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於上個世紀的中國女性作家在今天依然擁有眾多追隨者的,除了張愛玲,恐怕就是林徽因。張愛玲憑文字立身,以身世個性傳奇。但對林徽因來說,文字只是生命中的一部分,身世氛圍更多折射著那個時代的文化風尚。此種風尚的溫婉不堪歷史激烈演進的衝擊漸行漸遠,所以,給懷舊的人以無窮感傷與聯想。
喜歡林徽因的人肯定比喜歡張愛玲的要少。原因有兩個,一是林徽因生得早,創作又多散漫,在文學史上缺少獨樹一幟的東西。二是作為林徽因自己最看重的建築學成就,她的丈夫梁思成的光芒遠遠蓋過了她。然而,到google一查,有關林徽因的條目居然也有6000多條,而一個專門用來祭奠她的網頁,最近的點擊人數已有6萬多人。網際網路有時會給人製造一些假象,但對於林徽因的點擊——一種不帶任何功利的選擇,卻保留了較多的嚴肅與真誠。
林徽因,這位50年前就已去世的女子,憑什麼依然這樣深刻留在人們的記憶中?許多人爭著要為林徽因樹碑立傳,光《林徽因傳》就有幾個版本。網上的表白歸結起來不外乎有三點:1、她的美貌與氣質;2、她豐富而含蓄的情感世界;3、她多方面的才華。若僅以此論,她同時代的好幾位美女作家都符合這些要求。但人們獨獨鍾情於她,恐怕是一種綜合了各種因素的原因,其中既有世俗的情感投射——溫飽之後精神上追求社會認同而對出身與受教育程度的勢利苛求、對美貌與豐富愛情的人性企盼以及對上流社會生存方式的妄想;還有對競爭社會中理想女性失落的嘆息——女性既具有現代獨立人格與個性,同時又不失傳統美德及本質的溫婉美好,在今天已經越來越難。
林徽因恰恰契合了人們的這種理想需求。
完美的人生起步
1904年6月10日,林徽因降生在杭州陸官巷一座青磚大宅中。其父林長民曾任國務院參議、司法總長、國憲起草委員會委員長,為民國初年立憲派名人。14歲的時候,林徽因與當時的社會名流、她父親的好朋友梁啟超之子梁思成相識。16歲隨赴歐考察的父親遊歷歐洲,卜居倫敦一年,受鄰居女建築師的影響,立志將來一定要學建築。在英倫期間,他跟隨父親進入了一個當時包括H.G威爾士、E.M.福斯特、A.韋利、T.哈代、B.羅西爾、K.曼斯非爾德的社交圈子,並在這兒認識了當時正在英國遊學的徐志摩。一年後回國,與梁思成交往漸漸密切。1923年,徐志摩等人在北京成立新月社,林徽因與梁思成均成為該社團的參與者。1924年,可以說是林徽因在上流文化社交圈開始嶄露頭角的一年。那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印度詩人泰戈爾應梁啟超與林長民之邀來華訪問,文學界在天壇草坪上舉行歡迎會,林徽因任泰戈爾的翻譯。當時媒體報導說:「林小姐人艷如花,和老人挾臂而行,加上長袍白面、郊荒島瘦的徐志摩,猶如蒼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圖。」
更讓林徽因與徐志摩成為公眾視點的是,當年5月8日,新月社為了慶賀泰戈爾64歲生日,在北京協和大禮堂舉行晚會,由林徽因主演泰戈爾的抒情詩劇《齊德拉》,林徽因飾公主齊德拉,徐志摩飾愛神瑪達那,林長民飾春神法森塔,梁思成擔任佈景設計。第二天《晨報》報導演出盛況空前,「林女士態度音吐,並極佳妙。」
這樣的經歷,使得浪漫氣質的徐志摩將原先在英倫時就保有的對林徽因的美好印象,發酵成了一種欲罷不能的戀情。林徽因選擇哪一個,在當時大概是一些人茶餘飯後的絕佳談資,也是小報花邊所熱衷偵探的結果。
但僅僅過了一個月,林徽因與梁思成一同赴美留學。林梁都選擇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建築系,因為當時的賓大建築系不招女生,林徽因改入該校美術學院,但主修的還是建築。
1927年,林徽因以學士學位畢業於賓州大學美術系,梁思成以碩士學位畢業於賓州大學建築系。畢業後,林徽因入耶魯大學一個舞臺美術設計工作室學舞美設計,而梁思成則在當時美國的一個著名建築事務所實習。1928年,林徽因與梁思成在渥太華梁思成姐夫任總領事的中國總領事館舉行婚禮。
