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佑楣的這段話很是耐人尋味,他既否認三峽工程的政治特性,又同時承認工程建得不好是個政治問題。總之還是脫不了政治干係。其實大型工程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並不鮮見。埃及的阿斯旺高壩就是當時美國和蘇聯明爭暗鬥的產物。黃河三門峽大壩曾經澆注了政治含量極高的混合物:既有毛澤東帝王式的 「治國治水」理念,臣屬幕僚們「聖人出黃河清」的企圖,也有蘇聯老大哥們的蠻橫及對黃河泥沙的無知,還有黃萬里教授經歷的坎坷與沉浮,更有數十萬水庫移民太多的淚水與辛酸。陸佑楣說三峽工程不是政治工程,為何每每提及三峽,總忘不了念叨孫中山毛澤東,甚至拉扯上鄧小平江澤民,他們不都是中國最大的政治家嗎?三峽工程不是政治工程,為何李鵬對內對外都反覆強調,三峽工程的建設完全體現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這裡的社會主義制度有沒有政治意味?三峽工程不是政治工程,為何陸佑楣自己不失時機地親自表態說,三峽工程是實現「三個代表」的光輝典範?
其實中國以前是現在仍然是一個高度政治化的國家。有些完全與政治絕不相干的東西進了中國就被政治化了。最近也是最好的例子是 Google 被封。本來 Google 是一個搜索引擎,一項沒有任何政治色彩的專利技術,更簡單地說,一種純粹的網路工具。在國內遭封之前大家用它時只覺得順手,方便,快捷。遭封后大家才意識到原來用 Google 還有個政治問題。
政治問題總是令人頭疼。現在不談政治談談理性的問題。但理性這個辭也是十分微秒,其話題未必讓人輕鬆一些。讀完《三峽工程報》想到三峽工程之外,目前在國內鬧得沸沸揚揚的四川紫坪鋪和剛剛宣布開工的南水北調工程。從投資規模和建設週期上講,紫坪鋪大壩其實都不能與三峽工程及南水北調相提並論。紫坪鋪之所以受到如此廣泛的關注是因為它與另一聞名中外的水利樞紐都江堰密切相關:它的建設不僅影響到都江堰的正常運作與功能,甚至可能危及這一國寶的前途與命運。南水北調引人注目毫不奇怪,超長距離且跨流域的浩大工程,天文數字般的巨額投資,錯綜複雜的省際區際關係以及難以預料的環境效應,其中任何一項都足以使世界上最發達最富有的任何一個國家望而生畏。用前總理李鵬評價三峽工程的話說,中國人就是要做老外想都不敢想的事。
雖然目前尚無人像陸佑楣那樣出面強調說,紫坪鋪和南水北調與三峽工程一樣,不是政治工程而是理性的工程,但至少官方是這樣認為的。粗略比較這三個工程,不難看出它們在骨子裡的息息相通及血脈上的一脈相承。
毛的陰影。三峽工程自不必說,有「水調歌頭」為證。要不是李銳的雄辯和毛本人難得一次的「理性」, 200 多米高的三峽大壩早就豎在那兒了,也等不到陸佑楣們來操心。還是湖北省長張體學把主席的心思揣摩得透,不僅進言修一個小一點兒的葛洲壩,而且特意選在毛的生日那一天開工。這一做派不說可使龍心大悅也至少給文革鬧劇中為權力鬥爭弄得心力交瘁的毛澤東些許安慰。毛不僅關心巫山神女的感覺,而且一直對南水北調耿耿於懷,總在思謀如何讓他的傑作震驚世界。「南方水多,北方水少,能不能從南方借點兒給北方?」是主席的未圓之夢。雖然紫坪鋪具有更為濃厚的地方色彩,也許和毛澤東扯不上直接關係,但仍不失為大躍進進行曲中一段走了調的插曲。
盛世治水。當南水北調工程宣布開工前後,國內媒體反覆提到這個詞語,既讚頌了當今領袖們的決策英明,又順便肯定了其治水業績之卓越輝煌。縱觀中國歷史,舉凡盛世皆有大興水利之記載。最近的盛世是建國之後的大躍進,中國遷移人口最多的著名大壩如三門峽、新安江和丹江口均成就於這一非常時期。因垮壩而死人最多的板橋與西門灘也完成於這一階段。三峽工程曾被提到議事日程,南水北調進入規劃階段,紫坪鋪則是修了一小半而後毀於暴雨。所有這三項工程都夭折於彼一盛世而實現於此一盛世。為何第三代領導人都熱衷於恢復毛時代未竟的事業?美籍華裔政治學教授李成 (注1) 給了一個解釋,他說第三代領導人不像毛澤東和鄧小平有建黨建國的豐功偉績,他們不得不通過經濟成就特別是通過像三峽大壩等類似的大型工程建設來說明他們統治的合法性並鞏固他們的權力。
