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的死亡复活经历(图)
一个作家奇特的死亡复活经历。(网络图片)
死亡是一所伟大的学校,它能教给你许多在常态下难以领悟的道理。原来很看重、很计较的东西,觉得不必那么看重、那么计较;原来忽略、小视的一些东西,又重新看出它们的意义和珍贵。
我邂逅“死亡”是在4年前。今天我之所以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并不是想亵渎死亡,或张扬对死亡的战胜……我知道,死亡是不可战胜的。但死亡也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么痛苦与恐怖。人们对死亡的了解可能比认为的要少得多。
一、“神农架笔会”
1995年6月15日,很普通的一天,多云,气温也不高。一家杂志社主办“神农架笔会”,与会者在这天上午10时出发。像以往一样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吃喝,抽烟,玩牌,聊天。
抵达此行第一站保康县城时,已是夜色浓重。安顿下来后,我泡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往家里打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
保康是山区,不怎么热,但很湿闷。夜里,我突然在一种异样的感觉中醒来,浑身虚软,轻如一片羽毛,皮肤上泛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动动手脚,居然了无知觉,仿佛是别人的。我想,这有点儿不对劲。飘飘然爬起来开了灯,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掏出手表想把把脉,竟摸不着。
就在这时,现实的一切突然中止了,我觉得自己倏然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宁静的山野,很单纯,很明净,绿色的草地,一片小树林,有点像我插队那个山乡的某一处景致,美得神奇又诡秘,空中静静地悬浮着一些细碎的花叶,可以真切地闻到它们的清香。
我看到这一切,感受这一切,知道自己在这个环境中,但看不见自己……那是一个没有重量、没有声音也没有运动的世界,似乎连时间也没有(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不是我事后的幻觉或臆想,当时,我就将这些对朋友、医生和第二天赶来的妻子说了,而且在后来的几天中又多次发生了这样的经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回到了现实世界,发现自己俯卧在暗红色的地毯上。我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势呆在这样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想起从武汉到这间陌生客房的过程。(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去了襄樊市中心医院安上了心电监护仪,才知道那种如仙如幻的境遇竟是心脏停跳。)我感到这事很蹊跷也很严重,是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到那时为止的46年生命中,我几乎没怎么病过,没住过医院,没开过刀,没缝过针,没打过点滴,连药都很少吃。
因为把不到脉,我想一定是心脏出了问题,便穿好衣服去找作家董宏猷,他是老心脏病患者,也是半个心脏病专家,而且出门一定带药。他刚触到我的手,感到冰凉,神色倏地变了,赶忙说:“你赶快躺下。”说着把了一下我的脉,然后让我千万不要动,转身出去叫了一帮子人来,其中有几个久病成医的朋友。
董宏猷与武汉市作协秘书长彭建新分别拿起我的左右手再次把脉。我感觉他们的手指一分一分地往我肉里掐,似乎要直接掐到脉管上去。一会儿,他们各报了一个数字,大约是每分钟十六七下。老彭说:“脉搏细若游丝,不往里边死掐就根本摸不着。这样的脉相还能活着,还楼上楼下地跑,还一处一处地敲门找人,简直不可思议。”董宏猷给我吃了速效救心丸。他们找来车,送我到医院。
到了医院,做完心电图,一位姓敖的医生诊察后说了一个陌生的医学名词——“三级房室传导阻滞”,又当着我的面对邓一光说:“他随时可能死亡。”
二、我在极度酥软中渐渐睡去
我做梦也没想到一直被认为遥不可及的死亡就这么简捷地近了。我一直很平静,也许我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也许并没有感到死或临死的痛苦,也许是性格使然。
