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是讲故事的人(Adobe Stock)
【williamhill官网 2017年9月18日讯】编者按:本文节录自《记者不是你想的那样:萧彤雯的新闻现场》一书
因为与“人”有了连结,新闻才有了温度
某日带着孩子们在面馆吃面,后方突然传来声音:“你没听过‘小时不读书,长大当记者’这句话吗?”
我愣了一下,回头找到声音来源,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生,对面坐着个年轻女孩。男孩之后还说了什么,我没能听清楚,但他脸上满是得意与笑意。女儿看了我一眼,我有点难堪。之后这一顿到底滋味如何,我已记不得,但确实“五味杂陈”。虽然这句话在网络上几乎天天可见,任何一则新闻留言下方都有机会看得到,但亲耳听到别人说,冲击还是很大。
突然间我脑中闪过许多片段:
刚上国一的我,自己买了一堆参考书,每天复习功课至凌晨。在还有北市高中联合考试招生的时代,在全班五十几个同学只有九人考上“北联高中”的情况下,我是班上唯一考上第一志愿“北一女中”的人。
大学联考时即便成绩可以填上台大外文系,仍不顾班导师劝阻,硬是将政大新闻填为第一志愿。大四时几乎所有同学都在准备研究所或托福考试,我是极少数的“异类”。因为我早决定一毕业就要当记者,所以那一年我努力把握每个得来不易的实习机会。
我“小时”真的没有“不读书”。至于“长大当记者”也有好多画面闪过脑海:
当记者刚满半年时,我经历此生第一次枪战现场。当时警方在南非武官官邸围捕白晓燕命案最后一名主嫌陈进兴,没穿防弹背心的我,与警方一同站在第一线。不到两个月后,我在香港立法局前昏厥。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昏倒,为的是采访香港主权移交。
隔年,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里,我连跑三起空难。分别是超过两百人罹难的华航大园空难、德安航空直升机在澎湖外海钻油平台坠毁,以及在新竹外海失事造成十三人丧生的国华新竹空难。当时我守在新竹南寮渔港好多天,终于等到搜救人员“大海捞针”,将罹难者遗体捞挂上岸。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因为他们看起来都一样:被海水泡得肿胀,难以辨识。
一九九九年的九二一大地震,我衔命前往震央、同时也是重灾区南投采访,一待就是一个月。我们与灾民一样睡避难所,一起排队领慈善团体供应的便当。
二○○五年的伦敦地铁恐怖连环攻击事件,我前往采访一周。每天一早七点多出门后,直到晚上过了十一点回到下榻饭店,才有机会上这一天当中的第二次厕所。
说到厕所,二○○八年的中国汶川大地震才更是经典。成都当时的救灾指挥中心设在一所小学内,我采访结束离开前,请教他们厕所在哪儿?他们手一挥,指向大操场中央。但哪有什么厕所呢?只见着一块大帆布。我狐疑地走过去,这才发现,他们在操场中央挖了个长方形的大坑,围上帆布、摆上几条木板让人踏脚,大伙儿就蹲在操场中央上大小号。除了没隔间、没得冲水,最重要的是脚可千万要踩稳!因为一个脚滑就会摔进下方的超级大粪池中。
我也想起二○一一年日本三一一地震及海啸,当我们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挺进重灾区,却接到台北总编辑的电话:“立即撤退!”因为福岛核电厂辐射外泄了!整整三天,我只睡了不到八小时。
当然不是只有这些悲惨画面。我也想起许多动人时刻:
九二一大地震,我们攀上原乡部落,试图将灾情传出去。采访结束欲告辞,原民朋友说什么都不放人:“你们现在出去绝对没东西吃!物资再缺也不能让你们饿着。”他们把所剩不多的存粮“冷冻水饺”,与我们分享,还有自酿的小米酒。我记得我在泪眼朦胧中吃完这一餐,我的搭挡则是一路醉着下山??几乎相同场景也在十二年后的日本上演。在采访三一一大地震时,我到当地唯一营业的一家便利商店拍摄,灾民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进入商店,每个人都只拿自己需要的分量,好把物资留给其他人。其中一位接受我采访的灾民,原本已经离开,却突然又转身走向我,把手中一大包饼干塞给我:“这个给你和你同事。你们是外来人,不像我们知道哪里有东西可买,留着它以应不时之需。我想代表日本人谢谢你,愿意冒着危险,远道从台湾来,把我们的故事传递出去,让更多人能帮助我们。”
是的。在我二十年的新闻生涯中,有太多太多故事可以说。或许有人会说:新闻,不是故事。
但我始终认为,每则新闻都是人的故事。
令人感动的人物新闻,是人的故事。
一则新的医疗资讯,牵涉到成千上万人的健康,是人的故事。
令人看了生厌的政治口水新闻,主角是不知该称为政客还是政治人物的假面者,是人的故事。
国际新闻,是地球另一端、与我们不同文不同种的人的故事。
因为与“人”有了连结,新闻才有了温度。
所以,我从不把自己定位成“播新闻的人”。我,是“说故事的人”。每当在外演讲或上课,不论是学生、或是年纪比我大上一倍、德高望重的各行各业佼佼者,总想知道:
“新闻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行业?”
