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去匆匆。每次我都要送他到车站,如果车不马上开,我就跟着上去坐在他旁边聊天,直到发车口哨赶我下去。有一次,汽车把我和他一起装走了,身上只带着钥匙,我不得不找汪进讨钱买车票。
走路花的时间长,我更喜欢走路送人。天气热了我们说,车上挤更加热,不如走路;天气冷了,我们说走路暖和身体,干脆不坐车。有一次,谈兴太浓,不知不觉走了十几里,走到石桥铺,离汪进住地很近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一别实在不容易。
假如他作好了那晚留在我黑小屋的安排,通常我们会在外面玩得很晚,快回到我家时,汪进放慢脚步,我先走进去,十分钟内不出来,那就是“平安无事”,他可以跟进。汪进得穿过仍然亮着灯顾客已经稀少的小食摊,摸上漆黑一片的楼梯,推开门进厨房,尽头,淡黄色的灯光从门缝漏出来,像情人的手卸下你满怀的紧张与惊吓。
小黑屋其大无比,这里才是两条生命的栖息地,两颗受伤的心,四只理解的眼睛,互诉衷肠的嘴,倾听彼此不幸的耳朵。
那张大床不再冰凉,爱你的男人把你变成真正的女人。
黑夜诚实公平地为每个人保守秘密。
清晨五点钟,汪进正要离开,听见厨房里有响动,我先出门侦察。原来是高老太婆看错了钟,以为是六点,准备生炉子,现在,她将错就错,正在厨房里忙。
我俩并排坐在沙发上,软沙发把我们兜在一起,靠得紧紧的。此时,我们既无心思讲话,也无心思亲热,这个老太婆无意间把我俩变成热锅上的蚂蚁。汪进必须九点半前赶回沙坪坝,他要主持一个会议,开会前,还需要作些准备。怕我紧张,他不断安慰我说不要紧。怎么会不要紧,每秒钟的拖延都是威协,都是我俩关系给揭穿的定时炸弹。
高老太不断在厨房和她房间走进走出,我也不停地开门关门出去进来,找话同她说,以弄清她到底要忙到几时。喔,你在炒炒面,是面粉还是糯米粉。天哪,炒面最费时间。老太婆热情地解释,是面粉,为儿子炒的,他不喜欢吃糯米,媳妇怎样,孙儿怎样……我赶快提醒,快点铲,好象要焦了。高老太见我今天这么闲,有时间同她聊天。笑嘻嘻地问:“齐老师,今天不上课。” “是的,不上。”觉得不对,添两句:“要的,要上课。晚点去。”
八点钟,我俩还在苦海里沉浮。我听见高老头咳嗽的声音,他马上就要起床,那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起捣我俩的蛋了。我果断地对汪进说:“等高老太婆一进房间,我马上站过去讲话,你同时冲出去,不要犹豫。”
我不失时机地站到他们门口,挡住他俩出门。“高婆婆,你有没得斗笠?我们学校演话剧,需要它做道具。” “哎呀,斗笠?没得。”她指着墙:“我有一顶草帽,你要不要?”
