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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板戲」《紅岩》夭折記

 2003-09-28 18:11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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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板戲」,經歷過「文革」,飽受過「八億人看八個戲」之苦的人們大多能說出在「文革」前期「佔領舞臺」的《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襲白虎團》、《海港》、《龍江頌》、《紅色娘子軍》、《白毛女》這八個「樣板戲」。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由「文革旗手」江青親自抓的「樣板戲」,曾經還有一個「革命現代京劇」《紅岩》,但它尚未公演就夭折了,否則,第一批「樣板戲」本該有九個。

江青主持討論改編

長篇小說《紅岩》在1961年出版後,引起轟動,各種藝術形式爭相改編,在改編熱潮中,江青親自抓了北京京劇團(即北京京劇一團)改編《紅岩》的工作。

被江青指定擔任京劇《紅岩》編劇的,是兩位大手筆:解放軍空軍政治部歌劇團《江姐》的編劇閻肅和北京京劇團《沙家浜》劇本的主要執筆者汪曾祺。把這兩人抽調來擔任《紅岩》編劇,可見江青對這齣戲的高度重視。

汪曾祺後來發表過一篇《江青與我的「解放」》,其中談到了京劇《紅岩》的改編。「一九六四年冬,某日,黨委書記薛恩厚帶我和閻肅到中南海去參加關於《紅岩》改編的座談會。地點在頤年堂。這是我第一次見江青。在座的有《紅岩》小說作者羅廣斌和楊益言、林默涵,好像還有袁水拍。他們對《紅岩》改編方案已經研究過,我是半路插進來的,對他們的談話摸不著頭腦,一句也插不上嘴,只是坐在沙發裡聽著,心裏有些惶恐。江青說了些什麼,我也全無印象,只因為覺得奇怪才記住了她最後跟羅廣斌說:『將來劇本寫成了,小說也可以按照戲來改。』」

陸建華著《汪曾祺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7月,179頁)中也寫到此事:「那一晚的談話是在中南海毛主席書房外面的一間房子裡進行的。談話中間,毛主席曾從書房裡出來過一次,大家連忙站起來,但毛主席親切地揮了揮手,說:『你們談,你們談。』說完又退回書房中去了。」在汪朗的回憶《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1月,109頁)中,對此事是這樣寫的:「爸爸第一次見江青是在中南海頤年堂……在中南海,爸爸偶然見過毛主席一面,是不是這一次不清楚。」

筆者問過閻肅,他回信說:「《汪傳》所說1964年底,於中南海,確有『召見』,但無羅廣斌、楊益言,而有林默涵,似還有當時北京京劇院黨委書記薛恩厚,及汪、閻。但我不記得有毛主席走來打招呼。」

楊益言回憶:「1965年1月中旬的一個夜晚,我們被接到人民大會堂,參加京劇改編本《紅岩》討論會。進了會場,才知道這個劇本是江青叫人寫的,這次討論會也由她主持。」「會場上已有好幾位與會者在沙發上落座,江青要我和羅廣斌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劉白羽同志戴著個白紗布口罩,咳嗽著從門外走進來,江青抬眼看見了他,就像生怕會傳染給她什麼病菌似的,向他揮了揮手,劉白羽就回頭走了,再也沒進來。」(楊益言:《紅岩逸聞》,重慶出版社1996年,147頁)

據楊益言回憶,討論會上中宣部副部長林默涵先發言,在談到劇本把江姐從犧牲改成被營救出獄時,他說:「現在把她寫活了,群眾恐怕不會接受……」江青「啪」的一巴掌猛拍在茶几上,厲聲喝道:「你要允許我試驗!允許我失敗!」滿臉通紅的林默涵只好不再講話。

隨後,江青笑著要小說作者講話。於是,楊益言和羅廣斌分別就「注意揭露美帝」和「應該將江姐的性格寫得更豐滿」各講了幾句話。江青聽了連聲說「好」。最後,江青宣布,她計畫用十年時間來完成京劇《紅岩》的改編,還要將歌劇《江姐》改好,另拍一部彩色電影片《紅岩》。

「體驗生活」

討論會後,京劇《紅岩》的編劇和羅廣斌、楊益言被安排到了六國飯店。春節過後,江青又指示他們搬到頤和園中的一個島上去住。在這期間,江青還親筆簽名贈送了兩套《毛澤東選集》給羅廣斌和楊益言。