“真如同电影电视中演的那么黑暗?明争暗斗?”
“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记者和主播,并在如此高压的环境下存活?”
“那些我们在影剧版上看来的八卦,都是真的吗?”
每每遇到这些问题,我总会举自己的例子,用说故事的方式,来回答。所以那天在面馆听到年轻男孩说“小时不读书,长大当记者”这句嘲讽话时,我好想走过去对他说:“嘿!帅哥!你愿意花点时间,听我讲一个有关记者的故事吗?我想让你知道,记者,并非都是你想的那样。”
接下来,就让我用我最拿手的“说故事”,把新闻这个行业,说给你听。
之一:狂风暴雨中我们朝死亡之路走去
二○○九年八月七日到十一日,中度台风莫拉克横扫台湾,为中南部带来惨重灾情,夺走六百七十八条人命、七十五人失踪,造成三十三人受伤,及无数桥梁、道路及房屋被洪水冲毁、被土石流掩埋。我们称之为“八八风灾”。死伤人数大多集中在嘉义、台南、高雄、屏东与南投等地区。当中最令人痛心及不忍的,就是几近被灭村的高雄县甲仙乡的小林村与那玛夏乡民族村。小林村内一百六十九户、三百九十八人,全遭活埋。
中台湾的南投县,自九二一集集大震后,土石结构遭逢巨变,只要下稍微大一点的雨,就处处土石流。莫拉克台风来袭之前,中央气象局预估南投山区将降下惊人雨量,因此整个南投县信义区立刻被列为土石流红色警戒区。著名的仁爱乡庐山温泉区再度被洪水淹没,台风前不到半年才修复的温泉桥又被冲垮。水里乡新山村全村遭土石流灭村,好在南投人早已领教多次土石流的可怕,村长事前挨家挨户劝民众撤离,让新山村民得以全身而退。
短短两天降雨,让南投县多处道路地基严重流失,包括信义乡的陈有兰溪及罗娜溪沿岸,道路多处中断,沿岸多户民宅遭河水吞噬。但最严重的是从集集通往水里的台十六线,竟有长达两百公尺、四线宽道路被掏空,造成七车十五人坠入滚滚洪流的浊水溪中。最后只找到四辆车及四名罹难者遗体,最远的甚至漂流到苏澳外海,另外十一人则始终没有被寻获。
而我,和我的采访团队,就差那么一点点,也会被列在这份罹难及失踪的名单上。
那时,我在三立电视台担任专任主播。看这本书到这里的朋友应该已经很清楚了,我是名符其实的灾难主播,哪儿有灾难往哪儿去。莫拉克台风对台湾中南部造成惨重灾情,我在八月八号当晚被派往台中,主管要我们隔天一早、挺进南投,把第一手画面透过SNG传出来。
当天我播完新闻,回家随手抓了几件换洗衣服,就直奔台中,与中部新闻中心的伙伴会合,约莫凌晨四点从台中出发。抵达南投后,我们开上台十六线,准备往土石流最严重的信义乡与仁爱乡挺进。天还是黑的,狂风暴雨让我们几乎完全看不见前方的路,车身也随着强风不停摇晃。由于表定开始连线的时间是清晨六点,代表我们必须在早上第一节新闻开播前就定位,所以我们一定要在五点半前找好连线点。
我们都很急,因为万一没赶上,台北总部跟我们连线时就要开天窗。所以采访车驾驶愈开愈快,我心里有点不安,但又怕耽误时间,当下也没说什么。当时整条台十六线早已断电,一片漆黑,风雨又大,即使开着远光灯,也几乎完全看不清四周的状况,而驾驶当时时速开到快一百公里。
就在此时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比我们早半小时出发的SNG转播车的导播打来的。因为转播车很大台又笨重,没办法开太快,所以一定要提早出门。
“彤雯,你们开到哪里了?”