一生中第一次有这种急智,一生中第一次这样勇敢地撒谎。撒谎需要天才,撒谎也需要爱。
两个多小时的苦难,好象是一世,假如他再走不了,我相信我会昏倒。可他一走,我的心马上空了,又开始新一轮的盼望,盼望他来访,盼望他来信。
我如果去学校,门上必贴字条,“今天上课,中午回来”,“小测验,下午四点一刻到家”。我来去如飞,没有地方能让我留步,连测验,我都快快做快快写,没做完就想交卷。那次正式考试当代文学,规定半小时才能离场,半小时一到我就交卷,这次并非敷衍塞责,而是能答的全部答了,答不出的,再多呆一个半小时,还是答不出,何必浪费时间,万一汪进这时进城,我不是白白错过了他。第二天,班上一个男同学说:“齐家贞,你半小时就交卷,太动摇军心了。”无意中损人利己,从此坐满钟点。
我住的地方,出门就是购物中心,买东西花不了多少时间,为了以防万一,凡是短暂上街,我都虚掩着门,他来了,可以坐在我的书桌前,慢慢读我桌子上抽屉里所有的书籍和来信,对他,我没有秘密。我的秘密就是他。
一出门,我三步并着两步走,买了酱油忘了醋,买了面条忘了米,丢了三忘了四,就是不会忘记属于自己的那个小黑屋。
赶回家,书桌前没人,再检查一下门背后,万一他躲在那里想吓我一跳呢,没有。心有不甘,进里屋床下柜里查一遍,还是没人。算了,一面看书一面等吧。书放在桌上,眼睛盯着书,心里却想象着此刻他可能正蹑手蹑脚走到我身后,打算双手捧住我的肩头往里一夹,惊起我一串哇哇叫。并未如愿,还是看不进书,那就做点事吧,时间好混。先把水缸提满,再洗衣服被盖臭袜子。我一桶一桶把水从厨房提进屋,但愿此刻我的水桶突然失去了重量,是汪进的手从我背后把水桶拎了起来,就像《悲惨世界》里可怜的珂塞特黑夜里穿过森林去提水,恩人冉阿让的大手帮了她的忙一样。可是,我的冉阿让没出现。耐心等吧,有的是时间。
“笃笃笃”敲门,真好,他来了。不是他,是小弟媳,她买菜顺路来看看我,走了。“笃笃笃”,来了,来了,这次是他了。又不是,是三弟媳小李,端来了一锅鸡汤,要我千万注意身体,也走了。“笃笃笃”敲门,好了,他终于来了。开门一看,大失所望,是邻居高老太,告诉我要停水三天快把水缸提满。我完全泄气,连看书听广播课的气力也没了。
晚上七点,“笃笃笃”,真的把他等来了。汽车上两个醉汉打架,深恐司机把车子开进派出所,不准走人,一个一个追查,汪进紧急下车。正值下班等车人潮,几内亚(挤,累,压),他只得走路。满腹话没讲一句,脸上的汗水顾不得擦,汪进宣布马上要走,晚上有个会。他几小时的折腾,换来五分钟见面,我费心费力准备的 “晚宴”,一个人无心享用。
电话不知打了多少个,不扑空的只有十分之一,请小冯带话不知几多次,不吃雷(忘记)的总次数为零,来来往往的信件不计其数,“掉了”多少,只有汪进清楚。他不肯告诉我,只说, 知道了真实情况,你连一小时都不肯同我交往。怪不得他的来信,信封美丽,内容苍白,可以贴到公告栏上去。
那次,汪进不约而至,敲了一阵门,无人答应。他突然闪过个不祥的念头,齐家贞病了,倒在床无人知晓。放不下心,他决定哪怕等到半夜,非见到人才走。在外面瞎转傻等五小时,齐家贞好手好脚走回家门。
我俩见面,就像布袋里摸彩,全凭运气,运气好,他来我在,那就是中了头奖,否则,就是你等我等白等,受苦受难。当然,等得更多是我。我觉得自己像个敞开的大器皿,等待老天下雨,你得老等,错过,雨水就流走了。
相会变成了鸦片,抽上了瘾,上了瘾就难以戒掉,不由自主。抽鸦片的时候是欣喜若狂的,没鸦片抽的时候则度日如年。欢乐的短聚之后,便是长久凄凉的等待,没来得及尽享快乐,内心已经在准备承受离别的哀愁了。他来了,我甘美得要醉倒,他走了,我悲苦得要自杀;他来了,小屋里春色融融,乐在其中,他走了,我又被活埋,生命在里面枯萎。
爱情本应与幸福相连,但是,它带给我更多的是苦痛。在失望中等待,在等待中失望。
墙上贴着的白猫同情地望着我,它没有自由从画上走下来,我没有自由过正常人的生活。门背后那把挂着的拖把,像个倒吊着的披头散发的女人,那就是我,倒吊着过日子。
我生活在矛盾中,时时受罪。矛盾的焦点是,汪进属于谁,郑琼还是齐家贞?
