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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看到一个小孩向悬崖边走去时,你能不叫他止步吗?”昨天上午,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研究员徐道一对《第一财经日报》记者说。
坐在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的一间办公室里,徐道一和他的老同学、核工业北京地质研究院研究员孙文鹏显得十分焦虑。这是两位年过七旬的老专家,但说起怒江大规模水电开发的情况时,却思维敏捷,条理清晰。
“如果不叫小孩子止步,那倒是反常了。”徐道一告诉记者,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了解到水电部门计划大规模开发怒江,“得知此事,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给中央写信,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们的意见都源于对断裂构造、当地地震的了解与认识,是纯学术性的。我们反映意见未受他人之托,纯系我们的自觉自发行为。”孙文鹏说。
孙文鹏和徐道一随后给记者一份他们写给中央高层的信,记者注意到,除了两位老专家,在信上签名的还有中国地质大学教授李东旭、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调研员韩孟、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员朱铭等。
两位老专家告诉记者,信已经递送出去了。这些年,两位老专家已经向中央递交了20多封建议信,其中一些获得批示。
关键事实
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经济之声报道,今年1月底,国家能源局新能源与可再生能源司副司长史立山表示,关于怒江开发建设的前期论证,特别是设计、研究一直在做,到底怎么推进目前虽无准确、成型的说法,但一定会开发怒江。
这是国家能源局首次就怒江开发明确表态。
此前在2004年,国家发改委曾向国务院报送了《怒江中下游水电规划报告》。当时,国务院领导的批示是:“对这类引起社会高度关注,且有环保方面不同意见的大型水电工程,应慎重研究、科学决策。”怒江水电开发由此搁置。
不过,水电开发部门一直在推进“三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流域的水电建设。今年1月13日,《中国能源报》称,有关部门将在“十二五”期间重点推进黄河上游、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怒江、澜沧江等流域的大型水电基地建设。
《怒江中下游流域水电规划报告》当初的设想是:怒江干流将建13级水电大坝,全梯级总装机容量2132万千瓦,年发电量1029.6亿千瓦时。
“近日我们专程前往怒江地区,实地考察了沿江的地质构造、地形、地貌、坝址附近坑道、泥石流现场。”孙文鹏说,“我们的结论是:从怒江独特复杂的地质背景(地震、地质大环境)、从本区地质灾害的严重性,以及它们对梯级大水电站的可能影响来考虑,怒江上建坝的地质风险非同寻常。”
孙文鹏说,实际上,对于怒江地区具有地质脆弱及不稳定(新构造运动强烈、地区破裂程度高)的特殊性质、怒江断裂带为活动深大断裂带、怒江(云南段)为断裂河流,学界不少专家已有共识。
他们说,即使是那些制订怒江梯级水电开发规划的地质专家,对此也无异议,大家都承认怒江中下游地质构造复杂。怒江断裂带为整个河段的主要断裂,是制约水电梯级坝址选择、决定梯级电站安全的主要地质因素。“但我们感到,水电开发规划的制订者没有对地质风险表现出足够的警惕,对风险的评估仍侧重于或停留在一个个坝址的孤立微观评价上。”
孙文鹏和徐道一认为,如果关注全流域的安全大局,就不能不十分重视以下关键事实:怒江地区是新构造运动最强烈的地区,地震等级很高(为里氏7~8级区)且频繁发生;这一地区还是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多发区;最近新构造运动加剧,地震、地质灾害有明显增强之势;极端气候、当代构造活动、地震的相互作用,导致重大地质灾害的可能性在增大。
