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第十三章 再教育, 1969-70(3)
(据李怡楷口述)三
尽管困难重重,我们在这新家里几乎感到快乐了,但我很快就知道这是朝不保夕的快乐。六月初的一个早上,我发高烧病倒了。我从来没发过烧,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使我感到惊惶。我让一丁步行二十里地到香泉镇去拍一个电报给宁坤,让他请假回来一趟,宁坤的请求却被系工宣队头目断然拒绝了。后来才知道我得的是疟疾,这个地区的流行病。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让我服了不少奎宁,我的病就好了。
紧接着天就下起雨来,一连下了几天几夜。一天深夜,我和一丁被怕的坍塌声惊醒,接着是我们的两个暖瓶爆破的声音。我把头伸出蚊帐一看就吓呆了,原来是烟筒倒了,塌下来时砸烂了搁在锅台上的暖瓶 。雨现在从房顶的大洞哗哗地往下落。我身处黑暗势力的重围,惊慌失措,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过了些时候,我镇静下来,直面现实,想起我下来是要和贫下中农"同甘共苦"的。谢天谢地,夏季天亮得早,雨也停了。我起床后赶忙跑到后高庄队长家,向他报告我们母子给出乎意料的灾难吓坏了。
"下了那么多雨,你还指望什么?那烟筒也老了,当初就没盖好。我这就派两个人去搞。你当然得请他们吃顿饭。当然还得有酒有烟。"
我当然赶紧骑自行车去西埠买了两斤猪肉、一只母鸡、几斤青菜。一丁在家把煤球炉升起来。我用大钢精锅煮了满满的一锅饭,炖了一锅红烧肉,又炒两盘素菜。鸡,我只得麻烦隔壁孙奶奶给杀了,在她大灶上烧好。两个年轻的男社员没花多长时间就清除了砖土垃圾,修好了灶,用砖和泥盖了个新烟筒。快到中午,我把四盘菜、一锅大米饭、一瓶白酒放在我们的小折叠桌上摆好,老螃蟹就大模大样地闯进来了。
"老李,麻利快,这两个小伙子!"说着,他就在桌旁坐下,点了一枝烟,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快来啊,你们俩,来尝尝我妹子的手艺!这红烧肉真鲜,我说就是比我家奶们子烧的菜好吃。"
"李队长,烟筒不太直,"一丁站在旁边说。
"那有什么关系,"队长用手里的筷子一比划打发了他。
"反正你们一家人在这里住不长的 。"
他们三位速战速决扫光了四盘菜、一大锅饭、一瓶白酒、一包香烟。这时候,小黑子的哥哥尹富贵走进来,找老螃蟹说:"你借的那一百元,我盖屋急用。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了。别再拖啦。"老螃蟹醉薰薰地说:"你他妈的放屁!我李庭海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咋会欠你的钱?"富贵恼了:"你借酒装疯,想赖帐?你今儿个不还,我要你好看!"老螃蟹一把掀翻了我们的活动桌,杯盘在地上砸得粉碎,吓得一丁躲到我身边。老螃蟹一骨碌跳了起来,嗄哑地嚷嚷:"你他妈的想造共产党的反?《公安六条》!"话音刚落,两个人就揪成一团,大打出手,从屋里一直打到屋外,刚好遇上前高庄的社员去上工。富贵被人拉开,老螃蟹骂骂咧咧,肚子里装了大半瓶白酒,摸回家去午睡。烟筒能在天再下雨之前修好,我真得谢天谢地。
过了几个晴天,雨又下了起来,常是倾盆大雨,昼夜不停。烟筒虽歪但没倒,稻田却都淹了。有些邻近的村庄已经淹了。有一天,陈安友冒着大雨来到我屋子。
"老李,"他神情严肃地说。"我是副队长,我有责任警告你我们眼前的危险。如果这大雨不赶快停,全村和你家就会被洪水冲走。那么一来,我们都有自己一家人要照顾,有谁能来帮你呢?我要你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拚死拚活逃命。今儿个晚上,你和你儿子要参加巡逻,监视水位上涨。你一看到出现危险的迹象,马上快跑去报告我们的水管员三老爹。我们当然要尽力帮助你和你儿子,可是我有奶们子和儿女要管。我并不是说我们抛下你不管,但是漂亮话在这种情况不管用。"
我并不感到被人抛弃,不完全如此。一个硬闯进来的外人,我有什么权利指望社员在自家面临没顶之灾的时候来帮助我?自欺欺人的漂亮话我听得太多了,我倒喜欢这农村人实话实说。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抵御能够轻易地就把我和儿子冲走的汹涌的洪水?我一筹莫展地看着一丁。我孩子说:"妈妈,万不得已时,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大木盆当救生船,划到安全的地方。我今晚不睡,陪你看水。"我搂着他说:"有你这么个好儿子,我们肯定可以渡过难关。"晚饭后,我把所有的现款和粮票都放在口袋里,躺下打个盹儿,这时候一丁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凝视诡秘的黑夜,探寻危险的迹象。我起身后,带着一丁去察看附近稻田的水位。我可以听见远近的洪水怒号。我撑着一把油布伞给我俩挡雨,一丁拎着马灯照路。一丁惊慌地说:"妈妈,田里的水差不多跟田埂平了。咱家大门和稻田在同一水平上,水马上就要进咱家啦!我们马上去告诉三老爹"我们母子二人顶风冒雨踹着泥泞走到他家,把他叫醒。开道从家里出来,骼膊下面夹着一把锹,急急忙忙走到田边放掉一些水。回到屋里,我让睁不开眼的一丁去睡觉,单独守望。我继续在田边来回巡逻,突然间听到两只大狗在狂叫,声音比下放前半夜背一毛去看病听到的还可怕。眼看着狗朝我跑来,我赶紧跑回屋里。惊魂稍定,突然想起下来之前有人警告过我,安徽有狂犬病,千万别让狗咬着。我精疲力竭,不知不觉陷入了沉睡。等我醒来,天已大亮。谢天谢地,雨停了!
