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狗 第二十一章 暮春
我相信,我正在热恋。
被一个男人真正爱着,爱了二十多年,并非是每个女人都有的福份,一种未曾体验过的幸福感滋润着我。我提醒自己不要懒,别使他累着,不要骄横,别惹他生气。
夏天,骄阳烤得树上的知了不停地尖叫,我的小黑屋闷不透风,任何人进来五分钟便大汗淋漓,热得连身上的皮也恨不能把它剥掉。我盼望汪进来,又不愿他来这里受罪。那天,猜想他会来,我用开水烫了几个番茄,剥了皮撕成片,用白糖浸了一大碗,专等他驾到。没有,只得自己吃,否则很快会变质。上午没来,可能是下午,再剥一碗,还是归我。第二天早上,又弄一大碗,全部倒进我的肚皮。
突然,有人敲门,难道会是他,我对自己说,别胡猜。果真是他! 南岸会议一完,别人稍事休息准备聚餐,他提着会议袋离去。有个同事开玩笑:“放弃好酒好肉提前走,有最喜欢的人在等你?”汪进心想,“爆牙巴咬虱子”,还真给你猜对了。
山城,走得稍微远一点,就名副其实是翻山越岭了。看着翻山越岭周身大汗的汪进,我赶紧打水给他洗脸。他要节约用水,刚把毛巾浸过就不准我再往里倒,你一桶一桶从外面提进来,太辛苦了。
转过身来,用他深棕色的眼睛望着我,突然发现大问题:“噢,你的脸色不好,怎么瘦了,快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长期生活在婚姻的寒冬里,有人这么心细,这么把我当回事,我好感动。急忙安慰他,我好好的,就是功课有点忙。
番茄早已被我吃完,他放弃宴会走长路,肚子肯定饿了。我指着他的头,要他想一想,你要吃什么,我出去买。汪进急了,抓住我的手:“你不要为我累,跑上跑下费力气,什么也别买,你吃啥我就吃啥。”我说:“不行呀,我已经吃过了,酸咸菜下稀饭。买点饺子或者抄手吧?”“不要,你的咸菜稀饭还有剩吗?”“有。” “好极了,就吃这个。你一定要陪我,再吃一点。”我不肯这样招待人,坚持要买好吃的。汪进笑了:“你是怕我吃得不好? 自从调到区侨办,顿顿鸡鸭鱼肉有人请,你千万不要为我操心。”
汪进有个姐姐在台湾,有个在美国,是侨属,上面把他从沙坪坝区教育局调到沙区政府侨务办公室负责。他说:“从此以后我完全是吃胡汉三,令不行,禁不止,变换花样吃福喜,真的变成混世魔王了。”
汪进在黑小屋里吃的第一餐就是咸菜下稀饭。他牙不好,一口咬进咸菜,酸得他鼻子眉毛皱在一块,眼睛眯成一条缝:“好鲜(酸)呀,好鲜(酸)呀,今天这餐饭值得纪念。”
与其他人相比,我俩有更多的共同感受,我俩有更多共同的话题,可相处的时间太少,见了面总抢着发言。房里太热,靠近了就更热,我坐得离他远远的。 “你坐过来,我帮你打扇,把你扇凉快。”我不干,“把我扇凉快,你自己就扇热了。”他把手够得长长的扇我,我只得乖乖地坐过去了。
既然隔壁讲话我能听见低沉的嗡嗡声,既然楼上洗脚拉尿声都能传进我的耳朵,那么,反过来也一样,我房里传出的一切声音他们都能听到。加之,我是房里唯一能说话的动物,除非女儿来,左邻右舍早已习惯我这里死一般的沉寂。所以,汪进来了,晚上九点前,我俩讲话,把十天半月储存在肚子里的声音,一古脑儿播出来,九点以后,到处开始静下来,我们就只能讲悄悄话了。
