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1973年这次会见,基辛格写过一个较为完整的回忆录。我们不妨也把他的回忆摘录一小部分,相信读者诸君是能从中读出点味道来的:
2月17日这次召见我时,我正在国宾馆同周恩来会谈,已经是晚上11时,周宣布:“我告诉你一个威廉亚洲官网 消息:毛主席邀请你和他见面。你可以偕你的同事洛德先生一起去。”我们坐上周那辆1939年型式的十分?旧的座车,从国宾馆沿着宽阔的马路驶往市中心。这时是深夜,街道上已经行人绝迹。车子快到天安门和人民大会堂时向左一拐,穿过与宽广的马路平行的长长的红色宫墙,进入一座由红漆圆柱支撑的传统中国式的大门。车行约一英里,两旁高墙后面有一些朴实的宅院;接着沿湖岸走,湖对面有几处苏联官府式的建筑。我们的车子一直开到门廊下面,那里看不到有何特别的警卫措施。进去后穿过一个小客厅和一条宽宽的过道,便看到毛在摆成半圆形、蒙着褐色罩布的沙发前面伫立着。屋里放满了书:毛跟前的地上,小茶几上,靠墙的书架上,到处都是。
毛说了几句风趣话,中国摄影师大照其相。我们后来才得知,次日《人民日报》的版面安排往往是双方关系处于何种状态的可靠晴雨计。1973年2月这一回,《人民日报》用通栏标题报道了我们的会见,还在头版刊登了两张照片,这是友好的绿灯。
这次会见的用意是为了强调美中友好关系要在毛还健在时确定下来。毛很快就表明这一点。当我们朝着沙发走去,摄影师还在屋里照相时,他说道:“我看来还不错吧。”(他猜透了我的心思,我当时的确觉得他的气色比一年前会见尼克松时好一些。)“可是上帝给我发请柬喽!”这位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无神论国家的领袖、相信唯物辩证法的人居然谈起上帝来了,但不知怎么倒不使人觉得突然。除了上帝老子,谁敢中断这位主席的伟业?尤其使人印象深刻的是,毛很随便而合乎实际地谈到他的统治行将告终的问题,暗示必须把需要他亲自过问的事情赶紧办完的意思。
正如他一年前与尼克松会晤时那样,毛接着与我进行苏格拉底式的对话,用自然而漫不经心的方式谈论重大问题。他的言论看起来很随便,可是他的下属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奉为指示。毛拐弯抹角地用一句话把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了。他说,哈里·杜鲁门和林登·约翰逊这两位前总统相继在两个月前去世了;随着他们的去世,美国旧的对华政策和旧的对越南政策也就被埋葬了。毛开玩笑地向我挑战说:“那个时候,你们……反对我们。我们也反对你们。我们双方是敌人啊!”他笑起来了。
“是两个从前的敌人。”我回答道。
毛对此犹不满足:“现在我们把我们双方的关系称为友好关系。”他坚持说。
毛紧接着赋予这句普普通通的话以重要的意义。他强调中国治国之道的一条基本原则,那就是:耍手腕占人小便宜是近视的政策,双方不应该做有损于相互信任的任何事情。“我们都不要说假话,也不要搞阴谋诡计。”他坚持说:“我们不会偷你的文件。你可以故意随便放在什么地方,考验我们一下。”他说。但他却没有说明我们可以把这个考验进行到什么程度,我们又何以知道中国人不会趁机占便宜。毛的意思是说,冒小风小险没有什么意思。他谈得来劲儿,索兴对大规模情报活动有没有用也表示怀疑起来。他确实认为情报部门的作用往往被夸大了。他们知道政治领导人需要的是什么时,报告就“如同雪片似的”飞来了。但在真正关键问题上,它们就不灵了。他说,中国的情报部门事先不知道林彪搞阴谋,也不知道我想访华。他猜想我们的情报机关也给我们带来类似的问题吧。
一句话,大的目标需要有高瞻远瞩的政策,玩弄策略是不行的。我们两国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在不顾意识形态分歧的情况下采取联合行动。在这方面,双方必须在追求共同目标的同时坚持自己的原则。他表示赞同地提到尼克松1972年时对他所讲的,中美两国互相接近是出于各自的需要。毛把这层意思发挥了一下,达到有些不近人情的地步。他说,有时我们不妨互相骂几句,反而会增强国内对我们合作的支持——只要双方不要假戏真演就行了。他是这样说的:
只要目标是一样的,我们不会伤害你们,你们也不要伤害我们。……实际情况是,有时我们要批评你们一下,你们也要批评我们一下。这就是你们的总统所说的意识形态的影响。你们说:“打倒你们这些共产党!”我们说:“打倒你们这些帝国主义者!”有时我们要说这类话,不说不行呀!
毛泽东曾经为了保持学说的纯洁性,一再折腾他的人民,现在竟然不厌其烦地表明,中国的每堵墙上刷写的标语口号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在外交上国家利益超越意识形态分歧之上。意识形态的口号掩盖着均势的考虑。预料各方将坚持自己的原则,但各方都有义务不使那些原则妨碍国家利益攸关的大事——这简直可以说是现代马基雅弗利主义的古典定义。“我认为我们双方都应该保持自己的原则,”我回答说,谈得投机起来了。“而且如果我们双方用同样的语言说话,反而会造成混乱。”
我们就是用这种近乎诙谐的话语来谈论世界形势的,一直谈到清晨1点30分。
尽管这位主席主要谈的是外交政策,然而他却摆脱不了在他晚年时北京内部问题对他的缠扰。在中国历史上,这类问题往往好像随着自己的势头发展。毛一再向我提示说他受到激进派的压力。但是他说得很隐晦,我这个不机灵的西方脑袋瓜未能立即体会他的意思。“你们知道中国很穷,”毛说:“我们没有什么东西,我们就是女人太多。”
毛不放心我是否听懂了他的意思,几分钟之后他又回到这个题目上来。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有所指的,但还不知道指的是什么。后来,温斯顿·洛德的妻子贝特给我作了注释:当时中国的局势远不是表面上看的那样稳定,女人——指毛的妻子、激进派的头子江青——在中国兴风作浪,对现行政策发出挑战。
然而,个别的人物倒不是中国国内问题的症结所在。毛在其最后那些日子里面临如何使中国现代化这个几百年的难题。在历史上,中国更多地靠自己榜样的力量和优越的文化来确立高人一等的地位,而不像欧洲政治史的特有现象那样靠显示赤裸裸的武力来达到这个目的。
……
到了1973年2月,我们会晤时,这位年迈的主席已经意识到,他最近那次“宏伟的设想”虽然戏剧性地表示了他的国家的独立性,但与此同时却注定它从此陷于衰弱。他如今已懂得——哪怕只是暂时地认为——中国如果继续与外部世界隔绝,就必然丧失影响,陷入严重的危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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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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