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六一年二月十四日,辛丑年腊月二十九,除夕,晴。
农民都休息了,但是城市离不开运粪工,这光荣的历史使命自然就落在五类分子身上了。一早起床,在生产队的食堂领取一碗红苕稀饭,倒进肚子,舔净碗中的剩余价值,然后拉着借来的粪车,向市区进发。拉架架车,我已是老驾驶员了,但是这运粪的行当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青羊宫大门左侧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公厕,这是我早已熟知的,所以就十分自信地直奔目的地。停下车,打开粪桶盖,抄起粪当(长柄的舀粪工具)开始灌装了。不多一时,粪桶装满,盖好桶盖,准备打道回府。
突然一声巨喝好象从地下冒出来:“逮到偷粪的!”我惊呆了。三个青年农民包围着我,厉声质问:“你是哪个公社的?”“苏波公社。”“哪个喊你来偷粪的?”“我不晓得,我想到是公共厕所。”“这里是分给我们保和公社的,你们的(舀粪地点)在祠堂街。”
我把粪车退到粪坑边上,拔下粪桶尾部的木塞,一阵“咚、咚、咚、咚”响过之后,我拉起空粪车就走。可是这时却身不由己了,三个人像押解囚犯似的把我带走。大约半个小时后,到了他们生产队的一个院子里。
“罗队长,逮到一个偷粪的。这个龟儿子奸得很,把粪又放回茅厕里去了。”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预设的陷阱:如果逮到“偷粪者”,就迫使其“义务劳动”,把一车粪运送到他们的生产队。我居然把粪桶放空了,怎能不激起他们的怒火!那罗队长威严地命令:“把车给他砸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嘛!我急忙低三下四地哀告:“我是在外地读书的学生,放寒假回家,今天第一次出来拉粪,不懂规矩,请罗队长原谅。”“锣队长,还鼓队长呢!给老子跪倒!”
看来,粪车可能是躲过了厄运。于是,我便在天井里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虽然是艳阳高照,我毕竟只穿了两件单衣一条单裤。这数九寒天,跪在冰冷的泥地上,艳阳的暖意一丝也感受不到。随着太阳的移动,我投在地面的影子逐渐缩短,达到极限值后,又逐渐延长。我的双膝不再感到疼痛,整个下肢几乎失去了知觉。
忽然,响起了一阵鞭炮声,原来,罗队长家里准备吃“团年饭”了。大约三点钟左右,满面红光的罗队长回来了。一口浓痰夹带着浓厚的酒味,射到我的面部,紧接着一声“特赦令”:“给老子爬!”我挣扎着站了起来,问了进城的路,拉起劫后余生的粪车,摇摇晃晃地起步了。走出大门之后,才敢揩拭罗队长喷在我脸上的秽物。
我记得将军衙门附近有一个公共厕所,找起来并不费劲。我在那里灌满粪桶,拉着满载的粪车,出通惠门,沿城墙边,经十二桥,穿青羊正街,过青羊宫门前,来在送仙桥。当年这里有一座石拱桥,是我归途的必经之桥。
已是薄暮时分,十一个小时前吃的一碗红苕稀饭早已消耗得无踪无影。我在桥头休息了几分钟,便沿着二十多度的坡度向桥顶冲击。一步,一步,一步,距顶点只有三步之遥了,可是,极度的疲劳和极度的饥饿使我崩溃了。虚汗涌出,眼前火花闪灼,粪车停了下来。我搜刮出最后一点生命之火,尽力使之不要倒退。一旦顺坡下滑,必将是罕见的交通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正当我已经完全绝望的时候,忽然感觉粪车又在向前行进。啊,有人帮忙推车!车到桥顶,我却控制不住下行之势。下桥后,又向前冲了二、三十米,才停了下来。回头往桥上,却不见人影。在这关键时刻,是什么人不顾粪车之污秽,帮我一把,救我一命?我却不得而知!好人哪,愿你一生平安!我也暗自立誓:要帮助需要帮助者。我挣扎着拉车前进,过了光华村。还剩下最后几里路,已是精疲力竭。
在这除夕之夜,公路上除我之外还能有谁呢?!我把车停在路边,解下拉车用的袢绳,抄近路回到生产队,到了食堂。呀!感谢炊事员,因发现我拉粪未归,竟然还在等着我去领取晚餐。午餐和晚餐并用,胃里有了一点充实感。
把一车粪卸进生产队的粪池时,已接近午夜。这一天的经历折腾得我毫无睡意。干脆,我也来“守岁”吧,拉起粪车,去完成正月初一的那车任务。又走到将军衙门公共厕所,装满粪车。回程时,再次通过青羊宫拱桥,我不禁又回想起那未曾谋面、也永不知名的恩公。
出城不久,天光大亮。啊,正月初一,新年大吉!太阳冉冉升起,照耀着我的“阳文八字”,在前面抛下长长的阴影。
补白:田栋云将军是原国民党政府交警总队的总队长,少将军衔。共军入川后,田仍率部与之激战,后向云南方向败退,不知所终。田是四川筠连县人,有一姐,嫁与高县天星桥的书生王二先生。王二家境富裕,既未当过官,更从未作恶。1950年,田氏已年过古稀,由于夫家是地主,更由于弟弟与中共持枪对抗结下冤仇,他们便将一腔毒怨发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身上,定其为恶霸地主婆,决定将她弄出来祭旗,枪毙。但是并不就地枪决,而是先将田氏弄回娘家筠连,美其名曰教育群众,实则借此羞辱田氏一族。田姐年事既高,又是小脚,根本无法长途行路。那时既无公路,又无汽车,他们就用一个竹箩筐将田姐装在里面,叫人抬着,边走边打锣,吆喝着游街示众。当地只有抬动物才用箩筐,所以有骂人的歇后语“狗坐箩筐——不受人抬举”。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就这样被从天星桥抬到筠连县的罗场来处死。枪决时用枪指着老人的头部打,整个脑袋被打得稀巴烂,尸体成了一个桩桩。这种杀人方式,当时有个流行术语,叫“敲砂罐”。打碎一个人的头颅,在那些人看来就像敲破一个罐子一样简单,一样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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