我一直用平日轻松的语调说话,只是感到身子奇特的酥软轻柔,呼吸非常细弱,倒是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明显地被感觉到了,仿佛全身只剩下一颗心脏,清晰地感知到它跳动的节律是极不规则的,好像一个没有节奏感的小孩在胡乱地敲着一面鼓。这使我想起了一位医生朋友说过的话:“当你感觉到身上的哪一个器官的时候,那它就可能出了毛病。”
我在极度酥软中渐渐睡去。天快亮的时候,我醒来,请邓一光给我妻子打电话,让她来。我想,如果我要向这个世界告别,她应该在我身边。我知道,对于她来说,我比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重要。
我们有过非常奇特非常浪漫的开头,现在,又将有一个非常奇特非常浪漫的结尾。
70年代后期,我们相交不久,我便因“思想言论罪”被隔离起来。那还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严峻时代。我是“现行反革命”,她在广播电台当编辑,是中共的喉舌;我父亲是医生,曾在国民党军队的后方医院工作,她出身几代中共干部家庭,父亲是中共老干部。她的单位威逼她与我断绝往来并揭发我的问题。她没有依从。于是单位停了她的职,大会小会批判她,还派人监视她。
她却在我被监禁的第二天,扛了行李卷儿住到我家,照顾我年迈的父母亲,以家人的身份给我送被褥、衣物、食品,并常常在烟卷里夹进字条,诉说她的思念。在那一段长长的隔绝的日子里,她拆了自己几乎所有的毛线衣物(那时买毛线还得要票),给我织了毛衣、毛裤、毛袜、毛手套……
一年多后,我自由了,但依然顶着一个荒谬的罪名。我自由后的第二天,我们便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又过了一年,那个荒唐的案子被彻底推翻,那时我们的儿子已经出生。在囚室中,我曾用照明的蜡烛熔软后塑了一只纯洁善良又高傲的小鹿,在底座上刻了一行英文:“GAVEDEAR HONG”,托一个仗义的“看守”偷偷地送给了她。
这只小鹿陪伴她度过了漫长的孤独与思念日子。后来我们将儿子起名为“小鹿”。十几年来,我们有过许多幸福与快乐,我们对自己的生活很满足。我想,如果仅就我自己而言,即便就此告别人世,我也没有什么揪心的悔痛和遗憾,但想到妻子和儿子会因此受到怎样的打击与痛苦,便感觉不安了。我真切地感到,生命属于亲人、友人,属于那些为你所爱也爱你的人。
天亮以后,前来查房的敖医生很直接地说:“我们医院条件差,如果不及时转院,随时都可能出现我们无法解决的危险;如果转院,照目前情况看,路上也是极不保险的。最近的大医院襄樊市中心医院离这儿也有100多公里,一路上都是大荒山,路途颠簸,途中若出点什么问题,连卫生院都找不着;如果回武汉,路上得花10个小时以上,危险更大。”
直到今天,我一如既往地敬重那位偏远山区医院的敖医生,每年春节都挑一张最精美的贺卡寄给他,并捎上我的谢意与祝福。当初,他如果敷衍一下,拖拉一下,或为了职业的“自尊”勉强留下我医治,这故事大概会是另一种结局。
笔会的朋友们到医院来看我,在床前围成一圈,尽管在慰藉,在鼓励,甚至在说笑,但那情景很有点儿像临终告别。大伙儿和医生最后商定,为保险起见,分两步走,先去襄樊,待稳定后再转武汉。笔会的朋友只留下两位护送我去襄樊,其余的继续前行。大家在病床前和我告别,说了许多祝福的话。女作家吕红将一袋零食送给我,说不能起床吃东西的话可以先填填肚子。
此时,妻子和我当医生的妹妹已在武汉去襄樊的路上了。
三、那种温凉的海水漫上来的感觉一再出现
午后我们上路了。那是一辆很破旧的中巴,我们上去时,车里已经躺着一个老人,四旁还坐了六七个人。我和两位护送者各自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我还得自己扶着吊在车窗上的输液瓶。剩下的小半瓶药水要坚持到襄樊,所以调得很慢,一分钟才滴十来滴。
一路上果然都是光秃秃的荒山野岭,盘旋而上,盘旋而下,走半天也看不到一户人家。我想,这时我要是躺下或静默,心脏就要慢慢停止了。于是我就吃吕红给我的那袋零食,鱼片、糖、话梅,和着微弱又混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用力咀嚼着,似乎把心跳的节律都嚼得顺当了一些。我边吃边和护送老人的那些人聊天。我想,人活动着心脏就不会停下,就像汽车运行的时候不容易熄火一样。这是我琢磨出来的道理。
天近黄昏,我们终于到了襄樊,车径直开进中心医院,这时妻子和我妹妹已在惶惶然中等候多时了。她们终于见到我笑眯眯地举着输液瓶从那辆破中巴上下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虚惊一场呢。
我到急诊室检查,尽管用了一天的药,结果依然极糟,当即被收留住院。紧接下来是发病危通知、输液输氧、打各种点滴、安心电监护仪,一时间,我全身布满了各种管线,活像正在装配的机器人。医生认可了那位敖医生的诊断——急性病毒性心肌炎引发三级房室传导阻滞,再一次警告我和家属情况非常危险,随时有死亡的可能。