現代大家閨秀與普羅新女性之間的差別,光看表面都是相似的,但在選擇婚姻的時候,尤其是在平凡而漫長婚姻生活的過程中,才會顯示出一些不同。她們或許都不缺乏激情,但前者隱忍,後者張揚;她們都渴望浪漫,但前者將浪漫蘊含於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後者的浪漫往往伴隨更衝突強烈的戲劇性。如果林徽因是後者,難以想像她會不會在泰戈爾離開之後捲入一場三角戀情,會不會演繹一場瓊瑤式狂風暴雨般的情愛悲喜劇。
然而她是林徽因,家庭的背景以及教養使她做出最明智的選擇,在浪漫雲遊的詩人與未來腳踏實地的建築學家之間,她選擇腳踏實地的那個;在享受即時的虛榮與追求學問理想之間,她選擇學業和理想。她很清楚,「徐志摩當時愛的並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詩人的浪漫情緒想像出來的林徽因,可我其實並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樣一個人」(梁從誡:《倏忽人間四月天》)。這樣的選擇,讓她沒有成為同時代的丁玲、石評梅或廬隱那樣以寫作為生又為寫作痛苦,從追求自由的愛開始然後又為愛困厄的新女性。她步入了一個家庭主婦的平凡生活,卻成為京派文化圈中最不平凡的一個女性。
太太的客廳:京派知識群的情景劇
幾天後,我接到瀋先生(沈從文)的信,大意是說:一位絕頂聰明的小姐看上了你那篇《蠶》,要請你去她家喫茶。
星期六……我羞怯怯隨著瀋先生從達子營跨進了總布胡同那間有名的「太太的客廳」。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林徽因。
在去之前,原聽說這位小姐的肺病已經相當嚴重了,而那時的肺病就像今天的癌症那麼可怕。我以為她一定是穿了睡衣,半躺在床上接見我們呢,可那天她穿的卻是一件騎馬裝,話講得又多又快又興奮。不但瀋先生和我不大插嘴,連在座的梁思成和金岳霖兩位也只是坐在沙發上面邊叭噠著菸斗,邊點頭讚賞。她完全沒提到一個「病」字。
那以後,我經常在朱光潛先生家的「讀詩會」上見到她,我也跟著大家叫她「小姐」了,但她可不是那種只會抿嘴嫣然一笑的嬌小姐,而是位學識淵博、思想敏捷,並且語言鋒利的批評家。
以上選自蕭乾為《林徽因》所作的序中提到他與林徽因初次見面時的情景,由於這種閑適在當時社會大環境中太過個人化、小眾化,難免感覺像一出描寫20世紀30年代中國某類知識份子的情景喜劇。
當時,知識份子是社會少數、精神貴族,像林徽因這樣受過良好教育才貌出眾的女子,更是鳳毛麟角。她承認自己是受雙文化教育長大的,英語對於她是一種內在思維和表達方式、一種靈感、一個完整的文化世界。中西文化融合造就了一個「文化林徽因」。她是詩人,一生寫過幾十首詩,在詩歌創作上受徐志摩影響很明顯,但又有自己的特點;是建築學家,她的丈夫梁思成曾經對學生說,自己著作中的那些點睛之筆,都是林徽因給畫上去的。但她又不完全是詩人,不完全是建築學家。這樣多側面多方位的文化林徽因,可以融入當時以男性為主的京派知識份子群體,她與他們的交往,構成了一幅很獨特的風景。
太太的客廳中當時經常聚會的人員有新月社的詩人們,也有《晨報》副刊的編輯和作者,當然更少不了林徽因、梁思成在學界的親朋好友。這些人大都少年時期飽受中國傳統文化的浸染,青年時期又接觸到了五四的民主、科學知識,出國留學,又得到了西方文化的滋潤。這個古今知識份子中很特殊的群體,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既有很深的理解和造詣,對西方文化又有很好的理解和掌握。他們所談的無非是學問和藝術,跟參與到社會變革大潮中的公共知識份子相比,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幾分閑適。但抗戰爆發,這個群體的成員或流落雲南西南聯大、或流落到山城重慶、或流落到四川宜賓,他們不為物慾所動,不隨波逐流,在困境中堅守心靈的純淨。那種寵辱不驚的淡泊,讓人看到了一種有別於凌厲浮躁、金剛怒目的精、氣、神,無論穿長袍馬褂還是西裝,同樣有黃鐘大呂、中流砥柱的感覺,有金石氣質。
