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深處--康靜谷回憶父親康有為
1919年5月,上海正是春意盎然,新路十六號幸家花園裡鼓樂齊鳴、爆竹喧天,康有為與西湖船家女張光正在這裡舉行婚禮。這是康有為的第六次婚禮,年方21的張光略施脂粉,身著紅色中式旗袍,楚楚動人,而康有為老年得妻,更是紅光滿面。這場老夫少妻的婚禮在當時轟動了上海灘,各家報紙都爭相報導,前去祝賀的達官貴人、富商大亨和文人墨客川流不息。雖然如此,康有為的幾房太太和子女卻是極力反對,婚禮時以不露面表示抗議。這給當時的新娘張光心中留下了一絲莫名的悲哀與遺憾,但最終那個大家庭還是接納了她,並且徹底改變了張光和她的家人日後的命運。7月的杭州酷熱難當,幾經周折,我在杭州市第三人民醫院見到了康有為與六太太張光的女兒--年過七旬的康靜谷女士,在家譜裡排行第十女的老人。
見到她的時候,老人正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挂鹽水,穿著一套極為平常的碎花家常服,她剪著清爽利落的短髮,臉色因為生病而略顯蒼白。環顧四周,這是一間極其普通的病房,床頭櫃上放著一些水果和幾樣簡單平常的日用品。這初初的一瞥,令人很難想像她是名門之後,是康有為唯一在世的女兒。
看到我,老人嘴角漾出了笑紋,就是這一縷微笑,漾出了她年輕時候的風采,那該是一張清秀美麗的臉。這張臉因為時光的流逝而蒼老,卻沒有因此而失去光彩,反而由於充盈了往昔的記憶,而格外豐滿起來。她的眼神非常明亮,很少可以在別的老人臉上看到如此清澈明亮的眼神,使人忘卻了歲月時光。老人幫我介紹了坐在旁邊的老伴,同樣是個衣著樸素,笑容慈祥的老人,他跟康靜谷老人一樣是退休醫生。
歷經滄桑的老人娓娓說起了當年的故事,顯的那麼優雅、從容,使我這個生活在近一個世紀之後的女子,也彷彿走進了那個已成為歷史的時代,那個由於歲月的侵蝕而顯得有些斑駁了的世界。
1898年,「百日維新」失敗後,康有為被迫離開北京來到上海,在英國人濮蘭德的幫助下登上了「巴拉勒號」經香港到了海外,從此在海外漂泊了16年之久。後來,清政府在辛亥革命中覆滅,康有為思歸心切,決定回國頤養天年。於是,1913年,康有為回到了廣東南海。由於康有為一直生活在海外,等他回到老家時,母親和胞弟都已去世。懷著愴然之心,康有為安葬完親人的遺骸後就開始在各個城市間旅遊和演講。
當時的康有為心境茫然,因為特別喜歡杭州,回國後幾乎每年都要抽時間去杭州小住,為此還專門買了一隻龍舟供自己泛舟湖上,觀景吟詩。那是1917年的暮春,康有為乘舟駛向棲霞嶺,正被周遍秀麗的景色所吸引,突見嫩柳飄舞的岸邊一位船家女正在浣紗,這讓飽經風霜的康有為神情一震。這位名張光,小名阿翠,年方19的船家女長得天生麗質,因為長年勞作而晒得紅扑扑的臉蛋,洋溢著一種撩人心弦的美。康有為不禁想娶來為妻,也不枉愛此山水一場,並可晚年有伴。他拿定注意,立即盪舟打道回府,次日便差梁啟超去瞭解這位船家女是否許配人家。
張光的家在杭州棲霞嶺下,這個竹籬小院的茅舍坐落在岳王廟旁,全家靠張母在西湖划船和大哥在三潭印月擺茶點為生,雖說清苦,卻也不乏快樂。當康有為得知船家女並未許配人家後,便立刻請杭州督軍盧永祥幫忙派了說客前去提親。而等到了張家,向張母介紹了康有為的情況後,張光卻不肯嫁,其母更是大力反對。一則那時的康有為已是白髮老翁,而家裡還有幾房妻妾,而另一方面,張光雖然出身貧寒,但因為父親早亡,母親對她百般呵護,怕女兒嫁過去了受委屈。這位在西湖憑一隻木槳就能隨心所欲地駕馭舟船的中年婦女,也是見過點世面的,她心裏十分清楚,來者並非一般人物,提出的親事也不是一般的嫁娶,但因為對女兒的疼愛,她一反平時面對權貴時的卑怯,以女兒還年幼為由拒絕了媒人。雖然康有為對張光一見傾心,但見張母不肯倒也並未勉強。
時間過得很快,1918年的冬天,對張光唸唸不忘的康有為去杭州宣講孔學,又一次備重禮去提親,並派人把張家所住的幾間草屋翻蓋成瓦房。張母見康有為誠心誠意,暗暗尋思,女兒自小聰明伶俐,因為家境平寒一直沒有讀書的機會,嫁給康有為起碼可以了她怎麼多年要讀書的心願。幾翻思量於是便點頭同意。康有為見張母鬆口,次日就穿戴整齊親臨茅舍小院叩拜岳母。康有為的到來惹得張光的兩個哥哥一陣發呆,想不到長輩們熟知的大人物會出現在自家門口。