不久,江青又給羅廣斌打來了電話,說她要去上海,來不及了,想委託羅、楊幫她辦一件事:帶京劇《紅岩》的演員去重慶體驗生活。

1965年2月27日,中宣部致函重慶市委宣傳部,說北京京劇團正在改編小說《紅岩》,該團黨委書記薛恩厚將率參與這一工作的編劇、導演和演員等43人前往重慶參觀、訪問、修改劇稿,準備排演,「在前一階段的改編工作過程中,羅廣斌、楊益言二位同志已給予不少幫助。到重慶後,仍請他們二位,並增加劉德彬同志,繼續幫助進行這一工作」。

據楊益言回憶,北京京劇團一班人到重慶後,「羅廣斌因血壓高,這些活動只好由我出面,按江青要求組織。我每次活動的講話錄音,劇團都奉命帶回北京,交給江青審查。」汪曾祺回憶:「我們隨劇團大隊,浩浩蕩蕩到四川『體驗生活』。在渣滓洞坐了牢(當然是假的),大雨之夜上華鎣山演習了『扯紅』(暴動)。這種『體驗生活』實在如同兒戲,只有在江青直接控制下的劇團才幹得出來。」

對那次所謂的「體驗生活」,還有一些趣話:大家集體關進渣滓洞,十幾個人睡在稻草上,不准說話,不准抽煙。閻肅還被反銬著。樓下不時有遊人參觀,奇怪怎麼樓上還有人坐牢。由羅廣斌、楊益言指揮,受刑、開追悼大會,馬長禮扮演許雲峰,念悼詞後說:「同志們,高唱《國際歌》……」結果大家唱成了《國歌》。演習山上暴動時,趙燕俠在農家避雨,突然發現一隻貓,她怕貓,嚇得飛快跑回招待所。《沙家浜》編劇之一楊毓珉和薛恩厚被「拖出去槍斃」,他們喊革命口號,裡面的人也在喊並痛哭流涕。而被「槍斃」的人已坐小車回招待所睡覺了。(陳徒手:《汪曾祺的文革十年》,載《人有病,天知否》,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9月)1965年4月中旬,北京京劇團一班人由重慶到上海,又排了一陣《沙家浜》,江青到劇場審查通過,定為「樣板」(據汪曾祺回憶,「樣板」之名就是這時開始才有的,此前不叫「樣板」,叫「試驗田」),決定「五一」公演。

從上海回北京後,汪曾祺他們繼續修改《紅岩》。

《紅岩》變《山城旭日》

1966年春節前兩天,江青從上海給北京市委宣傳部部長李琪打來電話,叫閻、汪等到上海去。他們提出:「戲只差一場,寫完了再去行不行?」那邊的回答是:「不要寫了,馬上來!」李琪於是帶著薛恩厚、閻肅、汪曾祺,乘飛機到上海。

江青在錦江飯店接見了他們。江青對薛恩厚等人說:「上次你們到四川去,我本來也想去。因為飛機經過一個山,我不能適應……」接下來,她說出一句讓眾人吃驚的話:「你們去,有許多情況,他們不會告訴你們。我萬萬沒有想到那個時候,四川黨還有王明路線!」

江青這個說法,顯然是亂扣帽子。那時哪來的「王明路線」?作為《紅岩》歷史背景的1948年四川地下黨組織大破壞,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許多地下黨人面臨全國勝利而頭腦發熱,犯了左傾冒險的錯誤,致使自己毫無必要地暴露出來;二是地下黨一些主要領導幹部被捕後叛變--但這都不能說成是「王明路線」或什麼「錯誤路線」。

江青顯然已經聽說了當年四川的有關情況,發現背景複雜,不好處理。她正在上海主持炮製《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在所謂「座談會」期間,她一口氣批判了數十部電影故事片,給不少寫革命歷史題材的作品扣上了「為錯誤路線樹碑立傳」、「美化叛徒」之類帽子。她自然不能讓自己的「樣板」也留下這方面的問題。因此,她斷然決定,《紅岩》不搞了,另外搞一個戲,把江姐改成由軍隊黨派出的女幹部,不通過地方黨,找到一個社會關係,打進兵工廠,發動工人護廠,迎接解放。

汪曾祺和閻肅按照江青的意思,兩天兩夜趕寫出一個提綱。商定了劇名:《山城旭日》。

江青對提綱挺滿意,叫他們回北京去寫。

以後,江青又把他們叫到上海去了一次。又經過反覆修改,排演,還彩排了幾場,「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北京京劇團一時也陷入了動亂之中,「右派」汪曾祺被揪出來了。《山城旭日》的主演趙燕俠也因為得罪了江青而被打成「反革命」。