我羡慕“自由广播电台”的李国英,假如我是李国英,肯定不会处于现在的爱也难不爱也难的两难境地。她会猫煞(凶狠)地问汪进:“你给老子作决定,到底要哪个女人?我,马上同郑琼分手;她,你从此不准跨老子的门。”或者她会说:“你有两个女人,那,老子也要两个男人。一个当长工,你负责加班。”
可惜齐家贞不是李国英,她不会对汪进使用这种语言讲出这样的话,哪怕她同李国英的第一点想法大同小异,哪怕李国英的第二点她不敢苟同。
我只想为汪进、我自己和郑琼单个人的作点解剖。
我和汪进并未刻意寻回过去,再次相遇是天意,我俩无可指责。
那些曾经为郑琼燃烧过的爱,汪进以为它还深深地藏在心底里。但是,当他同她重作夫妻时,他才寻找到一把尺,度量出所有的情爱已经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是虚构的幻影,它被十年离婚、十年嫁人的飓风吹刮得不知去向,心的创伤还裂着口,它在不停地疼痛。汪进破镜重圆的初衷被无情的现实否定,他发现,破镜不能重圆。心的感受自然地产生,这并非汪进的选择,而是生活演变的结果。事与愿违,真的很无奈。
郑琼,我认为你的胆子实在太小。在汪进服刑期间,你从来不曾写过一封信,从来不曾探过一次监,好象汪进已经离开人世。你不知道,哪怕你只写过一封信,哪怕你只探过一次监,你就给汪进漫漫的长夜点亮了一盏灯,你就使汪进寒冬腊月的日子有了长久的暖意。对于囚徒,亲人的安慰就是他们的性命,亲人的关照就是他们的支柱,支撑着他们的每一天,每一天靠这活下去。你同汪进离婚,是为了两个儿子的前途,汪进心里难受,但百分之百理解,但是,他已经刑满出狱,你十年都已熬过去,为什么不能再熬一熬,熬到雨过天晴,熬到全家团聚。偏偏此时,你弃汪进而去,嫁作他人妇。此举对汪进简直是毁灭性的一击,你差点杀死了他。
我们说农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劳不获。我们说战士,没有参加战斗,在战争中退缩甚至当逃兵,你起码没资格饮美酒上庆功榜获勇士勋章。回报的丰厚取决于付出的多少,这是常理。可是,当汪进的处境好转,他原谅你接纳你,因为你曾经是他心中的太阳,你是他两个儿子的母亲,他处处设身处地为你着想,用他的心体验你的心,用他的心经历你所经历的苦难,决心要与你共吐苦水同饮美酒,分享他的功勋章。
遗憾的是,郑琼你,只想到你自己受了苦,需要补偿 ,你忘记了汪进也是受苦人,他也需要安慰。受苦人要体贴受苦人,可你只想到收受,忘记了给予,你使汪进失望。
找出郑琼的短处,我如释重负,觉得自己问心无愧。
但是,意欲冲出旧观念堡垒的齐家贞,很快,又跌入更可怕的良知的陷阱。她心不安理不得了。
一个人去看了苏联电影《战地浪漫曲》,男主角萨沙爱上了部队里的“战地皇后”护士柳芭,她纯真爽朗的笑声使他倾倒迷醉,但柳芭与营长相爱着,萨沙只能一个人沉醉在与柳芭想象的爱情中。战争吞噬了柳芭的丈夫,也带走了她银铃似的笑声和快乐开朗的性格。为了抚养一个孩子和应付别的男人的打扰,柳芭变得粗野现实,她说话无礼行为放肆,连唱歌都唱得怪腔怪调的。萨沙同她相遇,他依然像过去一样爱她。在他的怀里,柳芭又开始笑了。可是,生活的河流不断向前奔涌,这笑声再也不像过去,它掺进了那么多的眼泪与酸楚。
柳芭非常可爱,哪怕残酷的战争无情的现实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人们依然爱她,对她满怀同情。
