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丹:党教我高兴
节选自《六十年点滴》

60年前的这个时候,我16岁,刚好初中毕业。我家是地主成分,父亲是国军团长,战场阵亡,在我们那方圆左近,他就算是有名望的人物了。解放后本县改为市,首任市长为李艺林,后来调中央,任化工部副部长。他块头高大,有一米八十以上,说话声音洪亮,瓮声瓮气;我瘦小,不到一米五十。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我,向我说:"小魏!你父亲在本地是赫赫有名......"我顿时感到五雷轰顶,往下的话就成为空洞的声音在刺激耳鼓了。这就可想而知,我以后的命运会如何了。

据后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李樾庭先生告诉我,我考高中是第一名,但学校决定不予录取。教师们向张校长替我说情,说:他的家庭虽然反动,但念他本人年幼、又肯勤奋学习,是否能给教育局说说录取了他;要是为了照顾影响的话,发榜时可把他的名次往后放放。张校长也就采纳了老师们的意见。我当时不了解这些背后发生的情况,只是在看榜时,看到自己是倒数第几名,惭愧自己没有考好。

考上了,我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感觉,因为还有一堆问题没法解决。首先,家庭每天的吃饭都是烧火断顿的。我没有钱买书,倒可以不买,我上初中就是没有买课本,全凭当堂操心听、记笔记,课后复习、看笔记。因为那时侯我家是在城里当流亡地主,父亲不在了,生活没有进项,过去的积累也都坐吃山空了。现在我家返回乡下了,我在城里上学就得起火吃饭,伙食费就是个很大的难题!学校倒是有人民助学金,可我家是地主、不是人民呀!

我把姑母家的一个小锅带去,扛上一袋小米,下课后趁老师厨房的火将就着做一碗饭。这只是将就着,不是长久之计。后来我找到一座解放战争中炮弹炸毁屋顶的窟窿房子,在房角用三个砖头支起小锅做饭,烧的是母亲轧着小脚从家走20里路背来的干材。我的数学老师张祥静见我只喝饭、没有就菜,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病不能吃盐?"我眼里聚集着泪水无法回答。因为我没钱买盐。问题是粗米淡饭也不敢吃饱,每顿只敢抓两把小米下锅。万事好当饥难忍啊!课堂上我的饥肠,辘辘作鸣,刺激人家前后左右邻桌的听觉,但我控也控制不住,自惭形秽,自感低人半截。这还不说,还得与剥削阶级家庭和反动父亲划清界限,脱胎换骨改造思想,提高认识。

一次下晚自习后,大概已经10点钟了,我检讨着就晕过去了。校医断定我是饿的,很简单,打了一针葡萄糖就立马醒过来了。16岁的年纪载不动这许多愁啊!后来我发现,痰里带有粉红色的血丝,校医建议我到人民医院去照X光,价钱是人民币8角(即币制改革前的旧币8千元),学校炊事员李林可怜我,主动借钱给我。后来班主任张劲五听说后,批判我剥削意识浓厚。我说:"我会还他的。""你说得好听,凭你两肩膀扛个头,还账不是说空话吗?"后来我又把钱退给李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现在又决定不照X光了,这钱还你。"

张校长发现我一天到晚愁眉苦脸,遂对我教导说:"自从1840年雅片战争开始,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世界上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帝国主义国家,全都侵略过我们。政治腐败,科技落后,内忧外患,丧权辱国,一直持续了109年。今天,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下,推翻帝、官、封三座大山,从此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广大的劳苦大众欢天喜地,庆祝自己翻身、解放、作主人。只有蒋介石反动派,地主、富农由于被推翻,再也不能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才都变成向隅而泣的可怜虫。毛泽东同志在《为什么要讨论白皮书》一文中说:‘对于(中美)两国人民,中国革命的胜利和中美两国反动派的失败,是一生中空前地愉快的事,目前的这个时期,是一生中空前地愉快的时期。只有杜鲁门,马歇尔,艾奇逊,司徒雷登和美国其他反动派,蒋介石,宋子文,孔祥熙,陈立夫,李宗仁,白崇禧和中国其他反动派与此相反,却是生平最复杂,最苦脑的时期。'人以群分,营垒分明。你再来看看,你是站在哪一边了呢?"我听着听着,意识到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是站在反动派的立场上,唰地出了一头冷汗,立即表示感谢校长的谆谆教导,并表态:今后坚决高兴。我本想向他解释,我并不是为地主、富农、蒋介石反动派哭泣,而是因为,也只是因为锅内无米、身上有病、治病无钱、借钱不成又落个"剥削意识浓厚";但又一转念,是因为什么才造成了这些"因为"呢?答案就更是证明校长说得对。

"在前面录取你的时候,意见很不统一,我就向他们解释,年轻人的脑筋是活动的,不是阴丹士林、永不褪色。地富子弟并没有参加过剥削,和地富本人是有原则区别的。即便对地主富农,共产党都有信心能把他们改造好。地主五年、富农三年,就可以摘掉帽子嘛!"张校长的谈话是既很严肃而又很温存的。

张校长特别善于把严肃的政治思想教育,化为轻松愉快的交谈。他结合着自身,讲了许多思想改造的故事,他特别崇拜毛主席,一口一个"毛泽东同志曾经说"。讲者谆谆,苦口婆心;听者恳恳,醍醐灌顶。在不知不觉中,把党的要求就灌输进我的脑筯之中。我铭记在心:今后再也不敢"不高兴"了,"不高兴"就是与党为敌。从此以后,每逢再看到自己吐的痰中带有粉红色血丝时,立即破涕为笑,朗声高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人民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伊呼儿嗨 呀呼儿嗨
解放区的人民把身翻

当做饭的湿柴光沤烟、不着火时,预备钟已铛铛敲响了,就干脆把火熄灭,空着腹,一路跑着、跳着、唱着赶往教室上课:

嘹亮的钟声在天空中震荡
东方现出黎明的曙光
钟声唤起了年轻的一群
我们和这钟声一起歌唱
......

我一天到晚,带着一股乐观派头去学习功课,去改造思想,去参加各种活动。我单独在一旁的时候,也要大高其兴;做饭时,湿材冒烟熏出眼泪,及时用袖子擦干,别让人认为我是在向隅而泣。我们的化学老师张天骥先生逢人就说: "魏紫丹是个乐天派!"他老先生是个统战人物,原是老同盟会会员、本县参议会议长、省立中学校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元帅徐向前曾在他手下当过学校的体育教员。从旧社会来的这些老知识分子,也都需要交代历史,个别的是交代罪恶,统一的是退裤子、割尾巴,改造旧脑筋,树立新思想。他们心事也都很重,但在学习会上都表现得轻松愉快,发言说:"我们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情舒畅过。"我到张老先生房间去问化学问题,当告诉他"我们邻家正在失火"的时候,他眼中闪着幽暗的光芒,说:"水火无情啊!"好像只是因为邻家失火,他才满脸愁云似的。

前一阵都在议论《中国不高兴》这本书,我至今也未抽出时间读读它。不过,涉及到高兴不高兴,我积60年之经验,认为:消极地说,把中国人的脑子比做电脑,高兴不高兴的程序全是由党给安装好的;积极地说,人脑不是电脑,是主动地看眼色行事,以能否取悦于党来决定自己高兴或不高兴的。从这里可以看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微观机制。这个专政,把公安局派出所派驻进你的大脑中,专政专到了你的每一闪念,直至你的每根神经的末梢上,让你一悲一喜都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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