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篇压全唐”的“诗中之诗”(图)

 

                   

                                  《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自明代以后颇受评论家的重视和推崇,(注:程千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一文载于1982年第四期《文学评论》(18-26)。此文对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从文学史史料学的角度作了详细论证,写道:“回顾这位诗人和这一杰作在明代以前的命运,却是坎坷的。从唐到元,他和它被冷落了好几百年……这篇诗是王、杨、卢、骆之体,故其历史命运曾随四杰而升沉。这是我们理解它的起点……从晚明以来的批评家对这篇杰作的艺术特色,做了许多有益的探索,其中涉及主题、结构、语言、风格等……清末王闿运在这个基础上,大胆地指出了这篇作品之于四杰歌行,实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生于水而寒于水……这一评语(“孤篇横绝,竟为大家”)事实上是认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方面,是出于四杰,而另一方面,又确已超乎四杰。这是对此诗理解的深化。)王夫之《唐诗评选》评曰:“句句翻新,千条一缕,以动古今人心脾,灵愚共感”;王闿运《王志》评曰:“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后人更有评曰:“以一篇压全唐”。而在所有的评论中,以20世纪30年代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的影响为最大:“那是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是的,这是一首“强烈的宇宙意识”的划时代的诗篇,是一曲“对江月美的认识”的赞歌,是一篇“对宇宙永恒的领悟”的哲思。如果说“醉态盛唐”(注:“醉态盛唐”是杨义在《李杜诗学》一书中提出的诗学理念,是对“盛唐气象”的诗学解读。)的诗人们已经把“人的生命形态与自然关系”作为“醉态诗学思维中的一个重大的命题”并“通过对生命潜能的激发、宣泄、畸变、升华和幻化,于醉心腾跃和醉眼朦胧中,体临着生命的种种临界状态,看去了生命的内在秘密”的话,那么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与永恒江月的相遇,就意味着初唐的先觉诗人们的诗学触角开始伸向天地宇宙,做着迎接“醉态盛唐”的精神准备了。试想,当诗坛被宫闱私情浸泡成浮肿的、贫血的、堆砌的、堕落的、病态的、酥软的“裎裸狂”的时候,那“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的哲思悟谈,岂不是面对宇宙自然的浪漫心语,少年式的清新歌唱?请读“先觉诗人们”的其它诗句: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卢照邻《长安古意》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常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
桂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
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骆宾王《帝京篇》

试就湖边披草径,莫疑东海变桑田。
君讶今时尽陵陆,我看明岁更沦涟。
来今自昔无终始,人事回环常若是。—赵东曦《灉湖作》

从这些诗句可以看出,诗人们面对社会人事的变化、反复和无常,在与自然宇宙的对比中,突发灵感,领悟到人的生命的有限并从心灵深处直觉或默认了天地乾坤的永恒、伟大和不朽,体现出的生命意识纯然是非理性的,带着少年的某种天真、烂漫和稚性而企图沟通天人的奥秘,具有一种哲学叩问的意味。对自我体认的超越与未超越之间,诗人们似乎要把人间的对话和窃窃私语拿来对付宇宙了,他们的觉悟和感知也真可谓“心有灵犀”了。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就是他们当中的最为敏感者,最有悟性者。他的聪颖,他的智慧,远绍《说卦传》“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的易变思想,上承《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明睿慨叹,启迪了盛唐的李白,也启迪了大宋的苏轼,使得一首《把酒问月》和一篇《赤壁赋》更多了些追问和思考。就是王维,何尝没有受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启示?王闿运《王志》卷二《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载陈兆奎评曰:“自‘闲潭梦落花'一折,便飘缈悠逸。王维《桃源行》从此滥觞。”王诗最后一段“当时只记入山深,清溪几曲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的风神韵致,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最后一段“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的悠远意境,不能说没有渊源关系。