人讲话其实像唱歌,也有轻重抑扬,讲悄悄话音量过低,轻音听不到只剩下重音,话就不完全,意思就不懂了。比如你明明是呼“毛泽东万岁”,听起来可能是“猫同睡”,不仅变味了,或许变成反动口号啦。我们试着打哑语。汪进一只手举起往前伸一下,亮出他长而细的白腿,再拍拍屁股,用大拇指比划比划。他说的什么,很难理解,再做一遍,还是不懂,心想他大约是向我宣传一种武术,但为什么拍屁股。我强忍住大笑的冲动,遗憾地当然也是傻傻地朝他摇头。最后,我俩只得用笔交谈。原来,他是说,年轻的时候爱打篮球,腿长得粗粗的,屁股也比现在大,身体棒得很。跟“猫同睡”一样,毛泽东变猫,万岁变睡觉,意思相差一万八千里,笑破肚皮。
此后,夜深人静时,我俩有话就挤在小书桌前笔交。汪进问:“喂,你还能不能生小孩?”我答:“有可能,但是不大。” “那就不必太耽心了。” “我倒情愿为你生一个。”“拿不到指标怎么办?”“当黑口! 只要她像你一样白。”“喔,还是不要的好。”“你是胆小鬼。”“你只凭热情,具体困难太大。”“为了你,我天不怕地不怕,身败名裂也不在乎。”“我怕,我不情愿你为我牺牲。”“不准你怕!”我用两只手捧住他的笔,要他的笔听我指挥,非要他写“请你帮我生个女儿”。他有两个儿子,当然想女儿。可他抗拒,三只手一杆笔拐来拐去,乱涂得像朵花。我写:“花就是女儿,女儿就是花。”他答:“柳欣就是花,她就是我的女儿。”
那时,我在读电大,汪进没办法打电话找我,只能我打给他。他工作太忙,十次九次不在,哪一次抓住了他,那就是中头彩。电话那头传过来他亲切柔和的声音,像暖流涌过来,我马上快乐无比。他告诉我,只要他在办公室,电话铃一响,他就与办公室小冯抢电话。如果是我,捧住电话不舍得丢下,总也讲不够。最后,他求我:“写封信来,温暖温暖我的心吧。”讲这类话的时候,办公室里肯定无旁人。
我给汪进写过许多热情似火的信,我爱你,我想念你,感谢你那颗等了二十几年的爱我的心,为了这一切,我也要等你,等到你重获自由,一直等下去等到死。
汪进一再恳求我,不要说等他,等待他一辈子这类话,听到这些话,他的心就痛,难道我们这辈子丧失得还不够,还要继续丧失下去吗?况且这是为了他,无异于他在杀人。他想起小袁,小袁自杀前也讲过类似的话。
一次,汪进去乡下过了四天神仙般的自由日子,交了一位红颜知己,女知青小袁,比汪进小十八岁,她叫他汪叔叔。小袁在乡下嫁了个农民,一直没能回城里。
假如说有的女人要经过梳妆打扮才漂亮,不打扮就好象褪了色,那不是真漂亮。小袁属于不经修饰就天然美丽的那种,随便穿一件衣服,不经意地做一个动作,都体现出美,那是真漂亮。我看过几张她的黑白照片,就是这样。鹅蛋型的脸,略带忧郁的眼睛,微启的嘴唇和线条很直的鼻子,矜持娇媚。修长的身子,慵懒地站在门边,坐在院坝的椅子里,靠着大树,没有一点做作,弥漫出难得的女人味。照片尚且如此,与她直接打交道的男人,很难不为之倾心。
在知青下乡的数年里,小袁的日子并不比劳改队里服苦役的犯人好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无休无止的体力劳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何日归家,生活太无望,谁帮她挑一担粪,谁帮她犁一弯田,她就愿意嫁给谁。