梁從誡曾經回憶當年梁思成和林徽因為躲避日本人的轟炸,跟著營造學社在李莊的情景。梁從誡和母親聊天,問:如果日本人打到四川你們怎麼辦?林徽因特別平靜地回答:中國讀書人不是還有一條老路嗎?咱們家門口不就是揚子江嗎?實際上她是表現了傳統知識份子的氣節。梁從誡後來說:我當時看著媽媽,我就覺得她已經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媽媽了,她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面對死亡,那樣超脫。而費慰梅在《回憶林徽因》中的描述更體現這一類知識份子的堅忍:
昆明遭到敵機轟炸,林徽因一家與中國營造學社人員遷到四川南溪縣李莊。此時已是抗戰的中後期,物價昂貴,物資匱乏。林徽因肺病復發,不但連藥品都買不到,甚至還要靠朋友們的資助才能維持日常的家庭開支。她的健康嚴重地被損壞了,經常發燒臥床不起,但林徽因並沒有怠惰,她躺在病床上通讀二十四史,積累了豐富的資料,幫助梁思成寫成了《中國建築史》,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寫成的自己國家的建築史。
事業夢想與夫妻情感同路前
行車站廣場上聚集著許多駝幫,這是林徽因第一次看到大群大群的駱駝,成百上千的駱駝,雙峰的和單峰的,赭色的和白色的,一隊隊湧進來,一隊隊開過去。天很低,駱駝高大傲岸,頸下碩大的鐵鈴,蒼涼、悲壯地響在九月的斜陽裡。彷彿是從遙遠年代飄來的古歌……(選自《林徽因傳》)
這是1933年,一心想建立中國建築史學體系的梁思成與他志同道合的妻子林徽因第一次踏上山西的土地、剛出大同火車站時的情景。場面的動感被描寫得像好萊塢經典西部大片。想來,畫面的色彩應該是金黃色的。而這恰恰是林徽因人生中最精彩也是最有質感的部分。
據《林徽因傳》的作者張清平介紹,當年梁思成是因為林徽因喜歡建築學而學建築的。建築學是他們夫妻二人共同的事業,也是情感溝通的基礎。
從1930年到1945年,他們夫妻二人共同走了中國的15個省,200多個縣,考察測繪了200多處古建築物,很多古建築就是通過他們的考察得到了世界、全國的認識,從此加以保護。比如像河北趙州石橋、山西的應縣木塔、五臺山佛光寺等。也正是由於在山西的數次古建築考察,使梁思成破解了中國古建築結構的奧秘,完成了對《營造法式》這部「天書」的解讀。
林徽因不僅具有詩人的美感與想像力,也具有科學家的細緻和踏實精神,林徽因、梁思成和營造學社的同仁在山西對古建築所做的調查和實測工作,林徽因對古建築的彫刻、紋飾、線條、圖案觀察細緻,心有靈犀。她對古建築上的紋飾、線條、圖案的研究,不僅對科學研究貢獻巨大,也使山西眾多埋沒在荒野的國寶級的古代建築開始走向世界,為世人所知。
結語
人類進入文明史後,女性一直被淹沒在歷史的黑洞裡。婦女的解放,比起母權制的喪失——女性世界性的失敗來,要漫長得多。在婦女解放這條路上,中國比西方又晚起步了200多年。但這絲毫不影響20世紀中國婦女先覺者的自醒深度以及自我實現的質量。他們中相當多的人以與新文學共體的方式,張揚著自我的獨立品格,從而讓我們見識到有別於傳統「象牙美人」、激盪著青春氣息與時代風雲的美麗人生。林徽因應該是這一群體中很特別的一個。面對這樣的女子,倘若還要糾纏她的情感,那麼那個據說為她終身不娶的哲學家金岳霖的真誠最能夠說明她情感的品質。倘若還要記起她的才華,那麼她的詩文以及她與梁思成共同完成的論著還不足以表現她才華的全部,因為那些充滿知性與靈性的連珠的妙語已經絕響;倘若還要記起她的優雅以及知識女性不忍拋卻的小小自我,那麼留在蕭乾記憶中也留在冰心小說裡的那間太太的客廳永遠是一個充滿適度聯想的舞臺。倘若還要記起她的堅忍與真誠,那麼她一生的病痛以及伴隨梁思成考察的那些不可計數的荒郊野地裡的民宅古寺足以證明,她為那些親朋好友的離世而歌哭的眼淚也足以證明,她確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真正的女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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