太阳一连出了好几天。淹没公路的洪水一退,连接县城和各市镇的农村公共汽车又跑起来了。已经是七月了,我想我得抓紧时间让一丁到初中注册,要不然就会耽误了。香泉是附近唯一有初级中学的市镇。镇上除了有一处温泉,用作附近地区的公共浴池,还有一所麻疯病院。一个晴天的早晨,我骑自行车带着一丁上路去学校,我们的午餐口袋挂在车把上。半路上,我看见小基贵朝着我们飞奔过来,一路狂喊:"救救我,老李!救命啊,老李!"等他到我自行车前站住,我看到他只穿了一条污秽不堪的破短裤,头发像发像一堆乱草,浑身上下都有泥巴和伤疤,活像《圣经》里那个浪子,让我这三个孩子的母亲看了心疼。
"你在这儿干什么,小基贵?你爹妈到处找你好几天了。他们都急死了。你为什么不回家,小基贵?"
"开道不是爹,他揍得我好疼,你不知道啊。老李,你救救命吧。我饿死啦!"
"你回你爹家里去,小基贵。他会给你杀只鸡的。我给你蒸大馒。"
"我才不吃他的鸡,我要吃"说着他就一把抓住我的午餐袋,黑糊糊的手指伸进去,掏出一个我昨晚蒸的的馒头吃起来。他几口就吃掉一个,又伸手去抓第二个。我推着车子向前走,他边吃边跟着走,我又接着劝说他回家,还答应不许他爹再打他。他吃完第二个,又伸手要再拿。我说;"小基贵,这是我和丁丁的中饭,别再拿了,我给你一个大西红柿吧。"他接过去,边啃边跑,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到了香泉中学报名注册,我说:"我是安徽大学的下放干部。我儿子在合肥小学毕业。新学年开始,他是否可以入学?"老师说没问题,让一丁填一张注册表。
他一看家庭住址就惊讶地说:"高庄,太巧啦!你们村有个孬子在我们学校撒野发疯,胡闹了好多天了。到食堂抢饭吃,追赶女学生,男生就扔石头砸他。在街上跑进饭馆子连偷带抢,没少捱打。他初来时睡在空教室里,后来就睡到温泉去了,听说和来洗澡的麻疯病人打得火热。劳驾带个信给队长和他家里,让他们快来人把他接回去啊。"
正在这时候,基贵冲进来,嘴里嚷嚷:"老李,救救我!老李,救救我!"有几个男生追赶他,向他扔石头。我走到门口,向那几个男生喊话:"同学们,请你们别作弄这可怜的孩子!我是他生产队的下放干部。他有病。我回去教他爹妈来领他回家。"我又转身对基贵说:"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回你爹家里去?那儿没有人朝你扔石头。你妈一定会给你吃好的。我给你蒸大馒。"他大声说:"开道他打我。我喜欢在这里。"他突然放声大笑,唱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唱得乱七八糟,好笑极了。一转眼间,他就溜了出去,不知去向了。
我一回到高庄,立刻登门找到三老爹和三奶报喜。他爹就骂骂咧咧地说:"这该死的孬子,我家的败家子!我要去把他抓回来,好好收拾收拾他。"我说:"他是你亲生儿子,开道。你快去把孩子接回来,好好调理调理。浪子回头金不换啊!说什么也不许再打他了。你答应吗?"老贫农嗄哑着嗓子说:"老李啊!亏你给我把孩子找回来了,哪能再打他呢?我要杀只鸡给他补补身子。"他当晚去香泉,把儿子带回家。
有一天,我正在做午饭,一群孩子突然间冲进我屋子,齐声嚷嚷:"大妈,有人来找你啦!"我伸头往外瞧,一眼看见小一村沿着土道走进村来,怀里抱着个大饼干罐,身后跟着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我近来一直在想我该去合肥把两个小的接下来。我非常惦念他们,而且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生活也不安全。现在来了这个意外的惊喜!这位年轻战士解释道,他搭安大的卡车下来,顺便把一村带回家,因为孩子最近不舒服,他姐姐很不放心。一村回到我身边当然好,可一毛就孤零零一个人了。我好像不断地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村觉得一切都新鲜有趣,哥哥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他也学会捉萤火虫,把它们装在自己叠的纸笼子里。除此以外,他总爱自己呆着,可能因为他在幼儿园惯于一个人坐在墙角上。他常坐在大床上,一个人玩跳棋或象棋。他每赢自己一盘就快乐地大笑。虽然刚来不跟年龄相仿的孩子玩,他有时却教基贵下棋。他也会给他讲一两个金猴的故事。他常说,"基贵好温和。我喜欢他。"
过了不久,我就骑自行车带着一村去南庄和他爸爸团聚一下,不料一到就赶上他发高烧病倒了。更坏的是,还流传着要把他"遣送回乡监督劳动"的说法。看着他躺在乌江卫生院的病床上烧得痛苦呻吟,我想起袁枚悼唐朝诗人方干的两句诗:"贫归故里生无计,病卧他乡死亦难",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大雨又下了起来,淹没了道路和田亩。一丁和我轮流监察上涨的水位。等到雨停,我们家的存粮快见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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