小袁身强力壮的丈夫,劳动勇猛,喜欢用拳头讲道理,打起老婆手下不留情。起初还较为有控制,越到后来越放肆,你要离婚回城,老子把你打降服。
小袁热烈地爱上了汪进,汪进被她的真情所感,也爱上了小袁。他俩数年鱼雁往来,偶尔相会,有汪进在心里,小袁感到安全温暖,一个真正的知心人,有了小袁,汪进的心变得年青,充满自信。不过,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十五年前不知天高地厚,放任感情风暴一路横扫的汪进,现在,他要审时度势,顾及后果了。无论如何,小袁有丈夫,丈夫再凶暴,他除了开导小袁想开点慢慢来之外,无能也无权出面干预,更不可借机插一脚成为第三者。何况小袁年轻太多,小一辈人,就算她离了婚,嫁给汪叔叔算哪本经。罢了,这份情放在心底,小袁并不“门当户对”。
适当的对象没找到,形势发展很快,法院为汪进宣布平反。终于,汪进不是钻进骨灰盒,而是自己的双脚走出了省二监,这个噩梦般葬送了他二十年青春的地方。他先去五十七中教书,后来安排到沙坪坝区教育局基建科上班。
二十年监狱,汪进很老了一头,特别是两个深陷的眼窝再也没有恢复。但是,一个人的气质和风度是改造不掉的,生活在猪圈里他还是尽量爱干净爱体面。两个已经改了姓的成年儿子看到眼前的父亲,异口同声说:“这才应该是我们的爸爸。”当然,他们是在母亲的授意下前来见爸爸,给爸爸做工作。
两个儿子的想法汪进理解,郑琼的心意汪进也清楚。几年的努力,他没有找到一个比郑琼更好更合适的女人,那又何必拒绝郑琼呢?不如就找她,她毕竟是为我才吃了那么多苦,从二十三岁等到三十三,浪费了十年青春,嫁的老头只认识了三天,而且是个癞子。郑琼一个人带大两个儿子好不容易,改姓,是为了他俩今后的前途,谁能料到我汪进还有今天。癞子老头很自觉,与这个漂亮老婆生活十年已经是捡来的福分,赶紧同意离婚,把郑琼归还给汪进。
可是,沙坪坝,特别是当事人三方的单位上,一时间舆论大哗,纷纷戳着汪进的鼻子,你这高的地位,这好的仪表,又不是找不到,要多年青就多年青,偏偏要拆散这对和睦相处的好夫妻,非把郑琼从他已经结婚十年的丈夫怀里抢走,留下这个老头孤零零。
汪进和郑琼顶着舆论灰溜溜过日子,有口难辩。直到那个老头找到个年青女人,还为他生了个儿子,沙坪坝地区的风波才渐渐平息。小袁祝贺这对夫妻破镜重圆,送来一丛很大的长得非常茂盛的常青藤盆景作礼物,细长柔软的枝条朝四面八方铺开,软软地下垂,像个圆形的绿色瀑布,好看极了。小袁祝汪进与郑琼的爱情像常青藤一样常青。她一个人把如此巨大而笨重的东西从远处搬来,一路的辛苦可想而知。小袁满身是汗,脸红扑扑的,看起来格外漂亮。
后来,小袁私下里要求汪进能不能容纳她进入他的家门,躲过她丈夫在离婚期间的追逼,有人保护,她才有生活的勇气。生活里出现过一女伺二夫,小袁要求的其实是二女侍一夫,汪进非常为难,要小袁自己同郑琼商量。当然,郑琼拒绝了。
汪进后来打听小袁的处境,小袁告诉他,有所好转。数天后,小袁自杀。一位二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善良女人,就这样香消玉殒了。汪进心痛如绞,不断责备自己掉以轻心。只是,作为当时的汪进,他自己刚刚得救,又有多大能耐救人?
