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沽口和八里臺是百多年前舊戰場,八里臺附近有一座聶公橋,以紀念在此犧牲的清代將領聶士成,橋邊有他的漢白玉琱像,供人們憑弔漸行漸遠的英雄:聶士成騎在馬上,揮臂指向前方。
聶士成的名字原本應該是和他同時代的譚嗣同一樣閃亮的,譚是文人,詩文氣節如同劃過黯夜的閃電,而聶是武職,名字湮沒在屈辱到令人掩卷不忍卒讀的近代軍史裡。聶士成小傳如下:
聶士成字功亭,安徽合肥人。武童出身,初入淮軍袁甲三部,曾隨淮軍將領劉銘傳鎮壓太平軍、捻軍,自把總累升至提督。中法戰爭期間命率軍赴臺灣基隆,參與抗法並屢敗法軍。1891年調統蘆臺淮、練諸軍。次年,授山西太原鎮總兵,仍留蘆臺治軍。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隨提督葉志超援朝,率部扼守遼東大高嶺,與日軍激戰十餘晝夜不言退,收復連山關,擊斃日將富剛三造,功授直隸提督。時清政府創立武衛軍,改其所統30營為武衛前軍,駐紮蘆臺。1900年6月13日,率所部守衛天津,抵抗八國聯軍侵略。他身先士卒,與侵略軍浴血奮戰,身中數彈,仍裹傷指揮殺敵。7月9日,中彈陣亡。
軍事文學作家王樹增的作品有人褒如同被帶進歷史,有人貶比小說還小說,他說他的文字不是小說是歷史事件,狂!既如此,他的思路必定有史可依:
1900年4月,聶士成奉清廷之命圍剿義和團。到了6月,又奉清廷之命與義和團一起和洋人作戰。這時,聶士成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怪圈,他已經成為一個被朝廷不斷指責、官員蓄意革除、義和團最為痛恨以及洋人最想消滅的人。一切都源於他對義和團的態度。作為一個多次與洋人交過手的將領,聶士成知道大清國不具備與列強抗衡的力量,而如果國內再動盪頻起,只能令國家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因此,從義和團興起的那一天起,聶士成始終認為義和團不可能「滅洋扶清」,救國於危。他親自觀看了義和團「刀槍不入」的表演,當場揭穿了農民們的把戲:先裝槍彈,再裝火藥,發火之後,火藥在前,只見煙火噴出,槍彈不是被火藥推出的而是帶出的,所以傷不了人。聶士成當場殺了那個搞騙術的農民。於是,當清廷為了對抗洋人而宣布義和團為「義民」時,義和團向清廷提出的惟一條件是:殺聶士成。朝廷裡反對洋人的大員紛紛支持。而慈禧深知國家打仗無論如何還得靠聶士成這樣的將領,因此下達的懿旨是讓聶士成「戴罪立功」。
此時,聶士成部據守著天津西一個叫做八里臺的地方,這個簡陋的地方不久之後將因為他而載入中國近代史。
1900年7月9日凌晨5時,聯軍與清軍在八里臺的決戰開始了。
聶士成部5500人的正面是6000多人的聯軍;背後,是步步逼近的500名日軍。當聯軍的第一發炮彈在八里臺炸響時,聶士成走出軍帳,低聲說:「弟兄們,開始了。」部下說:「請求增援吧!」聶士成說:「清軍無援可增,準備打吧。」
八里臺陣地前有一座小橋,聶士成騎馬立於橋邊。主帥前沿督戰,聶軍無人敢退。當聯軍衝上小橋時,聶軍官兵躍出射擊陣地,與聯軍扭打成一團,雙方直殺得將橋下的河水染紅。兩個小時後,聶軍顯出了支持不住的跡象。聯軍的炮彈打來,聶士成依然一動不動。部下喊:「軍門,躲躲!」聶士成縱馬向前,吼了一聲:「跟我殺!」 這時,有人飛報聶士成,說義和團抄了他的家,抓走了他的老母。聶士成停頓了一下,然後拍馬而去。官兵們知道,聶軍門決定死了。
管帶宋佔標跟隨聶士成多年,他上前拉住聶士成的馬嚼環,大哭:「軍門,不能去啊!」前沿上的聶軍官兵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聽見聶士成平靜地說:「孩子,你不懂。」宋佔標拉住聶士成的馬死活不鬆手,聶士成大喊了一聲,揮刀向宋佔標的手腕砍去。
天大亮了,八里臺陣地正面的德軍指揮官庫克認出了聶士成,因為他曾在聶軍中當過騎兵教練。庫克派士兵充當軍使,要求聶軍投降。但是遭到了拒絕。據說庫克得到的回答是,他這個「懂中國話」的德國人從來沒有明白過的一個中國字:屌!庫克隨即命令所有的火器一齊開火。他知道,不把聶士成打死,八里臺的戰鬥永遠結束不了。
炮彈和子彈跟隨著聶士成的戰馬,在混戰中形成一個煙火的核心。一匹戰馬倒下,聶士成再換乘另一匹。他一連換乘了四匹戰馬,兩條腿先後被打斷,在馬上搖搖晃晃的。接著,一塊彈片劃開了他的腹部,腸子從那裡流了出來。但聶士成依然沒有從馬上跌下來。這時候,聯軍佔領了小橋,聶士成帶領官兵向小橋衝擊。一發子彈從聶士成的嘴裡打進去,從後腦穿了出來,又一發子彈射穿了他的前胸,最後的那發子彈擊中了聶士成的太陽穴。聶士成轟然栽下馬來,滾落在陣地上……以上摘自王樹增《1901年》
戰場上的對手已是贏家,庫克面對聶士成傷痕纍纍的遺體感慨不已,出於軍人之間特有的情愫和敬意,他親自將聶士成的遺體用一塊紅毛毯蓋住,並脫帽鳴槍致哀。聶士成的遺體被鄭重的交還給清軍,當然,此時,天津已經是全城陷落了。
和我們這一代人小時候從《紅燈照》等文革餘味十足的小人書裡得來的印象不同,義和團在歷史上是個頗尷尬難言的『民族英雄』。八國聯軍兵臨城下時滿清政府對義和團採取了打擊、利用、剿滅的過程。聶士成奉命鎮壓,又奉命協作,身為軍人面對命令沒有選擇,朝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政治手腕就這樣把他逼上了絕境。他在前方以死督戰,群情激憤的義和團在後方抄了他的家,凌虐他的家人,抓走了他七十歲的老母。當他在陣地直面列強的炮火,低沉的說出「清軍無援可增,準備打吧。」悲痛一定如焚心煮骨。
「誤國喪身,實堪痛恨,姑念前功,准予恤典」 是清廷對聶士成的十六字評語,死了仍是帶罪之人,逝者已矣!身後榮辱不重要了。
聶士成是個很有才情的武將,他赴朝作戰時所寫的《東征日記》字裡行間透著鐵骨錚錚的男兒氣概。只有兩處落筆柔情,在開頭和結尾他提到母親:
『於五月初三日由蘆臺拜別慈親啟程。』
『初二日,至蘆臺,拜見慈親,脫換征衣,已生蟣虱。』
中國儒家思想推崇男人的兩大德行是忠臣、孝子,嗟嘆聶士成終究沒能兩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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