“我不知道,风雨太大、天色太黑,我完全看不到路边标示牌。”
“我估算你们现在距离我们大概十五分钟路程。我跟你说,你们等等注意一下,因为前面有点怪怪的。我们开得很慢,大概时速三十公里吧!结果刚刚经过一段路,路面好像不见了!还好我们开得慢,远远地发现不对劲,就往左边靠。我现在已经过了那段路、无法开回去确认,但我觉得那段路面可能已经坍了,右边就是溪谷。你们千万要注意,一不小心绝对会掉下去!现在开始速度放慢,到了那个路段要靠左边走。一定要小心!”
挂了电话,我向驾驶转述了前车的提醒,没想到哪来的十五分钟!我们战战兢兢地开了不到五分钟,就看到那段坍塌的路面。台十六线从集集往水里方向开,左手边是山壁、右手边就是浊水溪。当时我看到的景象是溪水暴涨,洪流不断狂泻而下,原本的四线道只剩下靠山的两线,至于靠浊水溪的那两道,也就是往水里方向、我们正开着的那两道,根本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
我们傻住了,停下车。这时发现一位员警站在旁边,显然他也刚到。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也不清楚。但有人报案说亲人失踪,担心有意外,所以他来看看。
“这边不能走了啦!我等等去拿封锁线把它封起来。你们赶快回头。”
“长官,我奉命采访,一定要进去。我可以靠山壁这边绕过去啊!”
“不行,我要封路了!你看,这水已经吃掉两道了,搞不好你一开上对向道就突然崩塌了。你还要不要命啊你!赶快回头!”
员警坚持不放我们过,我们只好回头。好在熟门熟路的中部采访车驾驶,说还有一条旧台十六线可走,不靠河,是走山路的,于是我们立刻找路。不过这条旧台十六线已经鲜少有人车行走,加上沿路都是被吹倒的大树,我们边开还边下来搬树,终于开到了两条路的交界处——水里。那时天刚朦朦亮,我们正在狂风暴雨中寻找下一个方向时,突然一名女子来敲我的车窗:
“请问你们是记者吗?你可以帮帮我吗?”她全身湿透,手上抓着手机,声音不停颤抖。
“你还好吗?我有什么能帮上你的?”
“我爸爸本来要从集集那边过来,他说风雨很大、都看不见路,结果手机讲到一半,突然就断讯了。我很担心、先打电话报警,然后来这边等他,可是一直没等到他。你们从那边过来吗?你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心中顿时涌起了不好的想法,但我不敢明说:“我们是从那边来的,但路断了,现在警察把路封了。你是过不去的。”
女子急得哭了。我看了看驾驶,以及早已拿起摄影机拍下这段画面的搭挡,说:“来,你上车。风雨这么大,你站在这里很危险。我们带你回路断的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我们再次开上台十六线,但这回往反方向走。当到了路基流失的地点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因为这时天已经全亮,我终于看清楚,台十六线十到十一公里的这段四线道,完全消失。前面和后面都还是路,但中间那段仿佛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大段。十多分钟前我们经过这里时,明明还有两线道,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放下女子,她在风雨中对着滚滚的洪流着急地大喊:“我爸是不是掉下去了?他是不是掉下去了?”
但没有任何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随后,三立新闻独家报导了台十六线路基遭掏空,疑有人车坠溪的威廉亚洲官网 消息。我们有现场画面、有家属访问,还有别台所没有的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描述。我是全国媒体中第一个在现场进行如此完整连线转播的记者,但我和我的摄影搭档及采访车驾驶内心都很清楚,若不是SNG同事及时打电话警告,又或者我们提早了五分钟出发⋯⋯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们将不会站在这里,而是在滚滚洪流中。我们将不是报导这起悲剧的人,而是被同业报导的罹难或失踪者。
我们在南投待了数日,持续关心灾情。员警从失踪者家属的报案,以及现场目击者(包括我们在内)的证词,拼凑出当时的状况:坠溪的七车十五人,都是在八月八号凌晨五点、前后半小时内行经此地,且都是从集集往水里行驶。这段长达两百公尺的路基就在这半小时内被迅速掏空,从一线道、两线道,到最后四线道全坍。当时根本看不见路,只要时速超过五十公里,绝对来不及反应、直接掉下去。我们与接获报案的员警同时抵达,在我们改道离开后他才拉起封锁线。这代表,我们是那个时间,行经此地的第八辆车。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原来离我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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