八一年夏,我和汪进在沙坪坝不期而遇,第二个星期天,我在汪进的办公室里看到小袁的照片,此时,她刚离开人世两个月。生命脆弱,命运无常,小袁死得太可惜。
我想,要是每个人都可预知后事,许多人间悲剧或许就得以避免了。比如,郑琼如果知道汪进以后会回到社会,照拿他的十六级工资,她已经等了十年,何不再多等几年;如果是这样,郑琼就不会嫁给那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汪进就不会在劳改队为此受尽折磨差点自杀,至今心里有创伤。再比如,小袁如果预知知青早迟要回城,再艰难她都会咬紧牙关忍下去,坚决不嫁人;比如,汪进如果知道小袁要自杀,救人要紧,既然郑琼嫁了人,就让她嫁到底,那怕郑琼没嫁人还在傻等,就让她等下去,她有两个儿子作后盾,再苦再难她也会为儿子们活下去,汪进就可义无反顾一心保护小袁,把小袁留在身边,当老婆当情人都行,等她离婚后再明媒正娶。大家都活,一个不死,何乐而不为。
可惜,生活里有一根搅屎棒在搅,搅得天昏地黑周天寒彻,搅得人们像无头苍蝇瞎撞,你撞死我,我撞死你,活不安宁。汪进因为小袁的死内心忏悔,他责备自己见死不救,听不得任何女人说要为他等待,等到死这类话。
现在,命运把我和汪进推到一起,在他同郑琼同居五年半,小袁逝世四周年之后。春天来了,我和他通电话,圆润的声音轻轻从那边飘过来:“怎么样,何日去享受一下春天的气息?”我兴奋起来:“好啊,什么时候你有空?” “什么时候都没空,天天在忙,你下命令吧,你下命令我服从。” “那就星期三吧。” “一言为定,星期三。” “万一下雨怎么办?” “你说呢?” “那,我就在家里看书,以后再约。” “不要,春天的雨不怕,风雨无阻。”
我开始为春天的约会忙起来。头发太乱要去理发店弄一下,皮鞋后跟坏了要找鞋匠修补,那天穿什么衣哪条裤呢?还有,他如果带了相机,一起拍照吗?最后决定,里面白衬衫,外面深蓝色缀了一些彩色星星的外套,深蓝长裤。我喜欢质朴之中有一些艳丽的色彩穿插,既不要过分张扬也不要过分收敛。至于拍照,随机而定吧。
我向春天走去,享受她的气息。
春天,并未给山城的交通带来新气象,电车一会电弱,一会堵车,行进时像老太太慢慢摇。车内一片骂声,又有何用。到达目的地,迟到十分钟。我四处张望,没人,心里反倒高兴,我等他,总比他等我好。走过来走过去再寻寻,还是没人,正打算找个地方坐下看书,汪进朝我走来了。
和省二监四队的汪进相比,那些曾经的致命打击在他脸上永驻,他老了不少。但五十来岁的他身材仍然很好,今天他穿套新黑西装,配上红黑条纹相间的领带,精神焕发风度翩翩,散发出活力与希望,轻松地朝我走来。
为了换取今天的相会,昨晚他在办公室赶报表到清晨,只回家睡了一个小时,就提前进办公室,把当日的工作安排好。小冯也要进城办事,他前脚走,汪进赶快锁门离人。怕在公共汽车上碰到小冯,多花几个钱坐私人面包车康复来。赶到碰面地点,不见齐家贞,恐怕地方不对,在街两面的车站间穿梭跑了三遍,每来一部车,都以为齐女士到,不见人影。幸好你来了,不然,再这样来回穿越马路,给车压死了不好做祭文。
我们一起到了华岩。这是一座有名的古庙,在重庆远郊农村的阡陌小径间,宁静幽远。小时候一中读书时,到这个地区支农,曾来华岩庙一游,听老和尚讲“万事皆空”“人生苦海无边修来世”的经论,全然无法理会。那时,我觉得当和尚很有趣,父亲曾有当和尚的打算,我也想过做尼姑,今天,我是尘世人,来此谈恋爱。
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断肢斩首的菩萨,现在已修复一新。时不时有人虔诚地烧香拜佛,气氛很是肃穆。我问汪进:“你想拜菩萨求他保佑吗?”汪进大笑大叫:“好啊,我求菩萨保佑齐家贞当我的老婆,好不好?”见他如此嚣张轻浮,我警告:“不能这样乱叫,你要跪下来,真心向菩萨请求,乱开玩笑,菩萨会惩罚你的。”他笑得更厉害了,吼着说:“菩萨,我是混世魔王,不得好死,已经给惩罚够了,你就不必费心再惩罚了。”怕他说出更亵渎的话,我拉着他赶紧离开。