我从强壮如牛忽然变得脉搏细若游丝,而且可能随时仙逝,妻子和我妹妹都一下子接受不了。她俩一夜没睡,肝肠寸断、提心吊胆地防范着每一丝不祥之兆。历经40多年风风雨雨的我又重新变成需要精心呵护如婴儿,连喝水吃饭都得喂了。
第二天,医生给我做心电图,让我侧一下身。突然间,保康那一夜的感觉又来了,宛如一片温凉的海水从下肢漫上来,全身顿时酥软飘浮起来。那是一种极舒服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在一片极纯净、极柔和的光里,松弛又平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大声说:“过来了,过来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些人围在我的床边说:“真是吓人,刚才心脏又停跳了。”又是一阵短暂的记忆丧失,我从那一片柔光中回到了现实世界。
我想,这就是死亡吗?我没想到死亡会这样舒适,也没想到在肉体离开现实世界后,“我”还会在另一个世界中存在。我曾经目睹过父母亲逝世,一直以为那是极痛苦的,而且无法帮助他们摆脱这种痛苦。
很长时间,我从他们离世的那所医院经过时,都有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我在有了类似的经历之后,多少有了些欣慰。而且肉体的生命终结之后,灵魂还有另一个美好的去处,这让我想到那些亲人、友人、善良的人们离开尘世之后并不是从此消亡了,而是在一处更美好的世界里存在着。尽管无数的科学教义告诉过我,人死以后不复存在,但我的十几次经历让我更愿意相信还有另一个世界——只是我们不知而已。
我对妻子和妹妹说了心脏停跳的感觉。后来,每当那种温凉的海水漫上来的感觉一出现,我就对她们说:“那个感觉又……”在我说完后的数秒钟后,心电监护仪上的波纹会变成一条直线并发出惊悸的“嘟嘟”声。我所有的心电状况都储存在那个仪器中。出院的时候,我向医生要了一张我的心电图纸作纪念。那张细长的纸条上,紧接着一段优美曲线后面的便是一条长长的直线。
那个晚上,共出现5次停跳现象,其中停跳时间最长的一次是1分20秒。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已经停息的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我后来想,在那十几次停跳中,只要有一次心脏不愿再启动,我的人世间生活就结束了。
值班医生迅速通知已经各自回家的手术人员集中,凌晨6点,我被急匆匆地推进了手术室。进手术室前,院方让我妻子在一份有各种死亡可能的手术单上签字。那是她今生在最恐怖、最沉重的状态下签下的名字。我对妻子和妹妹说,我会出来的。我一直很清醒,也一直很轻松地和她们说话、开玩笑。
当时,手术室的门都来不及关了,我妻子和妹妹在手术室门外就可以直接看到里边的抢救状况。所有的手术人员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手术台上的手术床单也来不及铺,没有枕头,也没有按常规缚住我的手脚,我就躺在那巨大的坚硬又冰凉的铁制手术台上,一台X光监视仪镜头对着我。在整个手术过程中,我又出现六次停跳现象,有几次是被内科主任用拳头猛击胸口才复苏的。
头两台国产起搏器有毛病,换了一台美国的。一个原本只需几十分钟的手术,花了两个多小时,到8时10分才终于完成。
我从离开家到现在——500公里路、两个世界、惊动了一大帮子人、全身装满了管线异物——总共不到两天时间。
四、善待自己,善待别人,善待别的生命
我安装了临时起搏器后心脏再没有停跳过,因而再没有见到那样的绿色、那样的光,也没有闻到那种特异的馨香。妻子问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味,我说有点像栀子花,她便满襄樊城去寻栀子花。6月已过大半,栀子花季已过,她好不容易才在一个菜市场见一个农民在卖,便将他的那一堆花全部买下,并跟他约好每过一两天再来买一次。妻子将栀子花洒满我的枕畔,让我又闻到了那有如天国的馨香。这馨香一直伴随到我出院。
有了这一次经历之后,我对人生与世界的想法多少有了一些变化。原来很看重、很计较的一些东西,觉得不必那么看重、那么计较;原来忽略、小视的一些东西,又重新看出它们的意义和珍贵。如果这世上真有两界,一个物质的,一个灵魂的,那这两界是截然不同的,你在物的世界里拼尽一生挣得的、骗得的、抢得的东西,在那灵界之中毫无用途,在那里你连自己的肉身都得放弃;如果没有两界,你一旦离去更是一无所有。倒是你在此界中好好生活,善待自己,善待别人,善待别的生命,万一真有一个彼界,过去之后,那个地方大约会更看重灵魂的价值。
死亡是一所伟大的学校。它能教给你许多在常态下一生也难以领悟的道理。我知道,终有一日我还会去到那个世界且不再返回。这世上已有亿万生命去了,还有亿万生命将去。这既然是注定的事,那便无须逃避也无须恐惧,何况在那儿可以重逢亲人、友人和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