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坟
【williamhill官网 2013年07月21日讯】周老汉蹲在自家地头,吧嗒吧嗒的吸着旱烟。眼光飘过前面那座小土岗,上面有他家祖坟。
其下正是春分时节,麦苗已从严冬醒来,绿了身,争先恐后的拔着高。清风阵阵,空气里混杂了泥土和青苗的香味。周老汉心里却满是焦虑—-村里已几次三番的通告他平坟,他兀自顶着,可心里却也没底,不知能撑多久。
三天前村里来了两台挖土机,已经将许多不听话的坟头强行铲平。昨天村西的刘玉德趴在自家坟头护坟,也没用,给人架开,坟,还是被掘了。哭成泪人的刘玉德回家便灌下一瓶农药,所幸那农药已失效,命是无碍。现在人还躺在医院里。经这一闹,挖掘机不再强行平坟,但说坟到底是要平的,这是省里来的令。周老汉心下烦躁,烟抽的更急了。
这时身后转出一个中年人,面皮白净,戴一黑框眼镜,有几分书卷气。他在周老汉身边蹲下,喊了声爹。这人正是周老汉的独子周天。老汉没应声,自顾自的抽着他的烟。
“还是平了吧,早晚的事”周天声音很轻“别的村基本上都平的差不多了,就是咱村,也不过剩下三五家。再说,这是省里主推的一件大事,几百万个坟都平了,咱还能躲过去?咱到底斗不过官家”
“放屁!”周老汉将烟袋锅子在石头上一敲,打断了儿子的话“这是祖坟,里面埋的是你列祖列宗,平坟,这是断子绝孙的勾当,他们咋就敢这样明目张胆!”
“我知道,可不是没办法么,又不是单平咱一家”
“赵家庄那几座怎么不平!”
赵家庄便在往东三里处,那里也有一片坟,却是本市赵市长家祖坟。按规定,处级以上干部家的坟是不用平的,赵家坟自是可以赦免。这事他同父亲讲过,父亲也知道,可这又一声问,他委实不知如何回答。
按说,他也是一名干部。单位叫做‘中国梦研习推广办公室’,简称中梦办,做了十来年,当上个副科长。不过到底级别不够,他家的坟不能因此沾光,反倒因为是干部,被上级勒令回家带头平坟,做个表率,以支持政府工作,而且必须平完坟才能回单位上班。眼下同事们大都已经复工,偏偏他因为老爹的固执被卡在这了。其实他心里也不赞成平坟的,虽然不像父亲那般笃信风水,但也觉得掘人坟墓到底不妥。中国自古敬仰祖先,祖坟更是神圣。在古代,只有那些十恶不赦之徒才会被掘坟暴尸。可是,又能如何呢!虽说中梦办是个典型混日子等死的部门,但到底是在体制内,是个铁饭碗,各种福利保障优厚,足够一生无忧。而且他也习惯了每天喝茶开会看报纸的日子,还能时时公费旅游,离了这,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所以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唯有劝父亲赶紧平坟。
“佳佳今天也回来了”他说
“回来干嘛,她不是在上学吗,今天又不是周末。”周老汉又装起一袋烟
“学校的意思,说是让她们回家劝家里平坟,也是跟我一样,什么时候平了什么时候返校。”
“荒唐!”周老汉一下子立了起来,瞪着眼睛对着儿子.“这事怎么又跟学校扯上了,一个娃娃家知道啥嘛!”