閻肅在給筆者的信中回憶:「《紅岩》改名《山城旭日》後,「劇情大致未動,但人名全改了,而且江姐改為二野部隊派到四川領導游擊隊,劇中也不叫江姐,所有劇中人名字全改了(就像《智取威虎山》有一段劇中人名也全改了,座山雕改為『隨三刀』之類一樣),大概是江青徹底否定川東地下黨,很怕地下黨同志來這『樣板戲』裡『沾光』。後來總覺得很彆扭,《紅岩》和《林海雪原》一樣,影響面很廣,這樣亂改人名,大事件又維持原樣,自然很可笑。江青似乎也感到這點,於是,和《智取威虎山》一樣,又都改回來了,還是叫江姐、許雲峰,劇名還是《紅岩》。」從他這段回憶看,《山城旭日》與《紅岩》實際上是一回事,而且後來劇名又改回來了。

突然夭折

1967年4月的一天,汪曾祺突然被宣布「解放」,並奉命於當晚和閻肅一起陪同江青觀看《山城旭日》彩排。看戲過程中,江青說了些什麼,汪曾祺全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說:「你們用毛主席詩詞作為每場的標題,倒省事啊!不要用!」幕間休息時,江青還說了一句觀後感:「不好吧?但是總比帝王將相戲好!」

演出後開了小范圍的座談會。汪曾祺記得,江青坐下後,第一句話是:「你們開幕的天幕上寫的是『向大西南進軍』,我們這兩天正在研究向大西南進軍。」

--江青所說的「正在研究向大西南進軍」,是指從4月初開始連續召開的中央解決四川、重慶問題的兩個會議。

據汪曾祺回憶,座談會上,除了陳亞丁長篇大論地談了一些對戲的意見外,江青等人所談的都是關於「文革」的事。

接著,5月1日出版的北京大學《新北大》報第69期刊登了一則簡訊:「由江青同志親自修改的革命現代京劇《山城旭日》已勝利排練成功,於四月十七日晚在北京工人俱樂部正式彩排,陳伯達、康生、江青、王力、關鋒、戚本禹、謝富治、蕭華等同志觀看了演出,並上臺接見了全體演員。」

看來,又一出「樣板戲」已經誕生並馬上要正式「佔領舞臺」了。然而,就在「五一」當晚,毛澤東觀看幾個「樣板團」的演出後,江青在接見樣板團人員的講話中,談到了計畫改編為現代京劇的幾部小說,卻隻字未提已經「排練成功」的京劇《山城旭日》!

《山城旭日》莫名其妙地「無聲無息」了。在6月24日出版的重慶《魯迅戰報》第5期上,登出了這樣一則簡訊,「京劇《山城旭日》,中央已決定棄稿不演了,因為:一、原著《紅岩》沒有反映歷史真實,在重慶解放時,地下黨近於沒有;二、沒有反映以武裝的革命反對武裝的反革命。」

這則簡訊所說的「棄稿不演」的兩個原因,似乎都不能成立。說重慶解放時地下黨近於沒有,而《山城旭日》已改成了由部隊派人去發動工人;說沒有反映以武裝的革命反對武裝的反革命,《山城旭日》寫的就是部隊派人去發動武裝鬥爭。

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已經「排練成功」的《山城旭日》夭折了?陳徒手在《汪曾祺的文革十年》中說:看《山城旭日》彩排後,「江青問陳伯達意見,陳沒有說什麼,康生冷不丁說了一句:『淨是概念。』江青為什麼最後放棄了這齣戲?汪、閻二人當時一直沒弄懂真正的原因。」

現在看來,康生批評的「淨是概念」有可能是這個戲夭折的一個原因,不過不會是主要原因--因為「樣板戲」中有不少都用得上這個評語。另一個原因,則可能是因為《山城旭日》的女主角寫成了從「二野」部隊派去的,而「二野」就是有名的劉(伯承)、鄧(小平)大軍。鄧小平這時已成為被打倒的黨內第二號「走資派」,「資產階級司令部」的二號人物,江青會不會怕這齣戲被指責為「替鄧小平樹碑立傳」?從當時環境看,要這樣上綱批判是很容易的。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小說《紅岩》作者之一羅廣斌參加了當時的派性鬥爭,而被指責為「畏罪自殺」。羅廣斌-《紅岩》-《山城旭日》的關係盡人皆知,萬一羅廣斌真有什麼問題,《山城旭日》豈不受到牽連?為避免麻煩,當然最好是放棄這個戲。


南方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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