我们在庙侧的茶馆喝茶,一棵大槐树伞似地为我俩遮荫,斑驳的阳光透过枝叶在我俩身上愉快地跳跃,串串银铃似的槐花散发清香。
春天是讲心里话的季节,我满腹知心话不知从何说起,讲话随机而出,汪进这一次是有备而发。他总结齐家贞有三大主优点:直率,热忱,好学,它们像月亮;有三大副优点:无私,刻苦,正直,它们像星星。众星拱月,你,齐家贞是个特殊人。我插嘴:“当然罗,月亮也是我,星星也是我,我孤家寡人一个,和双飞双栖的众人,当然不同。”汪进说:“你有我,哪里会是孤家寡人,不要说泄气话。”他接着讲:“我相信有一天,只要出现转机,你准会做出不凡的事情。你现在有三大重任,第一,设法出国,第二,读书,第三,健康。你父亲正在设法办你出国,我每天都在心里为你求,求你几十年的愿望早日实现。第二点不是问题,你生来是个读书人。我要强调的是你的健康,你的心脏有时不好,平日又不注重营养,你不能等闲视之。我但愿能守在你身边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目前,连多来看你一次,多写一封信给你都很难办到,不必侈谈其余了。齐家贞我请求你,替我爱惜你自己。为了我爱你,为了我,请花点时间精力在你的健康上。”汪进深深下陷的眼睛望着我,深棕色的眼珠里满盛着哀求。我想起女儿的爸爸老柳,他俩不可同日而语。
汪进对我爱莫能助,有这片心已经难能可贵。我对汪进说:“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很幸福。谢谢你。”汪进问:“你那老柳失去了你,恐怕还弄不清为什么。” 我答:“正是如此。我们相识九年,结婚八年,他好象一点不知道我,我也越来越不明白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只觉得他深不可测无法理解。”“太内向?”“不是,太阴沉,太用心计。他对我那么刻薄却拒绝分手,口口声声说舍不得女儿吃苦。他想我回去,却用逼我吃大苦使我就范,我不屈服。”
我真的吃尽了人间难吃之苦。一提到老柳,我就想起了伤心事,竟呜呜哭起来。汪进急得跳,他说他最怕看见女人哭,女人一哭,他就六神无主,就会跟着抹眼泪。但是,今天不能哭。喂,齐家贞,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来看春天的。春天洋溢着生机,春天意味着希望,意味着寒冬已经过去,温暖即将来临。不是吗?我俩今天在此相会,比昨天好,明天会更好,你一定要有信心。我每次照镜子,都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啊哈!汪进,我不相信你这辈子就这样完蛋。看你耳朵这么大,是个福相,还有好运在后头。”所以,他劝我,要有耐心,等我出国,他也出国,就好了。
我觉得四中队汪进的灵魂开始回到今日汪进的身体里。我有个人同行。
秋天到,他来了。“快点,换件好衣服,我们去市侨联参加中秋晚会。”已经八九年没想起中国还有个花好月圆的中秋节了,他这个时候记住我,我好感动。
市侨联的节目难看死了,我俩溜出来聊天更惬意。汪进和他的“月亮”走到两路口跳伞塔附近的建筑工地上,那里堆了不少修建屋基的条石。“嗨啄啄,”我转身叫他,“快坐到这里来。”选了一条平滑干净的连二石,我打算坐下。别忙,他说,铺了两张信签纸在我坐的地方。