我想到了郑琼,事实上,郑琼的境遇比柳芭更悲惨更无助。假如我们把郑琼的经历拍成电影:美丽的舞蹈演员郑琼结婚不久,丈夫突然“死亡”。生性柔弱娇生惯养只有二十三岁的她,突然变成反革命家属,突然面对没有男主人的三口之家,她要学会吃苦耐劳忍辱负重。两个儿子,一个才满两岁,一个只长了几瓣牙刚刚开始学走路,她要当爸爸,加倍努力工作养家活口,她要当妈妈,含辛茹苦照顾他们拉屎撒尿衣食住行,加上“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还要巧妙对付男人们的纠缠,一个也不敢得罪。
身心交疲的等待,不是等十天,不是等十个月,而是等待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日夜夜。出狱的丈夫头上悬了把达摩克利兹剑——反革命帽子,出门要请假,工资二十一元只够糊他自己的口,郑琼等到的是绝望。两个儿子还是太小,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二岁,他们等到的是个像张空头支票的爸爸,是个既不能养活他们,也不能保护他们,反而继续带给他们灾难的爸爸。中国轰轰烈烈革文化命的运动开始,革命小将把大字报贴到郑琼的门上,“离了婚不嫁人就是假离婚,就是还在等待你的反革命丈夫”!一九六八年,中央要纯洁城市。再坚守,就一定给扫出重庆城到农村种田,种不出米,三个人一齐饿死。一个弱女子两个小儿童,要想活下去,只有当妈的嫁人!为了避免去农村而嫁人,其中有着何等的无奈与哀伤。
前十年熬过去了,后十年就一定也能熬过?未必!后十年不留余地,不容郑琼再熬过去,她绝望地嫁给了一个才认识三天的老头,一把头上长癞子的大红伞(某单位的党支部书记)。为了下一代的前途,两个儿子跟大红伞姓,这是六十、七十年代的一种活法,人们心照不宣追随的政治潮流。
同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睡觉,所需要的自愿被强奸的勇气是难以想象的,不使劲让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在麻木中死去,就活不下来,就无法“和睦相处”。这样,曾经使汪进那么钟情的女性的柔情蜜意关心体贴,都死在那张睡了十年的床上了。这是一种牺牲,这是心的死亡。
郑琼的电影在此结束。
难道郑琼不可爱?难道我们不应当更加同情和理解郑琼?难道我们不应当为了她一起坐在电影院里哇哇啦啦号啕大哭,把眼睛哭爆,把心儿哭碎?
重庆人用“能说会道,流屎流尿”形容说得好做不到的人,我看,能说会道的齐家贞遇到郑琼那样的困境不一样“流屎流尿”才怪了。
生活的河流不停地往前奔涌,时刻把每个人的现在变成刚才,不断地带走每个人的昨天,每个人都不可能再是过去。汪进不是,郑琼也不是,齐家贞难道是?这并非自己的选择,而是生活演变的结果。事与愿违,真的很无奈。
郑琼无可指责,要指责,只能指责疯疯癫癫发神经病的历史,要指责,只能指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代,指责那些制造那张床,并且把可怜无助的女人逼上床去的人们。
心灵的守护神——理智,对我说:虽然你无可厚非,但事实上,你是在盗窃郑琼的位置和阳光,你应当离去,福要人享,罪要人受,把受罪留给自己,把福送给那个比你软弱无能的女人。没有辉煌就没有之后的暗淡,没有狂欢就没有之后的沉寂,放弃了汪进,你的心才能复归平静。平静,是治愈你心灵创伤的良药,平静,才能义无返顾去完成你的使命。
是的是的,亲爱的理智,你说的很对,我应当知足,我应当退却。林方抄给马丽清一首诗:我射出一只箭,在森林;我唱了一首歌,在农舍。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发现,箭挂在橡树上;那只歌,它还活在我友人的心里。“活在心里”就足够了。汪进在送给我的照片后面写到“你是我的挚友,你是我的生命”,这是二十年前我们共同经历留下的回声,难道这还不够?