纵观中国文学,不论是《诗经》中的“今不乐我,日月其余”,还是《离骚》中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论是《史记》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还是汉大赋的“苞括宇宙,总揽人物”;不论是王羲之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还是陶渊明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等等,再联系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苏轼的“哀吾生之须臾,羨长江之无穷。挾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等等,宇宙意识明显地贯穿于中国文学并与天人相通的哲学精神糅合成人天对话、直逼本源的人生探索和悟性诗学。其中,明月这一母题意象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它的阴晴圆缺,昼伏夜出,与日之朝夕起落、江之不舍昼夜、花之常开常谢、春之周而复始同样永恒和不朽。

春、江、花、月、夜,在张若虚的笔下,“环转交错,各自生趣。春字四见,江字十二见,花字只二见,月字十五见,夜字亦只二见”,(王尧衢《唐诗合解》)以“月”为最多。从汉乐府到唐诗宋词,文学作品中的明月大都与秋有关,而《春江花月夜》中的“皎皎孤月”却在“春夜”的背景下,颇含“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意蕴,给人以春的气息,春的希望,春的活力。这象征着张若虚及其初唐先觉诗人们心理时空中宇宙意识的生命勃发。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就其宇宙精神而言,无疑足以站在时代的峰巅,遥遥地回眸天人关系的文化原点,迢迢地引领灵魂的经典走向不朽。

而当我们重读这一经典的时候,除了被那强烈的宇宙意识和由宇宙意识所升华的宇宙精神深深震撼之外,更被那作者诗意化的心理时空折服了。这种折服简直是哲学的征服,即诗化哲学的征服。

诗化哲学是德国浪漫美学。诞生于1795—1800年德国浪漫派哲学理论,在对工业文明的忧虑、反思和批判中,敏锐地发现人生的意义、价值和归宿与科学技术的尖锐冲突,于是“有限生命的永恒精神家园在哪里安放”就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浪漫派哲学家谢琳、施莱尔马赫、辛克莱尔、诺尔格等,把自我、直觉、情感作为重要依据,各自推演出整套的哲学理论;早期浪漫派的诗作家施勒格尔、诺瓦利斯、克莱斯特、蒂克等,则以追求诗化世界为己任,对功利化、机械化的现实表示反抗。于是,泛美学化的哲学和诗化哲学的浪漫美学结为一体,形成德国美学的浪漫美学传统,后经叔本华、尼采的大力播扬,至狄尔泰、西美尔的激情表达,直到新浪漫派里尔克、盖奥尔格、特纳克尔、黑塞和海德格尔解释学以及马尔库塞、阿多尔诺等新马克思主义在继续追问浪漫派所关注的问题中把诗化哲学一步一步推向高峰。他们以独特的个性,“始终追思人生的诗意,人的本真的纯化,给沉沦于科技文明造成的非人化境遇中的人们带来震颤,启明在西方异化现象日趋严重的惨境中吟痛的人灵。

一百多年来,浪漫美学传统牢牢把握着如下三个主题:一、人生与诗的合一论,人生应该是诗意的人生,而不应是庸俗的散文化;二、精神生活应以人的本真情感为出发点,智性是否能保证人的判断正确是大可怀疑的。人应以自己的灵性作为感受外界的根据,以直觉和信仰为判断的依据;三、追求人与整个自然的神秘的契合交感,反对技术文明带来的人与自然的分离和对抗。在这些主题下面,深深地隐藏着一个根本的主题:有限的、夜露销残一般的个体生命如何寻得自身的生存价值和意义,如何超逾有限和无限的对立去把握着超时间的永恒的美的瞬间。”