利益關係。大工程意味著部門或區域的利益、權力與好處。每當一個大型工程計畫被批准,就意味著權力與利益在部門或區域之間的重新分配。三峽工程是一個回合,南水北調是一個新的回合。這就難怪中國的水利部是國務院各部委中最有權勢也最財大氣粗的一個部。恐怕也是唯一因挪用巨額水利專項資金私建豪華賓館寫字樓而導致部長易人的一個部。擁有太多的公共資源也就擁有太多的利益與權勢。這就難怪水利部、長江委及黃河委都是力挺三峽工程和南水北調最執著也最多情的部門。
三峽工程和南水北調給水利部及其下屬系統帶來太多的好處。三峽總公司總經理陸佑楣本人就是原水電部副部長。三峽公司出手大方是有目共睹的:97年第一次長江截流儀式租用輪船,去年第二次長江截流儀式用的是飛機,反正三峽總公司有的是錢。按照總公司高層領導的說法,即便這麼個花法工程也會比預算省下200億人民幣。雖然這個推論用了中國人最擅長的許多個「虛擬語氣」的「如果如果」。令人特別犯糊塗的是究竟這帳是怎麼算的:報上一會兒說庫區治污投入多少億,一會兒說防地質災害多少億,一會兒又說搶救文物追加多少億,還有庫底清理增撥款項,還有移民外遷給雙倍補償,這些投資算不算錢?怎麼花的錢越多反而越能省?官方報導也承認像奉節新縣城三易其址,巴東新城也是修了撤,撤了再修,有時連公路橋樑辦公大樓都修好後發現地底下是大滑坡不得不忍痛舍棄而另擇新址,這不都需要錢?顯然這只是其中一兩例子,還有好多平頭百姓根本就無法知道的事兒。總之給人的感覺是好像工程當局擁有自己有鑄幣局或是印鈔廠,何時要錢何時印。
從區域角度看,三峽工程的受益區是長江中下游而南水北調的受益者是北方省市,特別是祖國的心臟北京。心臟缺血了,自然需要增加血管輸血,不論代價幾何。在這兩個回合中,西部大省四川幾乎都沒有份。南水北調西線雖然沾點兒邊,但四川只是送水區,不受害就謝天謝地了。三峽工程曾經與四川息息相關,但四川一直是三峽工程的反對派。因為四川水電資源極其豐富並不需要三峽之電,前幾年還為二灘的電賣不出去而發愁呢!而建三峽對四川幾乎肯定是有百害而無一利:不僅意味著泥沙之苦,更多的洪水之害而且面對上百萬人口的移民之累。這就是為何身為四川人的鄧小平雖然同意建三峽但他點頭的是一個比現在小得多的大壩 (150米的蓄水位)。這也是為何短命的三峽省流產之後會有直轄的重慶市。與三峽工程完全脫離干係的四川心有不甘也想有所作為,因此全力以赴上紫坪鋪,按《經濟觀察報》首席記者仲偉志的說法,紫坪鋪就是四川的「三峽」(注2)。
腐敗溫床。有工程就有腐敗,大工程大腐敗小工程小腐敗,這是中國當前工程建設的一條定律。三峽工程紫坪鋪和南水北調慨莫能外。最近的報上有一個神話,說三峽工程的投資一分錢都未被貪污,而且是權威部門的審計結果。信不信由你。也許中國大地上雖然貪污成風腐敗無孔不入,但所幸三峽這塊真的是個免疫特區,因為三峽大壩曾被譽為「防腐大壩」足以抵擋任何貪污腐敗的香風毒霧。所以三峽這塊現在建的是防腐大壩,以後生產的將是清潔能源。
實在不知道這個說法有沒有個時間界線:是從工程開工後算起呢,還是從戴蘭生攜巨款外逃後算起,或是從黃髮祥被槍斃後劃界線。要不因貪污受賄被處決的原豐都縣國土局 (另一說是城建局) 局長黃髮祥肯定會大呼冤枉。挪用百萬移民款搓麻將的萬州移民局前出納王素梅可有了出頭之日,她不用在監牢度過漫漫的無期而有望提前出獄和家人團聚。
這一結果也相當於慈悲開懷的政府機關發了大赦令並加幾顆定心丸:那些多多少少因貪三峽財沾三峽油水而心神不寧的公務員們,商人及包工頭們再不用提心吊膽過日子,這下可睡幾個安穩覺了。最不濟的要數高陽鎮的那幾位老實巴交的農民,既然人家都是清清白白的沒有貪污受賄,你們何苦千里迢迢上京告狀,惹得一身的官司?弄得至今都有家不能回?