温柔的月亮很圆,青辉似水。汪进望望月亮,望望我:“你穿这件衣服很好看。”我用肩头轻轻蹭了他一下:“你送的这件衣服,我最喜欢,一上身,人马上变样。你的眼光真行,以后我买穿的都要请你当参谋。”那是一件淡黄色暗横杠中袖低圆领套衫,式样很简单,但穿到身上你感到身材显出来了,高雅时髦。那是汪进外地出差,见一个女人穿着很好,她身材接近我,就请她帮忙试穿买给我一件。“人是桩桩,全靠衣衫”,多少有点道理。
看到连二石,联想到监内下苦力喊号子“嗨啄啄”。针对我的玩笑汪进感慨地说:“是呀,嗨啄啄二十年,最宝贵的年华在里面浪费。出来六年,一混我都五十岁了。你倒是一天读书忙,为了你的梦拼搏,我则整天做我不想做的事,过我不愿意过的生活。”
我知道他最近在办工厂,为侨眷们创造就业机会,不知道是缺乏经验,还是步伐太快,他说他做了蠢事,急需现金,拆了东墙补西墙,到处拉债度日。我帮他找到几个债主,包括本人,到三个银行取存款借给他。我说:“我知道你最近差钱用,今天带了六十块在身上,你用三十,我用三十。”我正要摸口袋,他的手摁住了我的手:“嗨,齐家贞,我怎么会用你的钱?我还没有困难到零用钱都不留的地步,我不能帮助你,已经羞愧难当,你一个弱女人,又要读书,又要养女儿,看你家里穷得那副样子,想起心里就难过。你赶快不要这样做,这样做是在侮辱我。”我劝他:“汪进,这方面你不要太认真,我拿得出,就是有。父亲几次带钱回国,我都尽量存着以备急需。你先用,等以后我需要,我也会开口向你借,向你要。”他四季豆不进油盐,坚决拒绝。我再作努力:“汪进,你要了解我的为人,不要说对你,对普通朋友,我也会克己待人,伸出援手。柳其畅如果对我好一点点,他需要帮助,我也不会掉头。”汪进恳求:“谢谢你,请别再说下去,我肯定不会接受你的钱。我知道你的为人,但是,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放下这件事,汪进问了个几年前就想提的问题:“假如在就业队我给你写信,你会不会退回?”我看着他的眼睛,诚实地回答:“可能退。也可能念及你对我的一往情深收下放着,但肯定不会回信。我那时是劳改政策从宽的样板,被捧成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典范,我已经被政治催眠,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没有勇气按自己的意志处理私人的事情,有时相当不近人情,何况你们那个什么反革命集团,听起来都吓人,哪敢同你打交道。回想起来,人活得很可悲。”
好象现在我们可以把时间倒转,可以重新年轻,重新处理我俩间的事情。汪进再追问,“假如当时我应谢干事之邀,同你们一起搞文艺节目,事情又会怎样呢? 那时,反革命集团的事已经澄清。”我回忆:“假如还是在就业队,我不认为我会有大的突破。七一年九月,我离开就业队,你应当给我来信。尽管刚回到社会,我信奉的全是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社论上讲的,我的话比省委书记还进步,但随着时日的推移,亲眼看到的事实,我变回了正常人,政治上我开始清醒。你的仪表风度和温和友善的为人,对女性很有魅力,加上多年前你狂热地追求过我,我内心深处也很喜爱你。你的来信,会使我再次爱上你,并且嫁给你。我一生从未主动追求过一个男人,我肯定不会自己去找你,可你为什么没有象四队时那样主动进攻我?”汪进摇摇头承认:“没办法,我当时已经对自己完全丧失信心,每一个人都比我强,我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我认真给汪进作了分析。我没有名利地位观点,你也坐过牢,这绝不是障碍,哪怕我的母亲非常担心家里又增加一个反革命。倒是你长得太英俊,只要有别的女人追你,我会马上放弃,不参与竞争。你的劣势在我看来不是问题,你的优势倒反而成为麻烦,这很有趣。最关键的一点,如果我嫁给了你,我的关系很单纯,就我一个人,而你是结过婚的。毫无疑问,你爱我,但同时,你一心要报答郑琼,一心要补偿你的两个儿子,我无法理解你,可能会觉得你太过分不公平,好象把感情分了一半给旁人,我受了损失,会同你争吵。而你,因为怕我生气,背着我为他们做事,或者讲一半留一半,弄得我疑神疑鬼,不再信任你。那我就会欺侮你,逮住不放大发雷霆,使你的日子很难过。时间长了,大家都失去耐心,结局会很糟。
