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一個人黯然神傷地坐車去到那並不認識的山村,村裡的貧窮、破爛令我大吃一驚,我住進一間四面通風的、漏雨的草棚中,沒人敢靠近我因我是被專政的對象。村裡人對我指指點點,投來的是鄙視的目光。我一個拉小提琴的哪會拿鋤頭干農活呢!我手上不知磨起多少血泡,而很多時候我還要挨批鬥。我萬念俱灰,好幾次徘徊在村裡的水塘邊,真想一跳了之,每當我有此念頭的時候,總感覺到一雙眼睛注視我,我不知他(她)是誰。有一次我在水塘邊站立了好幾小時,突然有一個大約十八、九歲的農村姑娘走近我身邊說:「回家吧!我看見你站立了好長時間了,你不可以跳下去。」我仔細一瞧,她樣子平凡,毫不起眼,身上穿著無數補釘的衣服,但她那善良、充滿同情的眼神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所見,我的眼淚忍不住涑涑往下掉。她的出現令我感到人世間還有一絲絲的溫暖,此令我求生慾望頓生。她告訴我她叫水蓮,住在村頭那邊,她說從未讀過書,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她還跟我說以後我教你干農活。就這樣全村只有她和我來往。突然有一天晚上,她滿臉是血,走路一拐一拐地來見我,我忙問她怎麼回事,她可憐地望著我說:「我只是跟你說說話,我父母就打我一頓並對我說,『以後你再和他來往,你就永遠不要回家。』」「我現在已無家可歸了,因為我不可以不理你,那樣你會死掉的。」我一個大男人忍不住失聲痛哭。因為我很清楚在那階級鬥爭月月講,天天講,時時講的時代,他父母這樣做也就不足為奇。就這樣我跟水蓮在破草棚裡生活了好幾年,那麼多年來幾乎沒人跟我們來往,偶然我會拿起小提琴拉一首曲子給水蓮聽,雖然她聽不懂我拉什麼,但她是我在此世上唯一的知己。八年後,我接到平反通知書,到一城市某院校聲樂系任教。我對水蓮說:「我帶你去,我們一起生活好嗎?」但水蓮平靜而又真誠的對我說:「你走吧!因為你現在不需要我了,我不是因為你會好起來才這樣,我是因為同情你的遭遇才幫你的。」我想不到一字不識的農村姑娘卻明白人生的高境界,那就是你有難的時候出現,你好的時候離開。
當我一個人回到任教的城市不久,昔日的女朋友找上門來要和我重歸於好。雖然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美麗動人,氣質高雅,但在我眼裡她醜陋無比。我給她講了朱買臣的故事,讓她明白什麼叫覆水難收。
在我任教的學生中,有很多年輕、美麗的學生被我的風度、學識所傾倒,紛紛對我表達愛慕之情。還有同事、朋友介紹了數不清的女孩給我認識,但我的內心深處永遠忘不了在我人生最艱難、最絕望,人人都跟我劃清界線的時候,是誰向我投來無私、真誠的關懷?是誰因同情我而被家裡人打一頓並被趕出家門的呢?如果我在城市找一個所謂條件好的女孩結婚,也許在世俗的眼光中是理所當然的,但對於我來講,表面的風光會令我一輩子生活在良心不安之中。我現在才真正明白:「錦上添花人人做,雪中送炭那個願?」
我毅然回到那小山村,找到水蓮並把他連拖帶拉的推上車。每當水蓮自卑而內疚地對我說配不上我時,我就對她說:「人世間有多少所謂達官貴人,多少自認有識之士,外表美麗的人,讀盡天下書的人,卻不懂得什麼是雪中送炭?你一個沒讀過書的卻懂得,他們都要自愧不如!就這樣我和水蓮結婚了。雖然人們說我堂堂一個音樂講師卻和一個沒文化在學校飯堂打雜的水蓮並不般配,走在街上有人會投來奇異的目光,在學校招來同事的竊竊私語,但我毫不在乎,因為我所做的令我心安理得就足矣。我和水蓮平靜、詳和地生活了三十幾年。我的三個子女已長大成人,我教育他們做人的道理只有幾個字,那就是:做一個雪中送炭的人。
我差不多到了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年紀了(文革三十幾年後的文明時代)。我看到很多人對現在社會上的不公,人們的不幸所表現出來的麻木不仁、冷漠,沒有一絲絲同情心的時候,我的心隱隱作痛。我以我的親身經歷真誠地希望在此世間上的每一個人,在你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中,在他們有苦難,發生不幸,人們都不理解的時候,如果你對他們表現的是你發自內心的那怕是一絲絲的同情,一句真誠安慰的話和一個善良的眼神都會令他們終身難忘。也許你因此而救了一個生命,並且會給你帶來美好的未來,而落井下石只會給你造成無邊的黑暗。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他走完人生之路的時候,他能夠無悔地對自己說:「我的一生所做的是心安理得,問心無愧的,所以我無懼於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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