可是,我战胜不了我自己。犹豫不决,使我像钉锁在高加索山顶的普罗米修斯,被残酷的宙斯惩罚。宙斯每天派一只鹰来啄食他的肝脏,晚上又使肝脏长好,使他不断遭受难熬的痛苦。见不到汪进,我的肝脏被啄食,汪进来了,使肝脏长好,为的是再次被啄食,不断遭受难熬的痛苦。
我贪恋汪进,我同情郑琼,我咒骂自己,我一直在痛苦。
我在公共汽车上看报,“切莫爱上有妇之夫”,好象是写我,我心虚地把标题褶到背后,深怕其他乘客把报纸和我挂上号。重庆晚报报导,一个嫁到新疆的女人,她的第三任丈夫(第二任丈夫病亡)把她和她十四岁的女儿送返重庆,交给平反归来的她的第一任丈夫。他写信给这个女人:“我是你第三任丈夫,但你是我第一个妻子,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我想到了郑琼,想到了汪进,汪进是她的第一任丈夫,第二任丈夫知趣地把郑琼送还他,我不能从她手里再把汪进夺走。
我打腹稿,怎样给汪进写信:“请友好地握别,把我忘记。”信尚未正式写,我已泪如泉涌,要是真的失去他,我担心我会像小说《牛虻》里的蒙太里尼,在获悉自己亲生儿子亚瑟被处决后,心脏破裂而死。
第二天,报纸上登了另外一个故事,“超时空的爱情”,一对恋人,一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克服重重阻挠,二十多年后如愿以偿,结为夫妇。当时,我正好看完了溥杰的日本妻子嵯峨浩子写的《流浪的王妃》,记叙了她对丈夫忠贞不二的爱情,她等待了十四年,等到了与溥杰团聚的那一天。这两则消息,鼓励我改变前面下的决心。看来,我是不是也应该学习那对异国恋人和嵯峨浩子,等待汪进很多年很多年,直到幸福地团聚。现在历经的痛苦,是为将来的幸福付出代价,公平合理。
我不停地在改变注意,不停地折磨自己。后来,汪进对我作了一次很认真的讲话。他形容自己:“我,是一只卡在石缝缝里的虾子,有点水涌进来,我的腿乘机伸一伸,水退了,只好卡在缝里不能动弹,就是这样可怜。”
我要为他冲杯牛奶,奶粉是他为欣儿买的,他拒绝,只肯喝白开水。汪进接着说:“你要我作决定,我无法办到。社会上破坏他人婚姻的指责声逐渐平息,这个‘幸福的家庭’刚得到广泛的认可,我不顾一切左砍右斩切断与家人的关系,弄得血肉横飞,眼泪横流,这既非我的意愿,相信也不是你的意愿。”
我静静地听着,好象在聆听判决。望了一眼对面墙上贴的那张金碧辉煌的“落日”图,他说下去:“第二个办法,就是让郑琼感到我和她之间已无感情可言,由她提出分手。目前看来,无此迹象,她对现状心满意足。第三条路,就是等我离休后埋名隐姓,同你去别处工作。那时,我还清了感情的欠债,留一点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心安理得。这要拖几年,需要时间和耐心。”
最后,汪进用手拍了一下沙发,指指我:“当然,最好是你出去,我也出去,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这些时日我是用秒用分在忍耐在等待,照他说的还要拖几年,那简直是用钝刀子杀我。这种苦恋,需要大勇大忍,大勇(愚勇),我认为自己基本具备,大忍,我办不到,别说大忍,现在我连小忍都非常艰难了。
