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川人的女人
——记谭作人的夫人王庆华
谭作人的夫人王庆华(左)和作家张朴。
(一)
环保人士谭作人被判刑五年的消息传来,我立刻给他夫人王庆华打电话。我想安慰她,可,拿什么来安慰?面对着依然拒绝文明的野蛮政权,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连我自己也已厌倦,郁积在胸的,惟有愤怒,惟有无奈。
谭作人何罪之有?
从表面上看,中共当局指控的罪名,是谭作人把纪念六四的文章,拿到境外发表。年年在海外发表类似文章的大陆人,不在少数,有谁因一篇文章被判刑的?任何一个关注此案的人,都不难发现,惩罚谭作人的真实原因,在于他的行动得罪了官商勾结的利益集团,让政府脸面无光。
一个称作彭州石化的工程,正建在成都平原上,巨量的污染物,包括含苯的强致癌物,将要排入大气、河流。为了使成都能多些干净的河水,能少点肮脏的空气,谭作人奋笔疾书,要求彭州石化迁址。那些从工程中分到好处的利益集团,能不着急害怕?
四川大地震夺走了上万学生的生命,其中大部份死于倒塌的豆腐渣校舍之下。谭作人先后23次进入震区调查,发现这些校舍垮塌的原因,在于官商层层侵夺工程款,造成建筑偷工减料。谭作人要替死去的孩子们讨还公道,呼吁追究相关人员的法律责任。从承包商到官员到政府,一损俱损,能不惊慌恐惧?
谭作人的命运就这样被注定了:在监狱里度过漫长岁月,忍受与妻子与女儿分离的煎熬!
从话筒那端传来王庆华的声音,多么熟悉,好像就在跟前说话。猛然,我有了想哭的冲动,仿佛我的愤怒和无奈,只能靠泪水来表达。
(二)
我第一次见到王庆华,是在谭作人的庭审之后。我们约在一间茶楼里。我以为会遇到一个伤心绝望的女人,当她出现时,令我意外:庆华显得很平静,仪表大气,举止从容。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她眼神里的那丝笑意,后来我发现,无论是在沉默,在悲痛,在激愤,那丝笑意永不消失。
庭审前,律师曾问她: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庆华说:我有一种临战的兴奋。又说:这种感觉很多年没有了。她告诉我,她很好奇,想知道当局凭什么治谭作人的罪。结果呢,她既没看到公诉人出示什么证据,也没听到控辩双方进行任何辩论,不但不准证人出庭,起诉书还漏洞百出。律师刚作出辩护,审判长就打断说:请讲下一个问题。律师说:我还没说完。审判长说:我们已经明白了。这样重复几次,律师急得大叫:为什么不让我说话!辩护人的权利在哪里?
能把你气死!王庆华边说边摇头。庭审后朋友们劝她别难过,她讥嘲说:他们要陷害一个人,竟然连点像样的理由都不准备好,真丢人呵!我问她:你就没跟谭作人说句话?顿时,王庆华的神情黯淡下来。她说:我跟女儿坐在第一排,作人进来时,看到我们,笑着打招呼。当审判长宣布把作人带出去时,我拉着女儿,边喊边扑了过去。一群警察冲过来把我们挡住,作人被拉走了,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问:后来呢?
大哭了一场。 庆华把头转向窗外,轻声说:我这辈子还没这样哭过。我已经有一百三十八天没见到作人了,我就想抱抱他。
(三)
我去了他们的家,位于川大校园一栋老宿舍楼里。客厅兼作谭作人的工作室,沙发是20年前的旧货,书桌由几块木板拼成。十多年来,谭作人就在这个简陋的环境里,写下众多的策划书、建议书、意见书、调查报告。从“西部大开发四川环保十大建议”,到“南水北调西线工程独立调查”,到“成都市天府旅游广场方案”;从“反对柏条河水电工程”,到“彭州石化工程公民建议书”,到“5·12地震死难学生调查报告”。为了四川生态环境的良好,为了成都发展的健康,为了家乡人民的幸福未来,为了替遇难的孩子伸张正义,谭作人殚精竭虑,呕尽心血。他曾对庆华说:真的怕很快老了,才智掏空了,不能为社会进步做的更多,要抓紧干。
那些前来抄家的警察们,可曾对比过自己的舒适住宅,可曾反省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脸上会没一丝的愧色,心头会没一丝的感动?
就是在这个家,我第一次得知:近些年来谭作人没有固定收入,全靠庆华支撑着他的事业,挑起家里的大梁。
她有一份退休金,加上打工,收入不多,没钱就少用。庆华说她这人原本一辈子不想工作,但现在必须干,作人才能安心做事。她的生活可以很简单:馒头、锅魁,就能对付一顿。虽然是银行家的后代,从小生活优裕,庆华称自己能上能下,不怕过穷日子,不图虚荣。她求的是真爱,在乎的是人,不是男方挣钱多少。
作为男人,谭作人经常因不能养家而痛苦,有次他冲动地说:我要你的钱,不如去死!庆华着急了,说我的钱,也是你的呀!人这一辈子,能干自己想干的事,已经不容易了。不要东想西想,我就是你的后盾。为了不刺伤谭作人的自尊心,每次给钱,庆华尽量选择合适的方式,比如她会说:今天发工资了,我俩把钱分了,你看你需要多少?
作人到地震灾区作调查,庆华经常打电话去,问有没有麻烦,叮嘱他注意安全。忙到春节都不能回家,庆华也从不抱怨。有朋友这样形容:庆华给了作人太多的支持,使他毫无牵挂地走他选择的路。
像所有做妻子的那样,王庆华希望能和谭作人过一个安静的生活,她也不是不清楚谭作人面临着危险。我问她为何还要支持作人?庆华的回答是:我跟作人是一模一样的人,对不公平的社会愤愤不平!