康有為在眾人的謙讓中跨進客廳,張家兄弟又急忙上前將家中唯一的那張太師椅擺在堂屋正中,準備讓康有為入座,誰知康有為轉身把站在張家兄弟旁邊的張母扶過來,堅持讓她坐下,張母尚未來得及謙讓,康有為已跪在差役布下的軟墊之上對她行起禮來:
「岳母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
這一拜驚呆了張光全家,張母更是嘴裡不斷念叨著:「罪過,罪過!」康有為則在張家兄弟的攙扶下一邊就座一邊泰然地說:「禮該如此,禮該如此!」
這一切張光並沒有親眼目睹,事後聽家人告訴她時,感動得幾乎落淚,從此在情感上貼近了康有為許多。
「母親是一個講究三從四德的人,非常善良,我對父親的印象也很好,雖然我所知道的父親是從母親口中得知的。但母親眼中的康有為是個好丈夫,包括他為人正直,學問淵博,平常脾氣很好,但若親近的人觸犯了他為人的原則,也會大發脾氣,一旦發起脾氣來,家裡人都怕得遠遠地躲開,而等到脾氣一過卻又沒事了。」提起往事,老人的語調格外親切,眼神愈加明亮起來,她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些在記憶中永遠也不會凋零的日子
康有為與六太太張光結婚後,一直住在上海幸家花園裡。二十年代的中國,即使是在思想開明的康家,各房女眷終究還是不能擺脫傳統道德觀念的束縛,「三從四德」其中一條就是「在家從夫」,所以儘管極不樂意,各房太太卻在一家之主康有為的意願下,最終接受了六夫人。
當時的康有為政治活動已經不多,他有更多的時間來陪伴張光。每天黃昏張光都陪伴在康有為的身邊,聽他吟詩作對。康有為看嬌妻如此美麗乖巧,不禁心曠神怡,他向張光講述西湖名勝古景的來龍去脈,靈隱、天竺的佛教傳說,常常聽得張光如痴如醉。這個學識不深的六太太在康有為的精心培養下開始讀書,康有為為此還特意請了家庭教師教她識字,並親自教她書法。特別是在五太太鶴子歸國後,康有為外出多由張光陪同,自己往來的書信文件也叫給張光整理,家裡來了什麼客人也由張光接待。這一對老夫少妻還成了當時一些高檔酒樓的常客,而康有為興致好的時候更是潑墨揮毫寫些字畫贈於老闆作為飯資,惹得當時的酒樓老闆對他連連作揖,感激不已。
康有為因為酷愛旅遊,擁有很多別墅,青島「天遊園」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座別墅。閑居時,康有為最愛獨坐在窗邊「 種菜閉門吾將老,倚欄聽濤我生忘」。面對著潮起潮落,回想著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他的思緒一定是漫長而遙遠。不知道那時的他心中是悲還是喜,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康有為也許感到了繁華落盡後無邊的落寞和空虛吧。
1927年,適逢北伐軍浩浩蕩蕩,所向披靡之時,上海康有為和北京梁啟超兩家都十分慌張,康有為想把全家轉移到安全處去,躲避北伐軍的鋒芒,3月21日離開上海去了青島。據說是在3月30日晚,一位廣東同鄉請康有為吃飯,未等席終康有為突然腹痛難忍,急忙回到家中請日本醫生診治,但已無回天之力。次日黃昏逝於「天遊園」居室。家人尊重他的遺願,把他葬於自己挑中的嶗山縣東南像耳山,永遠對著他心愛的青山綠水、碧海藍天。
康有為的去世,一度讓六太太傷心欲絕。雖然說張光和康有為只做了十多年的夫妻,並且是第六房太太,但那時的她乖巧可人,跟著康有為讀了不少詩書,所以,她在幸家花園是最受寵愛的,康有為對她是千依百順,她也一直視康有為為自己情感和生命的支柱,對他恩愛有加。由此可以想見,康有為的離去對張光的打擊有多大。康靜谷老人告訴我,為了紀念康有為,張光後來一直吃素念佛,有時住在郭莊,有時則搬到庵裡。當時的社會非常動盪、混亂,雖然康有為定居上海的時候投資地產獲得了豐厚的回報,加之多年海外經營的贏余和再版著作的版稅,使得康氏大家族能維持上流的生活,但因為康家長年供養著大批門生故舊,間或有不菲的饋贈支出,所以在那時就已經感到有些吃力。康有為一去世,整個康家陷入了困境。無奈之下,張光拿出了船家女的本色,在現在的杭州三墩開了家仁慈大藥房,並變賣了一部分康有為留下的字畫來維持生活。