徐道一在掌握了大量的科研数据后发现,近200年,尤其是近60年来,中国西部(特别是西南地区)大地震频繁发生,其中,1950年西藏东部8.6级特大巨震邻近怒江,1976年云南龙陵7.3级地震、1988年云南澜沧江7.4级地震、耿马7.2级地震、1995年中缅交界7.3级地震、1996年云南丽江7.0级地震发生在怒江或其附近地区。而在20世纪,云南(包含怒江地区)地震活动正处于大地震的高发时期。
“我们认为,西南地区的大地震与云南的强地震近100年来都在明显增加,这是评价地区地质稳定性和地震趋势不可忽视的事实。”徐道一说,迄今没有看到有哪个地质或地震学家作出过21世纪怒江地区不会发生大地震(比过去几十年发生的地震更大)的结论。
关于怒江两岸是地质灾害频发区的问题,徐道一说,他们在考察中发现,从上游西藏境内的松塔水电站到中缅边界附近的光坡水电站(除丙中洛引水式电站外),库区都处在崩塌、滑坡和泥石流的危险地段。
徐道一提供给记者的1995年版的《中国地质灾害分布图》(原国家科委全国重大自然灾害综合研究组编),已把从六库到马吉的怒江地段定为以泥石流为主的“重度发生地区”,怒江地区是潜在灾害组合类型及致灾危险性大的地区。
“我们很关心,这一重要的结论在有关部门(怒江水电开发)的规划与报告中是否被提及?”徐道一说,云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总面积14703平方公里,98%以上的面积都是高山峡谷,滑坡、泥石流灾害频发。2010年8月18日该州贡山县普拉底泥石流灾害发生后,该州州委书记段跃庆曾表示,目前怒江州还有762个滑坡、泥石流点。
“第三个关键事实,就是当今全球处于地震、地质灾害频发期。”徐道一说,进入21世纪,全球开始进入一个新的大地震、地质灾害、气象反常(极端气候)的新时期,这一趋势至今未减。近期全球发生的许多7~8级的大地震,包括2008年的汶川地震,都是全球新构造运动趋势增强的表现。
记者注意到,有关怒江水电开发的争论历时已久,但孙文鹏和徐道一这样核心部门的专家站出来,大胆提出关键事实,还是首次。
怒江地质问题特殊
“我们还要特别强调怒江地质问题的特殊性,因为怒江地震、地质灾害的风险缘于它是罕见而独特的地区。”孙文鹏对记者说。
卫星照片显示,由于怒江断裂带在新构造运动活动区内活动最强、破碎最烈,在怒江上建梯级水电站,筑拦江大坝必然要横跨断裂破碎带(或层间破碎带),而怒江大断裂是一条仍在活动的断裂带。据统计,在怒江流域的多数横剖面上,都能见到怒江大断裂和宽度在100米以上的大断裂2~3条,以及几个至30多个的小破裂面,整个构造破碎带的宽度在400~1000米,其风险显而易见。
怒江流域雨量充沛,在雨季特别是在6~8月降雨集中。暴雨骤降在断裂密布、地层陡立而破碎的怒江两岸,可形成大洪峰。
“怒江水电梯级开发可能加大地质灾害风险。”孙文鹏和徐道一说,在怒江上建设梯级拦江大坝,必须充分了解怒江的上述特点和地质风险。
科学研究证实,地震的破坏不限于震中,其影响范围除与地震强度有关外,还与地质构造的稳定性、地块的完整性有关。孙文鹏和徐道一认为,对于怒江地区而言,即使是发生在较远地区的大地震,也可能在本区引发意想不到的地质灾难(如山体崩塌、滑坡、泥石流)。
“因此,我们一定不能忽视沿江存在灾害链的问题:气象因素、地质因素、工程因素等多种因素往往纠结在一起形成灾害链,放大灾害的破坏作用。”徐道一说。
这种破坏作用到底是什么?徐道一设想:
一个可能是,因一个大坝失事引起多个大坝的连续溃决。若其中一个水坝(特别是上游大坝)破损,数十亿立方米携带大量泥石的江水(泥石流)沿着基本上笔直、狭窄、高坡度的怒江河谷直泻而下,对下游的破坏将是毁灭性的。
另一个可能是,因水库高坝蓄水引起的库区岸坡不稳定,可能导致大面积滑坡。滑坡又可能造成很高的库区涌浪,对大坝构成威胁,或形成堰塞体,对水利工程和沿江下游形成威胁。舟曲特大泥石流灾害,对于当前有关部门考虑怒江水电建设的地质风险问题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孙文鹏和徐道一还特别指出,目前我国在怒江水电开发的地质方面有几个关键问题未回答。
两位专家提供给记者的材料中,列举了五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在21世纪,特别是未来50年内,怒江云南河段或附近地区是否可以排除发生大地震的可能性?