德国浪漫派的哲学和诗学理论对我们进一步理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诗美有重要的启示,虽然张若虚和他的先觉诗人们生活的时代与浪漫派诗哲们生活的时代相差1000多年,工业生产和技术文明距离初唐时代的诗人们还很遥远,但是中国诗人心理时空的博大、浩淼和无穷,已经接触到生命的有限和无限的归宿的敏锐哲理,并通过对宇宙时空的心灵过滤把它诗化为纯洁的爱情和静美的瞬间,他所睿思的宇宙意识完全提升为天人相通的宇宙精神。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以江月起笔,可谓“横绝”。江连海,海生月,月照春江,这样一幅连环的美景呈现于千万里的阔大时空,极见诗人胸襟之大,眼界之广,有一种仰视宇宙的气魄。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之绕,花之林,汀之沙,用来衬托月之光。其美似霰,似霜,感觉的物化让人在静丽和清丽中获得瞬间的的生命享受。心灵体验微妙极了。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皎月当空,江天无尘,一色净美。这美出自诗人的内心,又以何人何年来叩问:有限的个体生命能够超越时间的规定而获得永恒无限的价值吗?千古奇问,触入永恒之谜。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人的个体生命是有限的,而人类的生命却一代传一代,没有穷尽,如同江月永恒于宇宙天地。莫非江月也属情种,它在等待自己的情人吗?如果江月有情的话,那么人就应该更有情;但是有情的个体生命有限,看看长江流水的永恒,那后浪推前浪不正像人类的代代相传吗?诗人似乎从宇宙天地间顿悟到有限与无限的平衡。这是诗化了的时间,诗化了的哲学。施勒格尔说:“从严格的哲学意义上说,永恒不是空无所有,不是时间的徒然否定,而是时间的全部的未分割的整体。在整体中,所有时间的因素并不是被撕得粉碎,而是被亲密地糅合起来,于是就有这么一种情况: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的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而现在的生命也就挟有未来希望和踵事增华的幼芽了。”7世纪的中国诗人与17世纪的德国浪漫派诗哲达到了一种默然相契,这是多么有趣的中西对话!而且这样的对话是哲学的!

白云一片去悠悠,清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在永恒的时间里,情永恒,情纯洁;爱也永恒,爱也纯洁。“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的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而现在的生命也就挟有未来希望和踵事增华的幼芽了。”由江天而游子,而思妇,由宇宙之大而人间相思,足见纯洁爱情是超时空的。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游子之思和思妇之词本来就是《古诗十九首》和古题乐府两大主题,这两大主题在张若虚的笔下更加典型化和更加诗意化了——化作超功利、超逻辑、超时空、超生死的审美直观。在浪漫美学那里,“所谓美不过就是客观化了的精神意义,美只能出自关照者的内心,它只能是有情感所激起的直观的内容。”由于审美直观排除的是经验的世俗的考虑,它对客观实在的认识要返回内心以追求诗意化的心境,它要根据自我内心所体验过的内在时间重组重构一个新的时空心境,它要在把握到的同一心境下把感性个体引出有限性的规定,达到“在主体的心意状态中所呈现出来的直观主体与直观对象的交融统一境界。”而且浪漫美学认为“真正的诗就是同一心境的客观显现。这是一个绝对超时间的永恒世界,人生价值的寄托之所。只有在那里,时间才被取消了,刹那凝化为永恒。”以此来观照在诗中出现的游子之思和思妇之词大概是不会有理解上的障碍吧。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终以江月落笔,回扣起笔,同样妙绝。王尧衢《唐诗合解》卷三评曰:“此将春江花月夜一齐抹倒,而单结出个情字,可见月可落,春可尽,花可无,而情不可得而没也……千端万绪,总在此情字内,动摇无已,将全首诗情,一总归结其下。”斯言得之。不过,这里的“情”的确像是从浪漫美学所说的瞬间体验中得来。“个体在瞬间体验中,以想象为根基,不断把自己的过去投向未来,超时空、超生死,化瞬间为永恒。”从月出到月落,这是一个周而复始的无限时间;从碣石到潇湘,这又是一个地北天南的宇宙空间。诗人在想象中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崭新的诗化时空世界,即“强烈的宇宙意识”和“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宇宙永恒,“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永恒,所以“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这时,个体自我遂与永恒化一而成为宇宙之我了。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就是这样,以江月起笔,以江月落笔,在仰观孤月、俯察江海的诗化巨大时空中使宇宙意识和人间真爱展示出美好的境界,在感悟人生有限和追寻人生归宿无限的心灵叩问中冥思永恒的千古之谜。“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的评价委实不为过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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