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監獄是50年代建造的,專門關押判處重刑的政治犯。「文化大革命」中,中國共產黨的高級幹部--所謂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或者叫「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有不少人被關押在這裡。陸定一對我們說了一個頗有諷刺意味的事情:這座監獄是原公安部副部長楊奇清主持建築的,文革中楊奇清也被抓到這裡來了。
陸定一被兩個漢子挾上一部吉普車,風馳電掣地來到秦城監獄,一道門、兩道門、三道門都過去了,車子停在院子裡,下了車後,他環顧四周,弄不清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但沒有等他看清究竟,他就被帶到一間屋子裡。
在這裡,陸定一脫去身上的衣服,換上黑色的囚衣,鋼筆、手錶也都被留下了。這裡有幾座樓房,他被帶進其中的一座,樓中通道兩旁,鐵門上都掛著一把鎖。押送他的人把一個小門打開,「哐當」一聲,鐵門又關上了。陸定一心裏明白了,他已經成為真正的囚犯了。
實際上,他失去自由已經兩年了。1966年5月8日他從安徽回到北京,住在安兒胡同1號,他開始被軟禁,後來又被送到看守所以及幾處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更是沒有任何的人身自由。這次被關進監獄,成了名副其實的囚犯,卻沒有過一紙判決書,也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麼罪,只有陳伯達、謝富治、吳法憲的一個同意逮捕的批示,就被抓進了監獄。
陸定一憤怒了。「嘭、嘭、嘭!」他敲打著牢房的門,大聲喊道:「我犯了什麼罪?豈有此理!」
沒有人理會他。只聽到「啪搭」一聲,牢房裡的電燈亮了。一個燈泡高高地懸在天花板上,發出了並不太亮的燈光。
牢房的門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68164」。它有特定的含義:68--入獄時間,1968年;1--特等犯人;64--這個囚犯的編號。
在這個監獄裡,陸定一的名字被這個68164所代替了。
牢房大約只有6平方米,是個單人的囚室。靠牆放著一張木板小床,床很低,離地面只1尺左右。角落裡有個小水池,供盥洗之用,沒有馬桶,只是在水池邊設有一個水泥便池,大小便之後,舀一杓水沖就完事了。房有兩道門,裡邊是鐵欄門,外邊一道是木頭門,門有窺望孔,下面有個6寸見方的小門,用來打水打飯。一個很小的窗子,高高在上,站在地上伸手也夠不著。裝在天花板上的電燈,開關卻安在門外,由看守控制。這個電燈徹夜不關,以便於看守看到囚犯是在睡覺還是在幹什麼。
每天供應三次開水,每次一杯。
囚犯要嚴格遵守作息時間,每天早上7時哨音一響,即起床,晚上9時聽哨音睡覺。平時不能躺在床上。
每天有一次放風,地點在牢房外地坪上,用牆隔成許多小格,犯人單獨地放出來,走進自己那個小格裡,誰都見不到別人。兩行小格,一個挨一個,活像豬圈。只有站在高處的看守人員能看到犯人們的活動。
犯人的伙食極壞。1981年7月我們隨同陸定一同志到青島,住在八大關的寧武關路12號。有一天吃飯時,每人有一小碗西紅柿雞蛋湯。老人用調羹在湯裡晃了幾下,感嘆地說:「在牢裡要有這一碗湯喝多好啊!」西紅柿雞蛋湯,這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了。我們問:「你在牢裡吃什麼?」他說:「平時是粗飯淡菜,窩窩頭白菜幫,只有春節時能吃一次餃子,或者有兩個獅子頭。」又說:「我12年沒有吃過西瓜。」
但是在監獄裡也有好處。陸定一說過,在牢裡比在外面接受「群眾專政」、「紅衛兵審判」要好些,牢裡多少有個規矩;而「群眾專政」、「紅衛兵審判」無法無天,任意打罵侮辱,不少人就這樣被整死。我沒有死,算是幸運。
陸定一進了監獄,而審訊他的專案組卻一直沒有撤銷,審訊也仍在繼續進行。有時三更半夜突然要提審他,仍然是那幾個老題目。訊問完叫他回牢房寫材料。有時材料寫好了,交給專案組,專案組的人看也不看,當著陸定一的面把它撕掉,簡直是在耍弄人。
這樣的牢獄生活一年、兩年、三年,週而復始地過著,沒有正式審判他犯了什麼罪,也沒有說明判多少年,要坐幾年牢,就這樣不明不白當無限期的囚徒。他沒有書可以閱讀,也看不到報紙,與外界完全隔絕。但他不會沒有思想活動,黨怎麼樣了?國家怎麼樣了?作為曾經為革命出生入死的老共產黨員,他很自然地要想到這些。想起自己的這些遭遇,他不禁喟然長嘆:國法何在?正義何在!他繼續寫申訴,連自己也不知道已寫了多少次了,但他還是寫,又同樣的如泥牛入海,毫無消息。
有一次,專案組看到他的申訴,暴跳如雷,大罵他企圖翻案,決定要給他一點顏色看。
於是,陸定一被第二次帶上手銬,連吃飯、睡覺、大小便都不給松銬,只有在半個月一次的洗澡時才被摘下來,半小時後洗完澡又立即被帶上。鐵銬套在手腕上,皮膚被磨破,露出鮮紅的肉,鑽心一樣地疼痛。他把衣袖塞到手銬裡,連衣袖也被磨破,殷紅的血水滲在袖上。