第二,在全球有没有建在活动深大断裂带上的拦河大坝?如果怒江是独一无二的,那么现有的论证就显得不充分;若有先例,则必须对国外具有类似地质条件的水电工程进行全面调研、充分论证,必要时进行试验、模拟,以排除最坏的可能。
第三,未来几十年内,怒江河段是否可以排除发生(舟曲特大泥流灾害之类)特大地质灾害的可能性?
第四,对可能的高风险是否准备好了应对措施?现有工程技术能否控制大地震、特大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及灾害链的影响?
第五,在活跃的地质活动时期的深大断裂带内精心选择的安全地带,能否躲过四周脆弱地质剧烈变化带来的破坏性影响?
水电之争仍将持续
在写给高层的信中,专家们说:“任何坚固的钢筋水泥大坝都阻止不了沿怒江深谷大断裂的相对错动,谁也制止不了沿怒江两岸至今仍在发生的巨大的山崩、滑坡与泥石流。”
专家们指出,在活动深大断裂、现今地震活动带上建跨江高坝,人类尚缺成功的先例,人们不可过于迷信过去十几年我国在建高坝、巨坝方面的技术成功。
“近年来发生的汶川大地震、玉树大地震、舟曲特大泥石流等灾害已向我们发出警告,目前正处于特大地质灾害、极端气候的高发阶段。”徐道一说,在没有人为严重破坏自然环境的条件下,在21世纪上半叶,在怒江发生罕见的地质灾害、地震的概率仍将相当高。
“将怒江地震与地质灾害风险问题作为一个特殊重大问题提交更大范围的讨论,创造条件让更多的学术机构和更多的专家参加调查、研究、讨论。”两位老专家建议,为了增加其科学性,有关领导、机构应当鼓励不同意见在更大范围与更高层面上得到充分的交流与争鸣。在这几项重要工作做完之前,禁止任何形式的“未批先建”的活动。
不过,对于这些专家的建议,另一些专家、水电开发机构和怒江当地的官员有自己的看法。
中国工程院院士、三峡集团公司前总经理陆佑楣此前表示,怒江干流水量丰沛而稳定、河道落差大,进行水电开发具有地形地质条件好、移民少等优势。只要在开发中重视环保问题,坚持科学的开发模式,资源开发与环境保护是可以实现双赢的。
原水利电力部前总工程师潘家铮曾表示,在怒江适当建些水电站,改变不了洪水期江水咆哮奔腾的壮观景象,改变不了怒江大峡谷有雪山、陡坡、草原、急流的瑰丽景观,更不会使“三江”并流区的地质多样性、生物多样性和景观多样性丧失。
西南民族研究学会前会长何耀华研究员曾表示,怒江十三级水电开发,每年可为全国创造价值342.3亿元(电价0.35元/千瓦时,有效电量率90%),每年至少可增创国民生产总值5158亿元(按每度电创造5元计);东部地区可减少火电投资850.7亿元,每年节约标煤3705万吨;此外,还能给怒江流域创造448250个长期就业机会,并带动当地建材、交通等二三产业的发展。
记者2007年在云南怒江沿线采访时,曾巧遇怒江州州长侯新华。侯新华对记者表示,怒江州将坚定不移地建设国家级水电基地,实施“矿电经济强州”战略。
侯新华表示:“怒江人民有着脱贫致富的强烈愿望,已经初步具备了改变家乡面貌的能力,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剥夺我们建设新农村的权利。”
怒江州社会发展程度低、劳动者素质不高、经济基础薄弱,再加上欠投入、欠开发等因素,至今还徘徊在贫困线上。全州4县(泸水、兰坪、福贡、贡山)无一例外地戴着“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的帽子。
据侯新华介绍,2007年初,怒江州提出了“三大目标”:构建国家级水电基地、国家级有色金属基地、打造“三江并流”怒江大峡谷知名旅游品牌。
云南怒江电网一位负责人也对记者表示,怒江最具比较优势的资源就是水电和矿产,“怒江需要发展,最根本的出路就是要充分开发利用这两大优势资源,把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