说了这一长串真心话,我总结,所以,假如在就业队里以及回家后,就算我嫁给了你,就算那时献给你的是我的第一次,可是我并没有长大,认识不了世间错综复杂的感情,不懂得珍惜别人的好心,不知道怎样去爱人,我不可能真正带给你幸福。现在,我在十年情感的磨难里成熟,我知道了好歹,懂得了珍惜爱。今天,我献给你的是一颗完整的心。你现在才得到我,得的是真幸福。
汪进搂住我,连声说:“齐家贞,你分析得真好。对的,现在才是好时候,现在才是属于我俩的春天。”我问汪进,传说月亮上有棵树,叫什么树来的。汪进说桂花树啊,不是说八月中秋桂花香吗?还有毛主席诗词说,寂寞嫦娥舒广袖,吴刚捧出桂花酒什么的。我哦了一声,后面的话没讲出来。
现在真的是好时候吗?我可能很快要出国,表妹景美表妹夫有海已经在为我填表申请学校去澳洲读英文,而汪进,他与郑琼的关系还“坚如磐石”,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想到此,再好的心情,都会突然飘过一片乌云。从同汪进相好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样,高兴之后是悲哀,笑声之后是眼泪,相见之后是分离。我当时很想说,我认为月亮里那棵树不是桂花树,应该是黄连树,黄连树下的人才会那么孤独那么寂寞,就是舒广袖喝美酒,就是吴刚嫦娥那样的神仙,也只是“黄连树下弹琵琶 ——苦中作乐”而已。我没有讲出来,不想扫他兴。
不久,汪进同郑琼去南京渡假,这是高级干部的特权,几千元公费旅游,每年一次。临行前我托他一定去看看我儿时居住过的地方——玄武湖里的莲花寺,还有小时候全家常去的中山陵,现在都变成什么模样了。
我每天守在什么也看不出去的小窗户前,掰着指头算时间,才走四天,好象已经太久太久。我坐在窗前想象他旅游的路线,心里在给他写信。
你好吗,我的爱。如果你去玄武湖荡舟,有一片歌声飘过你的耳畔,“采菱呀,采菱呀……”那是我四十年前留下的情歌,耐心地等待,等待,终于等到你出现;如果你去中山陵谒拜国父,两旁苍翠青松簇拥,沿着石级款款而上,一束清脆的笑声飞过来亲吻你的面颊,那是四十年前就等在那里的厚礼。
汪进终于返渝,他完全忘记了我的托付。我失望,但不责怪他。他有郑琼管住,再加上爱他爱得要命的姐姐的专制,汪进变成完全丧失自由的可怜虫。
我同汪进吵过一次架,挺大的。那是为了我送他生日礼物。为了这个礼物,我一共进城五次,吃了些什么苦,劳了些什么累,我都不让汪进知道,你爱一个人,只需要默默地奉献,快乐分享,不快乐一个人独吞。
他来了。我要他试衣服,祝他生日快乐。他脸骤地垮下来,生气地说:“齐家贞,你是在干什么,你我还讲这一套?我坚决不收。”我问理由,他说:“你是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我怎么能收得下!”我要他收,下不为例,他偏不,“这次就不为例。”我说:“好不容易才买到颜色尺码都对的开衫,看在这个份上你应当收下。”他甚至有点愤怒了:“你不要浪费唇舌了,看在什么份上我都不会收。”我问他你可知道什么叫却之不恭,他说却之不恭就却之不恭,我说我不想见你,那你走,不要再来。他说,那你写信来电话,我说我懒得写懒得打。
我俩动气竟有些当真。一件羊毛开衫成了“引起纠纷的金苹果”。我认为他是不敢穿,怕郑老师识破!