一段时间内,汪进不理我分手的要求,知道我是在口是心非。他来信明知故问:“你心情如何,令我费解。”我回信答:“时晴时阴。我尽可能忘掉你,办到了,感到暂时的阳光和煦,不然,便在凄风苦雨中挣扎。”“我像个居住在北极圈的人,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见太阳,彗星穿过夜空,就把它当作太阳,太阳转瞬即逝,我停留在永远的黑暗里。”
那次,他来了,讲的话令我震惊。他真诚地劝我另寻他就。他说:“齐家贞,你不要等我了,另外嫁人罢。没有你,我当然会痛苦,不要说另嫁他人,就是你提到柳其畅和其他男人的名字,我心里都很难过,都不是滋味。我无法放弃对你的爱,我无法忘记你对我的爱,但是,我没法使你幸福,没法帮你摆脱目前的困境。你生活上需要人关心照顾,你精神上需要人理解体贴,这些我一点也办不到,那边的事已经让我焦头烂额穷于应付了。齐家贞,你要清楚,我们已经不年青,我不能让你在默默的等待中浪费时光,不能让你错过可能获得的幸福。”汪进几乎是在哀求我,声音特别轻柔:“找一个好男人结婚吧。你就是嫁了人,我还是对你一样好,你要我做的事,我还像现在一样全力以赴。你要我来看你,爱抚你,亲吻你,我都照办,因为我还是像过去一样地爱着你,爱了你几十年。”
我生气,他竟想出这样的馊主意,差一点脱口而出:“为你等待值得,等待也是一种幸福,为所爱的人牺牲,牺牲也是一种幸福。”但是,我忍了嘴,只说:“女人就像一只杯子,一只杯子只能装一杯水,再往里倒也是枉然。你不要管我,让我自己想办法度过这个艰难时期,你把我忘掉罢。”
汪进又来了,他和我一样矛盾,大约已经忘记了叫我嫁人的建议。这次他动情地对我说:“齐家贞,我劝你,你不要再次失去我。”想到我们可能相互失去,汪进的眼睛湿了,强忍着,说:“你一再来信要躲要断,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真的要断,你就断,你真的要躲你就躲。你如果又断不了又躲不了,你就既不要断也不要躲,真的要想清楚。 只等你一句话,我服从,我就咬紧牙关不再在两路口下车。”他终于没有忍住,眼泪从他深陷的眼眶里流出来。他从裤袋里抽出白手绢摁住,好一阵才说话:“我本意是想让你快活,如果你觉得你因此而不快活,你就考虑考虑,是分更好,还是不分更好。有一点,你得着重想一想,如果分使你更加不快乐,怎么办?”
我埋着头,默默地流泪,一句话不说。我知道,如果开口,我会说出一连串疯狂热烈的傻话,那么,之前所有的决心决定立即报销,所有给自己制定的清规戒律完全作废,我又将开始新一轮的折磨。
要回答汪进的这番问话实在太困难。我好象手上握了把尖刀,尖刀对准自己的喉咙,平时“不活人了,不活人了”叫得天响,此刻,到底是把刀刺下去,还是把刀扔掉,又很难作出决定了。我觉得现在,我既不想把刀刺下去,也不想把刀扔掉。我还得再想一想。
我问自己:
我一再声称,绝不同另外一个女人争夺一个男人,怎么我现在自食其言。
我已经对汪进产生猜忌怀疑,责怪他对我的爱不如我爱他的深,他为那个家花掉绝大部分的时间精力,郑琼那边才是他的家。我觉得汪进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对我时有撒谎,我甚至担心是否又在编造美梦自己骗自己。那次,我俩争吵,他说怪不得老柳同你搞不好。我气了,你提老柳,我要提郑琼了。他答,我同郑琼是好的,你同老柳是卯(矛盾)的。
为了爱汪进,我的心甚至变得邪恶。有一次听说郑老师病了,我暗自高兴,突然希望她死……我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
值得这样继续走下去吗?