長期囚禁在單人牢房裡,容易出現兩種情況:一是缺乏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精神會失常;二是除了審訊之外,沒有人和他說話,可能失去說話的功能。陸定一也擔心他會出現這種現象,於是他想辦法避免。辦法之一是他常想一些可笑的事情來哈哈大笑,想不出什麼可以笑的,就學京戲中的大花臉,發出哈哈的笑聲。辦法之二是唱京戲,既發出聲音,又讓舌頭轉動,因此他蹲了十幾年監獄,並未失去說話的功能。
「九.一三」事件發生後,監獄的看守以及專案組,一直對陸定一保密,因為他的罪狀中就有一條「對林副主席刻骨仇恨」。如今這筆賬怎麼算,專案組頗感為難。因此乾脆不提,好像沒發生這件事。但是總不能長期瞞下去,他們自己也透露出來。陸定一很長時間才知道這件事。
1972年12月,有一天,陸定一被傳喚到了監獄的辦公室,那裡有三個人等著,向他傳達說:中央接到反映,說監獄裡有人搞法西斯,搞法西斯是不對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有最高指示:法西斯式的審訊制度應該廢除。今後如有打罵、刑訊逼供等情況,你們可以講出來,也有權直接向中央控告。
陸定一立即不客氣地說:「有呀!我意見多得很,動不動就給人帶手銬不就是法西斯。多年來專案組的負責人法西斯罪行很多,剛才說的只是一個例子。」
後來他才知道,被關在這座監獄的原中共北京市委書記劉仁,戴了兩年手銬,被活活銬死了。
陸定一思忖,有誰能關心秦城監獄這些囚犯?原來是原鐵道部副部長劉建章被關押出獄後,冒死上書毛澤東,將監獄裡種種殘酷現象和刑訊逼供等一一揭露出來,周恩來才派了人來,不准在秦城監獄搞法西斯。
然而監獄裡的情況並沒有多少改善,寒來暑往,春去秋來,陸定一的囚徒生活,年復一年,除了審訊少了些,沒有什麼變化。
1975年,鄧小平復出並且進行了「全面整頓」。根據毛澤東提出的盡快結束專案審查把人放出來的意見,在周恩來、鄧小平的推動下,中央在落實政策、解放幹部方面採取了重大步驟,除與林彪集團有關的審查對象和其他極少數人外,對大多數被關押審查者予以解放,搞清楚的予以平反。這使300多名高級幹部獲得解放,其中一些人還陸續被分配工作。
但是,解放幹部受到很大的阻力,阻力來自「四人幫」。這年4月,《紅旗》雜誌發表了張春橋的文章《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氣氛又緊張了。江青大肆鼓吹「反經驗主義」,影射、攻擊周恩來總理。11月初,掀起了「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中國又是寒凝大地了。
11月12日,中央政治局舉行會議,討論陸定一的問題。會議給陸定一定下三條罪狀:一、階級異己分子;二、反黨分子;三、內奸嫌疑。會議還作出「永遠開除黨籍」的決定。這次會議周恩來因為病重沒有出席,鄧小平與眾不同,提出「還是留在黨內」,但他孤掌難鳴,這個意見沒有被接受。
這個決議被作為中共中央1975年25號文件下發全國,黨內外都傳達了,直到居民委員會,範圍之廣是少有的。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對陸定一作出如此嚴厲的處置呢?因為他一直拒不承認強加給他的罪名,那時又在批判「右傾翻案風」,江青一夥要「殺雞給猴子看」,就從陸定一開刀。
這份紅頭文件同時也決定:釋放陸定一出獄,離開北京,放回原籍,每月發二百元生活費養起來。
自從1966年5月8日被軟禁算起,到此時已經9年多了,能夠出獄回家,這不是好事嗎?不,你要出獄,先要對這些決定簽字,這就等於承認自己是階級異己分子、反黨分子。陸定一拒絕簽字。
監獄外的兒女們望眼欲穿,希望能見到父母,但是九年了,音訊杳然,聽到傳達文件,希望仍然落空。
他們向有關組織寫信,一封封都沒有回音。兄妹們覺得用老辦法沒有什麼效果,得有新招,他們想起直接寫信給毛主席。
這時已是1975年,陸定一失去自由已經9年了。兄妹們打定這個主意後,就商量信怎麼寫法。他們想起毛主席的文章和詩詞裡不是喜歡用「典」嗎?我們何不也找個「典」呢?他們苦思冥想,終於找到了「典」了。「涸轍之鮒」這個典用上去,或許能感動毛主席,只要他老人家發發慈悲,父親也許有出獄的指望。
兄妹們懷著一顆虔誠的心,向毛主席披瀝自己對父母的懷念,經歷一個通宵,字斟句酌,終於把信寫成了。
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寫這封信,淚水同筆墨齊下!我們是陸定一的三個子女。自「文革」一開始父母便受到隔離,至今九年,杳無音訊。我兄妹只有相對悲咽,告訴無人!但我們深信,父母是忠於黨,忠於您老人家的。即使犯了錯誤,決不會是反革命。記得父親被抓走時,對我們講:「如果我倒了下去,便是爬也要跟黨走的……」
如今他身陷囹圄,重病在身,懇求您准他出獄治病,則恩同再造。
涸轍之鮒,但求升斗之水。只要能家人團聚,終老於林泉之下足矣!臨書涕泣,不盡稟訴!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陸德陸健敬上陸瑞君
兄妹們的這封信,毛澤東還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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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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