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顛倒
如今的社會,世事顛倒了,許多關係也被顛倒了。時下在官場中流行著一個稱謂,叫「父母官」。原先「父母官」多指縣一級的領導幹部,這大概是從封建社會遺傳下來的。因為那時縣一級的才稱得上官,是官裡頭最小的官,管理著一方百姓。百姓們稱他們為「父母官」,他也自稱「身為民之父母」。辛亥之後,這種叫法雖然沉寂了好些年,並被一種頗具神經意味的「革命幹部」所取代。然而「文革」以後,這種叫法又悄悄興起,並很快被多數人接受,流行開來。發展到現在,這種稱謂在官場上不絕於耳,它的範圍也被擴大了起來。由稱一縣之長上延到地區之專員、一省之長;下延到一鄉之長、一村之長、一組之長。這也是不無道理的。既然管理一縣之民,可稱為全縣子民的「父母官」,那麼順而上推,管理一個地區的專員,就是全區子民的「父母官」了。管理一個省的省長就更應是全省子民的「父母官」了。照此理下推,一個鄉長、鎮長、村長、村民小組長,雖然管的範圍小,子民少,但也算是這小范圍、小部分子民的「父母官」。於是「父母官」的隊伍發展了,壯大了,這也算是有所發明、有所創造吧。舊小說裡和戲劇舞台上,老百姓把官稱做「大人」,稱做「老爺」,自稱「小人」或「小民」。當官的叫老百姓「子民」、「百姓」或「刁民」,自稱「本縣」、「本府」或「本官」。這是被藝術化了的,實際上是否這樣叫,我沒去考究。但現在有些人卻原盤地、不折不扣地從小說和舞台上的舊戲裡,把這種稱謂和盤接受過來了。而且有了發展。現在,各級都有了書記,政府在黨委領導之下,書記當然更應該是父母官了。這是一種發展。過去沒有副職,現在各級副職一大堆,任命書上有「副」字,實際叫來都去了「副」字,不也是「父母官」嗎?這又是一種發展。不甘寂寞的鄉鎮長和書記,也覺得既是一級政府,就當然應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官是小點,「父母」卻不分大小,這個稱謂還是要的。上行下效,於是,村長、抑或村民小組長也頂起了「父母官」的帽子。這又是一種發展。
現在稱「父母官」者,有一個特點,老百姓並不這樣稱呼,而是官們互相稱呼或自我稱呼。甲縣的縣長或縣委書記見了家鄉的縣長或縣委書記,即呼「今天能見上我的父母官,真乃三生有幸」,「你是我們的父母官,辦這事還不是你一句話」。我有個朋友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前幾年在一個山區小縣當了縣委書記。一次在地區報上發了一篇文章,即有「自從當了父母官後,事情多了,工作忙了……身為父母官,又不得不抓緊學習」云云。看了之後,我身上有點發冷。此君怎麼就在報紙上自稱「父母官了呢?一次見了曾旁敲側擊,想知道他心中對此如何想的。豈知他竟毫不掩飾地一口一個「本縣長」、「本縣短」。還感嘆曰︰「你是當過縣委書記的,這『民之父母』不好當啊!十幾萬子民要脫貧、要致富,壓力大著哪!」我毫不客氣地說︰「我當的是縣委書記,哪有你們當『父母官』瀟灑。」他知道我的脾氣,顯然是對他自稱「父母官」不滿。但還是說︰「現在都這麼叫,和理髮員改稱美發師一個意思。這是新潮流,那是老傳統。」這話使我脊背溝裡起了疙瘩,還想說點什麼,彷彿有鯁在喉,不說也罷。
一次我向分管副專員請示工作,末了他說︰「你局座的意見,本府同意,就那麼辦吧。」臨汾舊時稱平陽府,照這樣說臨汾地區副專員,自稱「本府」,別人就該稱「府台大人」了。因為是老熟人,我順口說︰「你這『本府』,我第一次聽到,叫我局座我可不敢當。」他雖然笑了笑,但顯然有點不感冒,說︰「專員和知府還不一樣。你當過縣太爺,老百姓沒叫過你『父母官』?現在是局長,還不是局座?」看來他對此有所研究,我語塞了。
那年回到我的故鄉,碰上鄉里的領導。我在洪洞縣工作二十多年,雖然離開十年了,相互都還認識。他一見面就直呼我「父母官」,旁邊那個幹部一聽,立刻對我說︰「過去他是你的老領導,現在他可是你的父母官呵。」他忙說︰「劉書記做咱的『父母官』時,咱還是個小娃娃。現在他的戶口又不在咱鄉里,我敢當他的父母官嗎?」旁邊那個幹部又說︰「他總是咱鄉里人吧。他的戶口不在,他哥哥的戶口可在哩。」他半認真半推諉地說︰「說是他哥哥的『父母官』,那就太欺人了。」他的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還說什麼呢?應付了幾句,不算很愉快,也不算很尷尬就是了。
但是,我想來想去,認為︰問題就在一個「官」字上,有了這個「官」字,使一切情況發生了質的變化。兒子當了官,兒子的頭上有了頂戴花翎,一下變成了「父母官」,變成了「民之父母」,父母和「衣食父母」們,變成了兒子的「子民」、「小民」。就是說一個「官」字,一個頂戴花翎,兒子成了父母,父母成了他兒子的兒子。這就把天地顛倒了,乾坤顛倒了,整個世事顛倒了。(黃花崗雜誌)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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