既然三峽大壩可以成為防腐大壩,紫坪鋪也可以用來防腐,就不知南水北調怎麼辦。會不會在把污水由南向北輸送的時候,一路送水一路腐敗?也可能三線送水,三線腐敗?
三峽工程究竟有多少理性?它的可行性論證有太多的黑箱操作,在大人物的強力干預下將具有綜合性質的國家科委國家計委撇在一邊,完全由水利部一家大權獨攬,單獨操辦。水利部則借「六四」整頓之餘威,組織專家對某些關鍵問題重新論證,將生態環境影響評價的結論按領導的意圖進行大幅度修正。14個專題組各有各的假設條件,最後的綜合報告要麼遮掩突出的問題,要麼迴避其中的自相矛盾,要麼有意強調有利的方面淡化不利影響。 其目的只有一個:無論如何三峽工程得上馬且遲上不如早上。
十年之後 ,三峽工程的討論仍然是禁區,而移民問題則處於禁區的核心。膽大些的學者只能在論文中旁敲側擊,開放點的傳媒也只能以特別隱蔽或相當委婉的方式曲折地表達其深刻的懷念與不盡的憂思,這就是所謂的理性與非政治性?聖誕之後新年之前有一位法國的攝影記者來信說,他和兩位中國朋友去雲陽的高陽採訪,剛下汽車就有警察和本地官員圍上來,問他們來幹什麼。後來他們走到哪兒警察和官員就跟到哪兒,弄得他們既不高興也不自在,想和本地百姓搭句話也被阻攔。最後只得怏怏地離開。按理說堂堂中國人應該不懼來自法蘭西的手持相機 「一劍客」,既然三峽工程是理性並非政治性的,為何要這樣遮遮掩掩羞羞答答有時甚至偷偷摸摸,有什麼見不得說哪兀?
紫坪鋪有多少理性?為了得到日本財團的貸款還是為西部開發樹一個樣板工程?四川省真的要用紫坪鋪與重慶市的三峽工程叫板?是不是有如水利部的官員所稱,四川的領導和專家們真的要通過建紫坪鋪與都江堰相互比照,以方便中外遊客們撫今追昔,建立所謂歷史的層次感?還是如《經濟觀察報》記者仲偉志所言,為了建一個短命的美其名曰現代的治水工程而毀掉一個被中外專家譽為千古絕唱的都江堰?
南水北調究竟有多少理性?王紅旗先生提出了8個問題 (注3),但實際上遠不止於此。據說這次水利部接受了三峽工程的教訓,對南水北調既不大張旗鼓地宣傳張揚,也懶得去做假裝經全國人大通過的表面文章,其策略是所謂「干了再說」,以免夜長夢多。到時錢撥了,地征了,人也移了,工程轟轟烈烈地進展了,生米煮成熟飯了,能奈我何?
正像很多人私下傳說的,雖然朱鎔基不那麼喜歡三峽工程,那又怎樣?壩在一天天長高,再有魄力也不能讓它停下來。然而,如果南水北調是理性的,就應該傾聽不同意見,就應該通過比較分析研究然後選擇最佳方案。可是魏風先生的引漢水入渭河的方案就遭到冷遇,儘管從大牌專家到負責官員都在很大程度上肯定了其方案的價值。魏風方案的亮點一是大大縮短南水北調中線的輸水距離,二是幾乎不需要丹江口大壩加高及所引致的24萬移民。似乎他的方案在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沒有生命力的,因為他的設想的方案是通過隧道輸水,幾乎是一個隱蔽式工程且不能把長江水大大方方堂而皇之地送到北京,這不合領導與專家的胃口,不是北京人喜歡的,更不是北京的水利部所欣賞的。他們覺得魏的方案顯得既小家子氣又不轟轟烈烈,更不雄偉壯觀。再說工程規模太小國家給的錢也隨之減少,大手大腳慣了的水利部才不會買這個賬。
唯上是從 (包括懷舊情結與跟緊政治形勢),唯下不顧 (包括多少移民丹江口的二次移民及工程沿線的百姓),唯利是圖 (包括集團地方個人的利益關係與貪污機會),唯我獨尊 (包括排除異己壓制異議),恐怕才是中國治水工程理性的真諦。
注1 Li, C. 2000. Jiang Zemin's successors: the rise of the fourth generation of leaders in the PRC. China Quarterly 161, 1-40.
注2 http://www.threegorgesprobe.org/gb/index.cfm?DSP=content&ContentID=6273
注3 http://www.threegorgesprobe.org/gb/index.cfm?DSP=content&ContentID=6270(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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