根据《云南省“十二五”水电新农村电气化规划》(评审稿)的构想,未来5年,云南计划新建水电站136座。
记者注意到,根据2011年国家能源工作会议精神,对水电建设的表述已由去年的“合理开发水电”转变成今年的“要在保护生态和做好移民工作的前提下积极发展水电”。
“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在地质高风险地区盲目开发水电。”徐道一说。
在回答记者有关什么是西南地区水电开发的最佳模式时,孙文鹏和徐道一表示,“都江堰式”的水电模式可取。
“都江堰式”与“高坝式”是两类互补的不同水利工程模式。孙文鹏解释说,“都江堰式”水利工程的基本特点是造价低,对技术、建材要求不高,建设周期短,抗地震能力超强,易于修复,有利于生态环境,长期效益好。
孙文鹏说,都江堰水利工程不建筑拦江高坝,不积蓄大量江水,不人为大幅抬高江面,而是巧妙地利用当地的地形、地物特征,把部分岷江水引向成都平原进行农业灌溉。由于这种水利工程没有改变长期形成的地貌特征,没有大量蓄水,因此,即使遇到强大地震、山崩等地质灾害,对其破坏也是局部性的,消除了因地震、地质灾害引发,由大量蓄水倾泻而造成的次生灾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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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并流
20世纪80年代,一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在一张卫星遥感地图上发现,在东经98°~100°30′、北纬25°30′~29°的地区并行着三条永不干涸奔腾的大江,这就是位于青藏高原南延至滇西北横断山脉纵谷之中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
三江并行而流在云南境内约170余公里,位于云南省西部的丽江地区、迪庆藏族自治州、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整个区域4万平方公里。怒江与澜沧江空中最短直线距离仅18.6公里,而澜沧江与金沙江最短直线距离仅66.3公里。
由于三江并流地区特殊的地质构造,欧亚大陆最集中的生物多样性、丰富的人文资源、美丽神奇的自然景观使该地区成为独特的世界奇观。(章轲)
西部“跑马圈水”
近些年来,在被称为“中国水塔”的西部,水电建设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中国水电水利规划设计总院的项目地图上显示,到2005年,西部几乎所有的江河都被大坝拦腰斩断。岷江共六级梯级开发,紫坪铺电站,装机76万千瓦,坝高156米,紧邻世界文化遗产都江堰;
在大渡河,整个流域规划356座电站,在建规划最大的瀑布沟电站,装机容量330万千瓦,仅次于三峡电站,坝高186米,估计移民15万;
在雅砻江上将要修建21座大坝,已建成著名的二滩电站,正在做前期施工准备的锦屏一级是号称目前亚洲同类型中最高的一个坝;
在澜沧江,规划了14级梯级开发,已建成的漫湾电站装机容量125万千瓦,目前是云南最大的电站,坝高132米,淹没6000多亩耕地、8000多亩林地;
长江上游的金沙江将要修建12座大坝,其中包括在世界自然遗产虎跳峡上游;嘉陵江上的大坝是17座;乌江10座。
怒江的原始生态流域相对保存完好,是我国目前西部地区不多的还没有水坝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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