(四)
国保第一次找谭作人“喝茶”,是在他开始反对彭州石化工程时。后来,“喝茶”的次数增多了,一般做妻子的,通常会陷入一种紧张和担惊受怕中,但庆华的斗志依然昂扬。有天谭作人回家后说,他正在策划“和平保城”的公民行动,到天府广场去散步(示威)。他问庆华:你看这事还搞不搞?庆华反问他:只要你觉得做得对,为什么不搞?
我问庆华:难道你不害怕?她微笑作答:在我头上就没有一个怕字。她告诉我,从小她就有秋瑾情结,不怕豁出去。在文革武斗中,作为红卫兵的她,敢端着枪冲锋!当年的幼稚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庆华,顽强的个性依旧,什么都吓不倒她。
谭作人一开始认为他是安全的,自信地说:我属于各方面都能接受的人。他把自己比作一个平台,连接政府和老百姓。他所做的事情,是在帮政府化解一些积怨很深的矛盾。“如果因为地震调查,因为反对彭州石化选址,把我抓进去,这个玩笑可就开大了。”庆华不同意他的看法,提醒他:当局从来不按规矩出牌,你已经得罪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2009年3月9日,当局终于对谭作人下手了。
(五)
那天庆华在深圳出差,接到女儿的电话:家中被盗。回来后一看现场,就知道是国保的杰作:只偷走两个电脑。当局在谭作人的电子信箱里发现了给王丹的信,居然拿这份私人邮件,作为定罪的证据。连庆华养的狗也跟着倒霉,挨了一刀。看来,狗的叫声把偷偷闯入的不速之客们,吓坏了。
正在地震灾区调查的谭作人回家后,立即去见监管他的国保,气愤地说:我干脆跟我老婆离婚,把全家人解脱出来。又尖锐地问:是不是今天捅狗,明天就捅人?狼狈不堪的国保威胁说:你是要端起干(对着干)了?谭作人说:我不是端起干,我是脱了裤子干!
随后,谭作人在网上发出《龙门山,请为北川孩子们作证》一文。庆华问:要抓人了,你还写?谭说:即使提笔就死,也要写出来。3月25日,国保把谭作人叫去,透露说:我们帮不了忙了,上面来人了。
3月26日,谭作人被捕的两天前,全家围坐在饭桌前。庆华对谭说:应该考虑你“进去”的问题了。女儿担忧地问:爸爸会进公安局吗?谭含笑说:不会,不会。女儿睡觉去了,夫妻俩又继续谈。作人说:看来他们打算把我灭了。庆华说:只要想整你,你这一百多斤,就是砧板上的肉。作人说:我有坐牢的准备。庆华说:那我就放心了。作人忽然埋下头去,当他再抬起头时,眼中含泪。他望着庆华说:我对得起天下的人,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
庆华后来对我说,当时她直想冲著作人喊:你没有罪,没有罪!等话冲出口时,变成了:哪怕判你50年,只要我不死,我也要等着你!
做夫妻相濡以沫17年,如今庆华眼看着自己疼着、爱着的丈夫,就要身陷囹圄,她还能说出什么话,比这番话,更加动地撼天!
(六)
庆华要给我看些东西,我去了她打工的电器商店。她拿出她跟作人的一些来往信件。看守所的高墙,隔不断彼此的牵挂。一句“爱你的”,足见绵绵情意;一声“你好吗”,令人倍感心酸。
望着窗外的雨,庆华在信里写道:我怕雨。雨水多了,说明夏天快到了。夏天到来时,你在哪里?作人在回信中宽慰她,拿坐监调侃,说他发现:牢底是坐不穿的,但屁股会坐起茧。又说:坐牢的好处是,几十年的瞌睡帐也还清了,还略有盈余和储备,岂不快活!作人有时会担心庆华处理不好家中的繁杂事务。庆华就回信开玩笑:你老说我是小聪明大笨蛋,大笨蛋对家里的事还能应付,放一万个心吧。
看守所似乎成了庆华的又一个“家”。虽然不准见面,她仍常去,送点钱,或带些衣服,她要让作人随时感受着关心。女儿也坚持要来,说看不到爸爸,看看地方,拍张照片也好。作人生日那天,庆华带女儿一早赶去,女儿在看守所门前填表,签上自己的名字,从父母过去给的压岁钱里,拿出100元,让看守带给爸爸,当作生日礼物。连续几夜,谭作人因此激动得没能睡觉。
作人被捕后,庆华曾问女儿:假如要你爸爸写悔过书,不写就不释放他,你说该怎么办?女儿的回答是:不当叛徒!在学校里,同学们纷纷对她表示:你爸爸是英雄!庭审那天,迎接她的欢呼声和掌声,震耳欲聋。人群里很多人在哭,有些人过来跟她拥抱。也有人在呼喊:你爸爸很伟大,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七)
谭作人决定上诉那天,他用戴着手铐的手,为律师写下了这样两段话:人民盼望法治政府,盼望法治国家。
当我们在电话里谈论这件事时,庆华忽然冒出一句话:我也有个盼望。
我问:盼望什么?
她说:盼望新中国的到来。
我握着话筒的手在颤动:中共建国以来,我们看够了它的无法无天,给中华民族造成的灾难,称之为“巨大”,也不足以形容其程度。人们盼望依法治国,盼望公平正义,已经盼了六十年!统治者隔三岔五,也会高奏一曲法治的赞歌,然而至今仍是:贪赃枉法,迫害无辜,为所欲为,权力至上。就连中共自己颁布的法律,也只是当权者口袋里的玩物,随时可以根据政治需要,变成一纸废话。
法治与专制,势如水火不相容。庆华,你的盼望,不也是中国老百姓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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