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早年担得起诗中清秀风华、不染纤尘的描述。图为南宋梁楷绘《东篱高士图》局部。(图片来源:国立故宫博物院)
唐朝的高适有诗曰:“少年词赋皆可听,秀眉白面风清冷。身上未曾染名利,口中犹未知羶腥。”在宋词坛中的朱敦儒,早年就当得起诗中清秀风华、不染纤尘的描述,而在很多文人的心目中,朱敦儒实则与苏东坡、辛弃疾并列的一大词家。
朱敦儒(1081年-1159年)字希真,洛阳人。这位洛城的贵公子,志行高洁,不爱爵禄,自言“麋鹿之性,自乐闲旷”,屡次辞让朝廷的征召;他独爱梅花,落落不群,只愿诗酒平生,醉卧名城,和着疏影暗香度过他飘逸无羁的人生。
最妙的,是他才情中神仙般的风度。世人称赞他为人“天资旷远,有神仙风致”,他的词“仙风清爽”,“多尘外之想”。这些美誉,都不及朱敦儒在《鹧鸪天・西都作》的自我定位: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朱敦儒虽为布衣,却名动朝野,号称洛阳“八俊”之一的词俊。“清都山水郎”,是他对自己最恰当也最动听的称谓。朱敦儒的样貌已无从考证,但我们仅凭这一个词,就仿佛看到了,一个从山水仙境中走下凡尘的俊美少年。
词境赏析
这是一首抒发个人情志的词作,以“疏狂”为词眼,是作者崇尚自然和自由、藐视功名和权贵的一次自白。“我是清都山水郎”,作者无视西都洛阳的豪奢,在开篇就骄傲地说自己是天宫里掌管山水的郎官,这是何等桀骜、豪放?
清都,出自《列子・周穆王》:“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指的是天帝居住的宫阙。山水郎,乃是词人独创。名山大川,是自然造化,上天赋予人间的美景。像词人这般神仙人物,唯有山水才能实现他远离尘俗的志向。
第二句“天教分付与疏狂”,是首句的延展。词人是来自天界的仙官,那么他的言谈举止自然流露出狂放不羁、遗世独立的气质。既然是上天赐予他的独特性情,怎会在凡间轻易改变?词人以豪逸而刚强的言词,表达了不肯与世浮沉、维持心灵纯净的坚定信念。
“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这组对仗,更以浪漫的笔法和夸张的修辞,进一步描绘了山水郎的生活,也是词人热爱山水、逍遥人间的真实写照。天帝曾批给他赏赐雨水、支取清风的诏令,他也多次呈上挽留云彩、求借月光的奏章。天地间的风雨云月,任由他调遣管理,这是一个多么风雅而闲适的工作啊!
作品进入下片,词人也从天界来到凡尘,仿佛李白一样的“谪仙人”。红尘中的种种好处,从不能让他萦怀牵挂。王侯将相,他不曾正眼瞧过;功名利禄,他更不去贪恋追逐。唯一爱好的,大概就是笔下诗、杯中酒。不过,即使是饮酒作诗,仙人也是超越常人的大手笔。只见他醉眼迷离,依旧狂放地说道:“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诗仙”李白,同样有着醉心诗酒、傲视王侯的人生态度,有诗曰:“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旁人也倾慕“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的洒脱生活。借问词人谁得似,应是少年朱敦儒。天上的山水仙郎,人间的洛城公子,他在诗境和醉乡中,度过他人生中最锦绣的年华。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结尾更是意味深长。玉砌的楼阁,金饰的宫殿,也就是皇家宫苑,代表了人人向往的荣华富贵,词人偏偏不屑一顾。他自许是天上仙,人间殿堂怎会是他的归宿?一个“慵”字,就将他鄙薄名利、隐逸终老的信念表达出来。
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牡丹,洛阳牡丹更有甲天下之名。然而词人身在洛阳,反而爱那凌寒傲雪的梅花,看似和尘世格格不入,实则凸显他孤标傲世、品性纯洁的名士风流。
他的疏狂,不是一味地挑战世俗,而是渴望像梅花一样不与百花争艳,在浊世中保持高洁的品格。作为一名狂士,词人孤独而避世,淡泊而清高,在人间怀抱尘外之思,最终展现给世人一个疏放少年,一段神仙岁月。
朱敦儒独爱梅花,愿和着疏影暗香度过他飘逸无羁的人生。图为陈洪绶《梅花山鸟》。(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词人背后的故事
朱敦儒,字希真,号岩壑,有词集《樵歌》三卷传世。他的人生跨越两宋,经历过北宋末日前的太平繁华,也品尝过靖康之变的亡国之痛,以及南渡后在官场浮沉的悲愤无奈。朱敦儒是少数能在作品中,表现一生行藏与心态变化的词人,他的创作经历也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洛阳时期。朱敦儒在北宋生活四十五年,因家境殷实、志向高远,一直过着诗酒趁年华的轻狂日子。这时他的作品,既有描写恋情愁绪的传统婉约词,更有最具代表性的狂放超迈的咏怀之作。显然,《鹧鸪天》就是这时期最佳的作品。
这种优游自在的生活,以及超然自得的创作心态,随着靖康之变的到来戛然而止。宋廷南渡,朱敦儒也过了七年的漂泊生涯,这时他的词曲转向深沉悲慨之境,写下“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的苍凉之句。
在南宋,中年的朱敦儒面对国仇家难,慨然生出杀敌报国之志。于是他打破累征不起的原则,接受宋高宗的任命,进入了短暂的仕宦时期。在朝堂上,他志在中兴,力主北伐,但是现朝廷偏安和妥协的政策,让他陷入复国无望、大业难成的苦闷之中。他的词作,开始出现怀才不遇、讽刺时政的题材,阐发“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的感慨。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朱敦儒正式告别官场,隐居嘉禾,过着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生活。他的作品,也主要表现随缘自适、乐天知命的情怀,比较典型的词句有“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等。
这其中也发生一段小插曲,他在七十五岁高龄,被奸臣笼络,出任高官,但紧接着奸臣去世,朱敦儒在任上仅仅十八日就被罢免。虽然其中的曲折内情在今天已不得而知,但是这次入仕经历,不得不说是对朱敦儒清高自爱、傲视权贵的声名的巨大讽刺。史书也惋惜地评价他“其节不终”。
不过,朱敦儒早年的词作,仍然受到词评家的称赞,而在开拓宋词题材与境界上做出很大贡献的朱敦儒,在诸多文人眼中,仍是一名与苏东坡、辛弃疾并称的词家。
南宋诗人汪莘在《方壶诗余自序》中,阐述了他对宋词三次演变的见解:“盖至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隐然流出言外,天然绝世,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三变而为辛稼轩,乃写其胸中事,尤好称陶渊明。”
总体来说,朱敦儒最好的词是那些以隐逸、咏物为题材的作品,最突出的特点在于一个“清”字。他本就是淡泊飘逸、恣意疏狂的性情,体现在文字上,大多呈现出酒、梅、月、梦、渔夫等高雅出尘的意象,表达了远离尘嚣、寄情山水的理想。在这种清净澄澈的意境中,他的词在字里行间,自有一股出尘悠然的“清风峻骨”。
朱敦儒最终不免染了颜色、失了光华,改变最初的模样,但那个钟爱梅花的洛城少年,给雨支风与留云借月的清都山水郎,永远在诗词中定格了丰姿仙韵,教人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