齐家贞,你再想一下,就算等到了共同生活的那一天,根据对汪进的了解,他一定是棵墙头草,觉得郑琼孤苦零丁太可怜,老是内疚老是歉意,永远像柔石《为奴隶的母亲》里那个借到地主家生崽的农妇,在地主家里思念夫家的春宝,回到夫家又思念地主家生的秋宝,永远放不下母亲的思念心。你齐家贞能理解包容他,并且生活得快乐吗?我想我办不到,对爱情我太霸道太贪婪。
如果你无能修建一座辉煌的宫殿,就不要拆除一幢现有的楼房。齐家贞,或许你连茅舍都盖不好,还是知难而退吧。
我强迫自己不要再待在黑屋子里作无望的等待,我强迫自己不给汪进打电话,我强迫自己尽可能不给他写信,写的信也先在“冷水里浸泡”,没有温度后才寄出。
这二十年的爱,活在心里一辈子,哪怕有些病态,但是,要扼杀,并不比一个母亲杀死身心俱残活不如死的儿子来得容易。那得从血泊里走出来。
那年,汪进的公费旅游尚未利用,他希望同我一起去昆明,他说:“我要为你多做点事,总觉得,我们一起的日子不多了。”我笑了:“别说这些晦气的话,好象两个人有一个要死了。”
去昆明旅游太令我心动神摇难以抗拒了。两个迟暮的苦恋者,长期在提心吊胆暗无天日中相爱,哪怕有无穷的快乐,你不能与亲友们分享,哪怕有难忍的隐痛,你不能向亲友们释放,日子加倍地难熬。现在有机会,去到一个人家不认识你们的地方,可以在阳光下大庭广众中公开你俩的恋情,你可以出双入对进餐馆逛商场,像任何夫妇一样做天天都做的事,而不担心背后有人议论有人白眼有人戳背脊骨,那不就是汪进原计划离休后埋名隐姓同我到别处去,或者两人都出国那种日子的预习吗?有什么不好!
我答应同汪进一起去昆明。很快,我又取消了这个答应。
我们相见的次数越来越稀疏,双方都在做进三步退五步的努力。进三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还有相好的希望,退五步的时候,心里明白,路,快要走到尽头。
进三步时,我人还在心不死,希望他同我出国拼搏。我写给他一封信,希望他抓住最后的机会,用所剩不多的岁月去奋斗创造新生活,否则,生命只是植物标本,留下的是枯萎的昨天,没有了鲜活的今日。
退五步时,我们都变得冷静。
八七年元旦,汪进送我一个日历,礼物很寻常,已经不大用心。
我寄去一张元旦贺卡,信手写下两句,“祝君新年快乐,天天向上”,也毫无新意。
元旦后某日,重庆的清晨,大雾弥漫,十公尺外就看不清东西了。汽车开着前灯,一面鸣喇叭一面慢慢爬,人行道上,路人你碰我我碰他,大家都迈着细步。中午雾散,阳光普照,雾山城重庆突然得到一个冬季难得的好晴天。
难得的好晴天令我心情舒畅满怀希望。今天,汪进要来。我相信,这将是我俩最后摊牌的时刻。
我们先随便聊了聊,告诉他个笑话,厂里会计简科长要请我去小洞天吃火锅,说是我第一次去厂里他就喜欢上我了,叫我日子过得轻松点,不要太拘束。汪进认真地说:“看来,我又要去你们长仪厂转一转了。”
话题回到我给他的信。我好似不在意地问:“怎么样,你想好没有,愿意和我一起出国吗?”他给了我答复,虽然不是很直截了当,但已经明白无误。
汪进说:“在任何情况下,就是当犯人,就是当反改造,我都是个小头头。如果今后出去,环境陌生语言不通,在外面受辱,回家来你又发脾气,说我这不是那不行,我可就受不了,就可能乱来,就可能爆炸,就会事与愿违。”我不解地问:“你怎么会这样想。你有很多长处,我不会瞧你不起,你不要妄自菲薄。我这个四十六岁的女人,好多地方比你差得远哩,更重要的是,我们相爱了几十年,与其他人不同。”汪进说:“你齐家贞的起点高,你是个伟人,今后可能成为作家。”汪进把我看得如此了不起,出乎我的意料。我说服他:“伟人我说不上,想要写东西是真的,但是,你说过,如果我写文章,你就帮我抄正理顺,我们合作完成。你有这个能力,以前你写过剧本、小说。”汪进急了,他少有地放大声音说:“天啊天啊,我哪里理得顺,我都写不来东西了!”相信他已经忘记我俩曾经热烈谈论过,出了国,只要舍得拼搏,不相信打不出一个新天地的事。
我对汪进的不满,海潮似地涨起,又很快地退却,潮涨潮落。潮水改变海岸,改变海岸旁的岩石。
那年,他送我的日历一拿到手,我马上查出他的生日新历是二月二十八号,叫自己记住,别忘了送礼物。结果,过了几天才想起,当天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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