「那時父親在江蘇茅山有個雇佣農工勞作的農場,後來經營不善倒閉後,將所有的田地出租。康有為去世後,各房夫人和子女輪流到茅山向佃農收取地租以補生計,那一年輪到母親,我就跟母親一起去,可惜輪到我們那年是旱災,一向善良的母親架不住瘦骨如柴的災民的苦苦哀求,我們沒有收到一分錢。當時我們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還因付不出旅店的住宿費被扣在了柴房。」老人換了個姿勢,語氣突然傷感起來,旁邊的老伴起身為老人倒了杯水,並輕輕拍了拍老人的手背,我想這是對老人最好的安慰,晚年的老人應該是幸福的。「那時那裡有很多賣小孩的,因為沒有錢回家,我就對母親說,你在我頭上插根稻草把我賣了,你拿了錢回家然後再跟舅舅來贖我好了。哪知道我剛剛說完就看到母親淚如雨下,我們母女倆在柴房抱頭痛哭。這一哭驚動了一個住店的客人,她叫丁曼雲,剛從日本回國,當她得知我們是康有為的家人後替我們還了欠債,並親自把我們送回了汾陽別墅,因為她一直敬重父親。」
對於外界一直關注的康有為留下的一些字畫,老人很坦然:「那兩個很大的綠色箱子的確是有的,是父親留給母親的遺物,。父親去世後,母親一直鬱鬱寡歡,老是對著那個箱子發呆,我知道她是在思念父親,那時母親每年都要去觀音橋旁的花棉庵住段時間。」
掙不開,跑不了,忘不掉。滄桑的痕跡早已漫過了張光的面容,40多歲的女人,卻彷彿經受了千年。「有一次,我跟母親住在花棉庵,一天半夜,幾個強盜闖了進來,把庵裡的女尼和我們母女倆捆在柱子上,抬走了母親隨身帶的那個箱子,用觀音橋下的烏蓬船運走了。兩隻箱子的遺失,對母親而言,並不是簡單的財物的遺失,更重要的,是它們寄託著母親對父親的懷念。所以,母親悲痛欲絕,傷心之極。」說到這裡,我突然覺得,也許是這兩個箱子的遺失,更加加深了張光對康有為的思念,加速了她的去世 。「其實那時候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了,父親留下的字畫一部分變賣了維持生活,更多的是贈給了父親的故友,因為那時候社會兵慌馬亂的,大家的生活都是互相接濟的」。採訪的過程中發生了一個小意外,老人因為是邊吊瓶邊跟我講述的,手不停地在動,不小心針頭就插到肌肉裡了,佈滿青經的手上立刻腫了一大片,老人的老伴連忙去找護士,老人卻不以為然地繼續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我跟母親一起生活了13年,那真是艱難的13年,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一直在惶恐中度日。那時候三墩流行血吸蟲病,母親因為父親的去世心情一直很憂鬱,身體很不好,一不小心染上,1943年就過世了,那時才44歲」。
「母親去世後,我就立志學醫,希望可以幫到別人。而今我的願望是實現了,最大的遺憾卻是找不到母親的墓了,母親的棺木本來在淨寺放了3年,後來葬於丁家山,經遷移就沒有了。」老人半天的敘述,卻似走過了大半生,她看著房間雪白的牆壁,彷彿看向那深遠的往昔。雖然母親離開她已多年,但那份愛和懷念卻永遠深埋於心底。「我現在兒孫滿堂了,晚年很幸福,但母親去世的太年輕了,我都還沒來的及盡孝,這對我來是最大的遺憾了。」為了彌補這個遺憾,老人今年7月在杭州錢江陵園為康有為和張光立了紀念碑。
人生恰如映在帷幕上笨拙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退去,而整個過程卻充滿了喧嘩與騷動。
也許人生果真如此,可總有一些身影和聲音值得我們用心去看,去聆聽,一切都已過去了,而那藏在歷史深處的記憶,卻不會因此而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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