“可是爹,这事要不了,佳佳也没法回去上学,学校就是这么定的。”
“一帮混账!”周老汉转身便走.周天连忙跟去。
当晚吃饭时,才上初中的佳佳坐在爷爷身边只顾盯着桌子扒饭,却并没提平坟的事。倒是周老汉表态,明个他要去学校问个说法,因为这事不让孩子上学是哪里来的规定。不过他并没有去成,晚饭不久校长便把电话打到家里,话跟村里宣传队讲的一般无异,不过是破除迷信、改善殡葬习俗、节省土地等等。周老汉最烦这些漂亮的场面话,逐一驳斥。尊重祖先如何便成了迷信,老祖宗的东西几千年传下来自有他的道理,怎么就一棍子打死,还有那土地,一个坟头能占多少。而且风吹雨淋的百年后也自然就平了,更何况自家祖坟处是山岗,难道平了后能耕种?那地连草都长不起来。但校长自有一套理论,二人争了半天也没争出个所以然,但佳佳却是仍回不了学校。
第三天,却又有一块石头压过来:在县里一个国企上班的佳佳妈也被单位支回来了。这个儿媳甚是淑慧,并未劝老汉平坟,反倒说单位效益不好,即使不回去也无所谓。周老汉却知她这工作甚是难得,工资比儿子还高,顶家里半边天。他犹豫了。
入夜,周老汉顶着月亮一个人来到祖坟前,扶着父母的墓碑咿咿的哭了半宿。
他家本是大富之家,太爷创下这份家业,到他祖父这辈,家里已是良田百顷,房屋数十间。周家对自己的佃户、长工甚是和善,对穷人也时时周济。家里也出过几个读书人,周老汉的名字甚雅,叫做周维嘉,便是他的祖父给取的。周家家风淳厚,却仍阻不了灾难上门。他两岁那年政府土改,所有房屋田地被没收,祖父被划做地主,给人活活打死。其余人逃的逃散的散只剩下他父亲一支守在这里。周维嘉行三,本有两兄一弟一妹,58年饿死三个,文革时大哥也得病死了,只剩下他这一根独苗,周家彻底凋零。文革时因为出身,他家整日挨批斗,每次受毒打时父母总是拼命护住他,让棍棒落在他们身上。终于,母亲也没挺过文革,撒手而去,只剩下他跟父亲二人。文革后父子俩吃糠咽菜勤勤恳恳,终于让这个家又活了过来,他还娶了媳妇,生下一儿一女。父亲常说,天道昭然,黑白总不能永远颠倒。还说祖坟风水好,当年太爷起势便是因为先人埋骨于此,这是宝地,万不可擅动。可是父亲,当年文革那么苦,咱还是把这片坟护了下来,可是今天,怕是要毁在我手里!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到来了。
这日,女儿带着外孙回来,愁容满面的向他诉说。原来今年外孙要参加高考,学校却以此要挟,如果他的外公不能平坟,那么今年的高考他就不用参加了。望着低头不语的外孙,周老汉终于屈服了。
当天下午村里的挖掘机便奔腾在那片土岗上了,他不忍去望,只听周天他们去忙。
天抹黑时,同村一个青年慌慌张张的奔进门来,神色凄苦的喊道"快,老爹,周天被墓碑砸在下面了!”
周老汉心里一紧,不及细问,拔腿便往土岗跑。
土岗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墓碑还未被抬开,一人压在下面,仅露出一只脚。周老汉疯了似得跳到坑里,喊着儿子的名字,便要去抬那石头,却被人拦住了。那墓碑四角经打磨,光滑异常,手根本无处使力,用手去搬只会让下面的人伤得更重。这墓碑高约三米,厚度也有二十多公分,还是前年周天带人立起来的。这时有人拿来了绳子,众人将墓碑串绳绑了,绳头挂在挖掘机臂上,终于缓缓吊起。下面的人却早已不行,头都被砸烂,周围红白一片。赶来的一家人哭的悲天恸地,周大妈更直哭昏过去,周围人也都不免怆然落泪。
后来查知,原是挖掘机在吊墓碑时绳头脱落,正砸在周天身上。当时还有一人在下面,却只是擦伤,捡回一条命。那绳扣也是他俩绑的,这纯属意外事故。可是周家却如何能平,要不是上面强制平坟,哪会发生这样的事。哭着闹到市里,最后市里出了处理意见:赔偿周家40万,祖坟不必再动,但是周天要葬在新建墓地里。
深秋,在政府新圈的墓群里,周老汉蹲在儿子半新的坟头前,手里拿着烟袋,却并没点着,只是呆呆的望着墓碑。四周全是整整齐齐一般无异的墓,唯一不同的是别的墓是交了钱的,他眼前这块却是上面赔的。风起了,吹的哪里呜呜的响,有枯草飞到他脸上,眼眨一下,便从眼角滚下几滴浑浊的泪。
薛凭风201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