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紅裙子的千幸

我的學生全都是清一色的泰國人,可有一天教會的弟兄李君給我介紹了一位日本學生,在泰國這個地方這多少讓我感到驚訝,因為印像當中日本人都是去中國學漢語。我在北京工作期間也遇到過不少日本留學生,有的還成了朋友。不過,現在想起來在泰國能巧遇一位學漢語的日本學生,這也或許是一種難得的緣分吧。


我的這位特殊的學生名叫千幸,年齡和我的大姐相彷,初次見面我竟然毫無陌生之感,用一見如故來形容應該是恰如其分的,可至今還不解其中的緣由。我曾在北京斷斷續續學過日語,但早就還給老師了,所以在給千幸講課時障礙不少,好在她的漢語閱讀能力尚可,若遇口語無法交談的話題,便用筆談來解決,因此並不妨礙我們之間的交流。就這樣,我們在連說帶寫的方式下開始了一次特別的漢語教學之旅。這的確特別,課堂上常常老師學生輪番上臺書寫,若是外人初次看到此番情景會分不清誰是老師誰是學生,會感到愕然吧,但這反而往往令我產生一種錯覺,每當望著千幸在黑板上書寫時的背影,時間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時代......


那時,我十歲,正上小學。有一天來了一位女老師,聽說年紀只有十七歲,以前的語文老師因年老多病提前退休了,暫由她代課。代課老師文靜漂亮,可時常被我們氣得直哭。我也是個調皮蛋,自然被她格外「關照」過,一遇我搗蛋,她便去告訴我父親,結果屁股上免不了遭一頓狠揍。說實話,回想起來她對我還是非常不錯的,只是那時懵懂無知,將人家的好心當驢肝肺了。小時候我長得像個女孩兒,模樣還算俊俏,每遇學校要組織什麼文藝表演,她總會把我「提」去,還親自幫我化妝,其他同學就在一旁譏笑,那也許是出於嫉妒,但當時卻以為是老師故意讓我難堪,實在是不懂事啊。不僅如此,她在辦公室批改作業時也要求我坐在她身邊做練習,對此,我仍然當作是對我的懲罰。其實不然,待我自身為人師表之後,方覺那時老師愛護我尤勝於其他學生,這理應是我的福分,可惜時光無法倒流,徒留空嘆兮!我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當她離開我們的那天,我依依不舍,獨自一人跑到學校的後山痛哭流涕。如今,正端坐在跟前的學生比我年長七歲,也正與當年代課老師一般年齡,我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認真教她。


千幸是個安靜的女學生,這是她留給我的初次印象,但她又不總是安靜的,一遇感興趣的話題便會嘰裡呱啦說一大堆漢語加日語的「混合語」,我常常笑她的漢語發音和我家鄉的姐姐差不多,可她並不記氣,依然勁頭十足地學習。她是公司的技術骨幹,似乎天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有時竟忘了上課,我叫她「大忙人」,她自嘲說這是因為名字叫「千幸」的緣故——總會幸運地找到工作,但又總是很忙,還說這就是命哪。大忙人千幸學識淵博,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拚命工作之餘卻還抽空頑強地學習漢、泰語,然而她又十分謙虛,課堂上恰似一個文靜的小女生。我講到現代漢語裡不少的詞彙來自日語,她感到驚奇,我就打比方說,文化的相互影響與交流正如水的自然流動一樣,總是從高出流往低處。她靜靜地聆聽著,只是偶爾會發出「真的嗎?」的感嘆。


千幸學漢語緣起於她對中國文化的迷戀,不僅侷限於中國悠久的古代文化,而且對現當代的中國文化似乎也抱著濃厚興致,在這一點上她有別於平素所見的中國文化迷,更有趣的是,她對中國的連環畫也饒有興味,有一次就見她在電車上看得津津有味,好像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之類的吧。今年春節前夕,千幸告訴我她不打算外出旅行,想去唐人街見識一下華人過新年的熱鬧氛圍。春節那天千幸準時在約定地點等待,而我卻遲到了,想來很慚愧,日本人凡事認真準時,由此可見一斑。遠遠地我就望見一位紅衣女郎亭亭玉立在那裡,待我走近才發覺是千幸,使我吃驚不小,簡直比中國人還要中國人呢!從頭到腳一襲的中國式紅裝,頓時讓我十分感動,有一種他鄉遇老鄉的感覺,更何況是在春節這樣特別的日子裡。我誇她漂亮極了,她竟少女般羞澀地泛起了紅暈,呀!這不是一個活脫脫的典型傳統中國姑娘嗎?一路上行人紛紛向她投來欣賞的目光。身邊伴著一位引人注目的紅衣美女,我並不感到窘迫,還好像粘了她的光似的,心裏樂滋滋的。我說她是地道的中國人而且光彩照人,她一聽便樂得哈哈大笑起來,不知她現在還記不記得「光彩照人」這個詞,我擔心她一忙起來會忘了呢,有機會一定要考考她。


