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最小的右派——博繩武

應該是我認識的年紀最小的右派，不過我相信，他應該是最年輕的右派中的一個。叫博繩武，是北京大學物理系一年級的學生，他上學又特別早，他的同齡人差不多都在中學。可惜當年只有中學生不劃右派，沒有說未成年人不劃右派。

第一次見面在清河農場，也就是茶澱，當時我在一分場。清河農場是58年在一片鹽鹼荒地上建立的，一分場叫58.1。二分場叫58.2。只是在58.5的五分場後面的58.6，不再是農場，而是墓地。可以想像當時埋葬了多少人。幾乎全部是餓死鬼。

清河農場是60年代初，勞改隊裡餓死人最多的地方，每 一個人，不是浮腫就是極度消瘦，人已經連給難友，也許還就是本人挖墳的力氣都沒有了，在一字排開的糧庫邊，是弱不禁風的垂死的人群。春節，每個人，是兩個 像暖水瓶的瓶塞兒一樣大小的玉米麵窩頭。平常已經是只有代食品，而看不見糧食了。就在國庫不遠，是一個小白樓，是北京公安療養的地方。離小白樓不過幾百米 的宿舍，每一間房間裡，每一個第二天的早上，能起床的人，都會少於前一天睡下的人。

我是在65年到的清河農場，那時的大飢荒已經過去了。 64年底，政策上突然強調區分兩類矛盾，教養和勞改放開，所有的北京的教養所的人，全部調往東北的白城子地區。成為北京市在外地的第三大的勞改區（前面兩 個是中蘇邊界的興凱湖和清河。）在調動時，延慶來的人要在北京辛店等一個晚上，換火車。上車前又突然給我留下了。當時北京只剩下一家教養所，作為新收教養 人員的轉運站和一些需要特別對待的人，如華僑，右派等。

我和孫經武都留在北京，北京只剩下一家教養所，我們自然就見面了，雖然我們被隔開在不同的區，但我們還是想方設法的見了面，也有幾個華僑幫我們轉信，後來這些華僑都被關了禁閉。

公 安部為了把我和孫經武徹底分開，把我一個人從良鄉調到茶澱。當時的清河農場，像一個村鎮，那裡的教養隊有近百人，都是當地的自產自銷，都是二進宮或是三、 四進宮。除了我，後來又從北京來了一個，因為沒有當上將軍而一直"無理取鬧"最後鬧到教養所的石厚剛，他是高崗的部下，所以，不止是非嫡系的問題，而沾了 一點敵系的邊。他也就是北京軍區有名的北京二剛之一，另一個剛，因為把情人塞給了下級，那個穿綠軍裝但不喜歡綠帽子的丈夫，掏出手槍，滅了這個剛，我不知 道死者確切的名字，可能是白建剛。

文革開始，這些人都轟到東北，留下的我和石厚剛調到一分場，一分場是有高牆、電網、崗樓的監獄，文革後，北京的新鮮血液就不斷地向這裡輸入。我就是在這時遇見的博繩武。

白 白淨淨，戴一副黑眼鏡，他自己說因為長得像譚天榮，反右時都不敢出屋。他被學校開除，在街道工廠幹活。心靈手巧的他，混得還可以。他的艷福不淺，有兩個女 孩子同時愛上了他。而這次他被送進來，就得益於那個失選的女孩子，打得最凶的也是她，口中唸唸有詞，一點不隱藏她的報復。

我見到他時，他背上的傷疤還沒有褪去，但他這個右派，好像時忘了禍從口出的教訓。話特別多，喜歡開玩笑，挖苦人。在這個不帶髒字不開口，罵人表示親熱的環境，他的刻薄本來也不算一回事。

我見過一個人，在開始兩年的教養中，幾乎是一句話都不說，從來沒有看見他笑過。離解教前一個月，突然像變了一個人，說說笑笑地讓你覺得不認識。博繩武之所以在進了教養所，仍然是談笑自若，是因為58年成為右派後的風風雨雨，使他對一次又一次的打擊，能夠泰然處之了。

一般人煩他的，是他吃飯的習慣，細嚼慢咽，理由是易於吸收。但當飢腸轆轆的人狼吞虎嚥地吃完了自己那一份，看著別人仍然在吃，真的是一種刑罰。

弗洛伊德寫過性變態心理學，但沒有可能寫餓的變態心理學。餓是每個人都會有過的經驗，但如果對沒有體會過長期的，以月、年為單位的長期飢餓的人，說清楚這種滋味，就像和瞎子談顏色一樣困難。

很多問題，我也是餓明白的。對底層的人的理解和諒解，也是餓明白的。如果說我不寬容，那應該是在二十歲以前的我。當然，我現在也會讓人覺得不近人情，但我不會對那些無奈的弱者，而只是對那些利用弱智的人。

