改，和她當年配戲一樣認真。人說「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她就是幾十年一貫如此啊。（劉廣寧，１９３９年生。１９６０年進入上海電影譯制廠任配音演員。主要配音代表作：《魂斷藍橋》《冷酷的心》《葉塞尼亞》《苔絲》《絕唱》《生死戀》《望鄉》《天鵝湖》《尼羅河上的慘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