说不清,我对男人女人的看法是怎样从自己的天性、书本、以及生活经历兼收并蓄潜移默化而来的。我只知道,我的看法非常明确,根深蒂固。
四川俗话说,“女儿无性,烂草无酿”,意思是叫女人要有点个性,有点阳刚之气。我认为女性与生俱来的特质首先应当是骄傲与矜持,然后是温顺与柔媚。只有如此,她才能在男性世界中具有不折的光芒,才能在男人的心里,具有经得起咀嚼的魅力。我们既期待男性的温存与爱抚,又坚持自己的独立与尊严;我们时刻准备为真心相爱的男人奉献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又毫不迟疑地拒绝来自对方的轻侮与歧视;我们既愿意一生一世与他长相厮守相依为命,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果断地把变心人弃若敝屣。
四川俗话又说“男儿无性,纯铁无钢”,意思是男人要有男子汉气概,顶天立地地承担重责。只有这样,男人才能在艰难复杂的社会中立于不败之地,或者说在不断被击倒之后,仍然站立。才能在现实生活中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保护神,保护他的妻子,保护他的儿女,他的家庭。同时,一个真正的男人应当带有些许女性的阴柔与细致,才能懂得女人硬壳里包裹的软弱易碎的心,才懂得用温情与理解呵护他的女人。
只有这样,男人与女人才能达到完美的互补,齿轮般投合,默契地运转生命。
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我从懂事开始就接受的“绝不拿原则做交易”、“绝不妥协”之类的思想灌输。后来,又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几经沉浮,奋斗求存,加上野男孩似的天性,本人缺乏的不是女人应有的个性,而是女人最可宝贵的天赋,娇媚与温存。讲话像打雷,谈情说爱像谈公事,教她学嗲都学不会。
非常不幸,同代中国女人几乎都得了一样的雄性化了的毛病,这实在是中国男人的霉运。
汪进性格中就有一点贾宝玉那样的脂粉气,这既使他二十年囚徒生涯中,差点被感情的变故压碎,也正是这种天性,使他对郑琼的苦难感同身受,哪怕自己内心也有永恒的伤痛,仍然耐心细致地关心照顾她。至于他男子汉的特质,那是不言而喻的。
我喜欢汪进这样的男人。他丢给我太多的想头,他埋下了数不尽的伏线,他改变了我生命的含量,我无法把他忘记。
一部西德电影《我的好朋友》里,有首歌唱到──“你流泪我也流泪,你忧伤我心碎,你永远不会孤独,因为我把你怀念。我为你分担忧愁,我请你分享快乐”我自言自语念给汪进听。
我认为夫妻应当是好朋友,具有这首歌的深情厚意,再加上只有“这一个”才能有的特殊关系,我觉得我和汪进就是这样的。
我把李之仪的《卜算子》抄在信上寄给汪进:“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何日休,此恨何日已。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我的老天!李之仪一定是算命先生的祖师爷,否则他怎么能把近千年后才出世的毛头小辈,的确也住在长江边上的齐家贞的心,了如指掌到如此这般的深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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