回到博繩武，到底還是禍從口出，批鬥會是因為在悶熱的大雨到來以前的夏天，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裡幹活，就像下了蒸籠。博繩武說了一句話：最毒的就是夏天的日頭和後母的拳頭。外號叫塌鼻子的組長主持批鬥。（勞改隊的人的名字忘的差不多了，只是記得外號）

批鬥會開得冷冷清清，一方面博繩武的人緣不錯，另一方面是坐鎮的隊長的水平不行。勞改隊原來有不少是在公安內部犯了錯誤後，調到勞改隊的，也算是藏龍臥虎，有的水平不低。但文革後，那些看大門，看禁閉室的人，成立了紅炮臺戰鬥對，原來的隊長靠邊站了。

塌 鼻子攻擊要害：說博繩武謾罵日頭毒，就是攻擊偉大的領袖紅太陽。博繩武當然不能承認，強調這些話是北京老太太的媽媽令，是由來已久的說法，博繩武用後媽的 拳頭來解釋，這就是北京女人的流行說法。塌鼻子馬上頂了回去：博繩武你是右派，右派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就是不愛國，所以把祖國比作後媽。這句話頂的博繩 武沒有話說。看來，當打手也需要一定的水平。該引申、發揮時得一點不能含糊。

批鬥會開得不熱烈，塌鼻子也真的是有整人的能耐。矛頭馬上從 博繩武，轉向會場其他人：博繩武在大庭廣眾下都敢攻擊偉大領袖，私下他肯定會大肆放毒，大家必須和他劃清界線，一定要揭發他的反動言行。塌鼻子那不懷好意 的眼光掃了過來。又加了一句：特別是私下和他一起談論特別多的人。

我揭發! 小結巴沉不住氣了，他還有幾天就解教了。生怕再惹上什麼麻煩。這兩天，他和博繩武又正好一起抬臺（一根扁擔運肥）

他說……我說……我馬上就……就解，解教了。馬上就，就是偉大，的，的公民，博，博繩武說，你，你偉大？瞧你的德行，還，還，還偉大的公民，狐，狐狸才偉大……他，他，他攻擊公民……他。

塌 鼻子制止了小結巴的發言，馬上開始了新的批判，開始是從教養和公民，敵人和人民上做文章，不知道說到什麼地方，突然靈機一動，馬上變得氣勢洶洶，質問博繩 武：你是在攻擊偉大？你就是在攻擊四個偉大，你就是在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塌鼻子得意洋洋，上綱上線地滔滔不絕：你敢說狐狸偉大，你敢攻擊偉大領袖毛主 席是狐狸。

我還沒有納過悶來，兩個人已經撲上去，把塌鼻子按到，拳打腳踢。你敢攻擊毛主席，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

我真的佩服那些一不讀書，二不看報的人，政治反應能如此快。我明白塌鼻子犯了禁，規定不允許重複攻擊、謾罵領袖的言論，更何況博繩武還沒有直接攻擊的言論。

小偷也有靈與不靈的。開始上去的一個，人稱一站七，就是在公共汽車上，從這一站到下一站，他能夠偷七個錢包。難怪有人說，勞改隊是一個大染缸，刑事犯很快就會變成反革命。

下 面的人，也明白了怎麼一回事，全組的人，幾乎是全部出動。本來教養的單調生活，就需要刺激，這種事也是一種娛樂，只要你不正好是那個挨打的。這些人，又多 多少少有暴力傾向。而這次情況更特別，因為塌鼻子依仗隊長，狗仗人勢欺負人太多了。今天的隊長又正好是一個迷糊隊長，他也真地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過去開 會時打人，都是隊長交代：好好幫助這個人，或好好端正一下他的態度，然後隊長出門以後，才開始全武行。這次這麼多的人，當著隊長的面這麼熱烈地捍衛偉大領 袖，讓這個隊長真的不知所措。

下學習的鐘救了駕，隊長當然也覺得有點不對頭，人們的覺悟提高得有那麼一點太快了。所以借已經下學習了，中止了批鬥會，隊長一再製止，人們才不甘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從叫隊長喊冤叫屈，變成哭爺爺叫奶奶，然後是叫救命，認錯求饒的塌鼻子，勉強地爬了起來。近二十個人修理後的他，臉上居然沒有一點傷痕。這麼亂的場面，沒有人出面指揮，但心照不宣的人們配合默契。

隊長宣布，明天接著批鬥塌鼻子，讓他回去寫檢查，這樣，塌鼻子的案就被隊長定死了。

第二天，主管隊長──也就是塌鼻子的後臺──宣布，重新調組，原來的每一個組被拆得七零八碎，塌鼻子的檢查也就不了了之。

沒過幾天，他又再次成為組長，和他原來在一個組的那些人，一個個被整。博繩武和我都不在他的組，我和博繩武也就從此分開了。

塌鼻子哭爹叫媽時，我好像看見低著頭的博繩武笑了。後來他一直否認。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不管什麼人被打，他都不會笑。但當時，我自己的確是偷偷地笑了。

20、04、07 墨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