千幸的舉止使我聯想起一宗發生在北京一處公園裡的事件。在一個明媚的春天裡,兩個中國少女因著日本式和服拍照而遭一幫極端「愛國人士」的辱罵。這件事海內外媒體都有報導,也引起了議論。旅居泰國的日本人不少,但我看千幸穿上中國式紅裙子卻並不擔心什麼,相反別人認為她是中國人她還引以為豪,在此我想,不管愛什麼,首先需要的是大度寬容加自信,愛國也是如此,它不是抽象的,缺少了對具體的「人」的愛,容易使人誤入歧途,走上偏激。《聖經》上說:「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三樣,其中最大的是愛。」基督博大的精神時時激勵和啟示著我,對人對事要多做理性的思考。


穿紅裙子的千幸的確很美,按她自己的話說是「一年只能美一回」,原因是一年絕大多數時間裏都穿著工作服,沒有機會來裝扮。其實,平時的千幸也很美,她的美有別於那種令人眩目的艷麗之美,而是一種漸入佳境的美,她是那種使你開始不覺得,到後來越看越美的美女,大概屬於通常所說的耐看之列吧。但有一天這位美女感冒了,戴著口罩來上課。我告訴她可以把口罩取下來,她說沒關係。我猜想她大概是怕把感冒傳給別人了,這讓我想起日本人所具備的唯恐給他人添了麻煩的品質,這不禁又一次使我肅然起敬。戴口罩的千幸顯得有些憔悴,我不免擔心起來,一問方知近期工作繁忙,身體有點兒吃不消,我趕緊故意慫恿她換一個工作或者當我的老師吧,我解釋說我正打算重修日語,還提醒她要注意休息云云。她依舊那般靜靜地聽著,面露微笑,不時點點頭,就像在日本電影裡常見到的傳統日本女性的形象,優雅,賢惠,彬彬有禮且知書達理。說真的,千幸正符合我自小形成的戀人形象,這是我的心裏話。記得在中國開放伊始,看的第一部外國電影就是日本電影《追捕》(原名叫《渡過憤怒的河》),那時讓我們這些看膩了革命影片的國人真是耳目一新。片中女主角的扮演者中野良子便成了我的「初戀情人」,後來的栗原小卷、松板慶子等都陸續加入了我的「初戀情人」的名單,她們大概都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出生的女性,所以腦海裡便留下了凡是生於那個年代的女人都是美人的印象,至今還揮之不去呢。千幸出生在五十年代的末年,趕上了「初戀情人」的末班車,這也是緣分吧。千幸美麗又能幹,誰要是娶她為妻肯定稱得上是三生有幸的,誰將會這麼幸運呢?無論怎樣,她將她「一年只能漂亮一回」的難得的機會,也用中國紅裙子來裝扮,僅對此我迄今也難以釋懷。


出於一些特殊原因,我流亡到泰國,當千幸得知我的處境後甚為我擔憂,口裡不住地念叨「好擔心你呀!好擔心你呀!」聽著聽著,不由倍感親切,從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莫非她真的就是我的姐姐?!當時確實有那麼一種幻覺,因為家鄉的姐姐也時常這麼為我擔憂。緣分這種事真是說不清道不明啊!奇妙美好,卻又時常令人生出莫名的淡淡憂傷。邂逅一些令人愉悅的人和事總歸是一種幸福吧。總體來說,能有這麼一位優秀、善良、堅韌而儀態端麗的學生,也是我的幸福吧。


千幸在心中早就繪製好了一系列去中國的旅行路線圖,似乎每個地方都令她神往,自然,旅遊便成了課堂上的內容之一。我們聊中國的廣袤及古老的魅力,也論及日本的四季變幻之美,常常侃著侃著竟忘了講解課本,好像已經融入旖旎的風景之中而流連忘返。最近,千幸趁假期去游了一趟長城和雲岡石窟,總算初步圓了游中國之夢。歸來後,興致勃勃,出發前的倦容也一掃而光,一見面便滔滔不絕地一一列數旅途中的見聞,這再次使我在不知不覺中深受感染,巴不得馬上親自帶她暢遊神州,實地為她講解漢語及中國文化,我一直有這樣的夢想。


冬日裡,我帶千幸回到我的故鄉,天空正飄著雪花,空氣清冽,雪地裡不時傳來孩子們相互嬉鬧追逐的歡笑聲,我感嘆道好久沒這麼下雪了......嘴裡嘀咕著便醒了過來,涼風還在習習吹拂進屋來,心裏感覺十分爽適。這幾天雨水不歇,因此天氣很涼爽,蚊子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每晚便索性打開窗戶睡覺,未曾想昨晚那場雨一直下到翌日的上午,雨點竟飄進了屋裡,打在身上而感到了涼意,於是做了這個吹雪的美夢,而孩子們的嬉戲聲是從樓下幼兒園傳來的。在夢裡我見到千幸依然穿著紅裙子。

我撕碎了舊日的詩篇
帶著姐姐贈送的歌謠出逃
一支歌就是一張船票
我站在船票上唱歌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花朵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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