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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女囚(十七) 押往提蓝桥

 2009-05-19 22:09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渴望-莘莘学子渴望读MBA;碌碌市民渴望中大彩;病人渴望健康;流浪者渴望有家;公仆渴望黄袍加身;导演渴望女星投怀。渴望是梦,是精神支柱。是懵懂时的清醒,是清醒时的向往,是向往中的图腾。没有渴望的花,无异秸杆;没有渴望的鹏,无异家鸡。胚胎的渴望,是崭新的生命;庄稼人的渴望,是甸甸的麦穗。无论植物还是动物,无论低等藻类还是万物之灵,都有活生生的渴望。

1989年岁末,我也有一个渴望。我的渴望是什么?我的渴望是赶快把我押往监狱。

西北风钻进每一个缝隙,同时还发出‘呜呜'的恫吓。曾人满为患的监房空旷阴森。小偷押去劳教,卖淫送往妇教,拘留期满打道回府,现在只剩下已决和未决犯。半夜时分,我被隔壁办公室的声音惊醒。

"怎么把这号人送来?"黑三角不满地说。

"你不知今天啥日子?"男中音气呼呼地说。"现在凌晨二点,就算这月指标。"

"人收下了,伙食费咋办?"黑三角问。"我只搜出一身虱子一手灰,连半个铜板都没有。"

"你可不要只抓政治不抓经济。"周管教笑着。

"既要完成抓人指标,又要银子垫底,你以为我神兵神将?"

"从哪弄到的?""当然是垃圾桶旁边。签字。"急促的关门声后,黑三角开了铁门。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推进来。

这女人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脸,整一个现代版的卖炭婆。

一坐下,卖炭婆就开展灭四害活动。她脱下衣服找虱子,逮一个吃一个,逮二个吃一双。正‘吧嗒吧嗒'吃的欢时,黑三角过来。卖炭婆扔下衣服,吱溜一声钻进我被窝。挫刀脚顶我后背,指甲嵌进我肌肤。我本想把她拖出去,但是天寒地冻,怎么也恨不下这个心。"对待同志要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劳动妇女也要春天般的温暖。"我一遍遍默诵雷锋语录,终于用毅力,把恶心的泡沫压下去。

鼾声微起,鼾声渐起,鼾声阵阵,鼾声大作。卖炭婆的鼾声响了一夜,我拥被坐起一夜无眠。

东方还没曙光,起床的哨子响了。一个个跳起来,只有一个人不动,那就是卖炭婆。有人推推她,她翻个身继续睡。再有人推她,她翻个身还是睡。最后几个人一齐发功,这才把她从被窝里揪出来。出了被窝她有些不耐烦,对着墙‘啪啪'就是二脚。

早饭进来。卖炭妇捧着饭盒秋风扫落叶。扫完叶子后,又拿着饭盒逐一乞讨。一圈兜下来,肚皮成了一面鼓。

吃饱喝足的她扔下饭盒,靠在墙上美美地睡觉。囚禁的生活对她来说,是补充热量补充睡眠。整整一星期,她不停地吃,不停地睡,身心得到最大的调整。黑三角开了门,她依然头靠墙壁酣睡不醒。

"快走吧!"大鼻子赶紧推醒她。卖炭婆站起来,磨磨蹭蹭,很不情愿朝外走。走到门口还回头张望,显然对白吃白睡的地方很有感情,而且还不是一般感情。

"我的外套呢?"锥子眼第一个发现了异常。"刚才不是穿在身上。"

"上马桶时我脱下来了。""天呐!我裤子也不见了。""不可能,她又不是隐形人。这是什么?"

"这是......"锥子眼揉着眼睛。她脚下,躺着一堆破衣烂衫。卖炭婆硬是在众目睽睽下,来个狸猫换太子。

"我的鞋呐?"卖淫女尖叫一声。那双刚在中国登陆的阿迪达斯旅游鞋不见了,二只裂皮断带的塑料鞋,赫然躺在门口。

"我的鞋啊!"卖淫女痛心地捂着胃。那双阿迪达斯旅游鞋,是她一星期的接客钱。

今天又是个阴天。冷风争先恐后钻进来,尽管把所有衣服加上,依然挡不住阵阵寒意。寒从墙上渗进来,从地板上透进来,从身体里泛上来。

"报告管教,我什么时候上提蓝桥?"我走到门口。"......应该快了。""我三个月没来月经了。""这是内分泌失调。"丽娜看着我,眼睛里流淌着怜悯。我默默回到冰冷的地板上。

终于等到这一声呼唤:孙宝强出来。我拎着行李走出铁门时,渴望我是普罗米修斯:一把神火烧了这人间地狱。

明媚的阳光下,一辆蓝白相间,极其漂亮的囚车在恭候我。

"你就是孙宝强?"押警朝我走来。我机械地点着头。"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绵长而悠久,足有四拍。

"到了那里好好改造,争取-减-刑。"后面二个字,他用足力气,仿佛胸腔里蹦出二块石头。我默默地看着他。

"为了你的儿子,你要争取早一天......自由!"吐出‘自由'这二个字后,他黯然低头,黯然转身。蓝天白云下,我接受同胞真诚的同情,也接受同胞真诚的无奈。

太阳暖暖地照在我身上。一股凄凉,一股深深的凄凉从骨子里渗出:究竟是人民的警察,还是极权集团的警察?究竟是可爱的中国人,还是可怜的中国人?

我和甜妞上了车,囚车朝长阳路驶去,朝谈虎色变的监狱驶去。囚车停下厚厚的铁门前,等待检查,等待铁门的开启。一群人‘哗'地围上来。"女的!有二个女的!"尖叫声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们看着,指点着,评论着,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鄙视。我突然想起我也有过的爱憎:对五花大绑者的唾弃,对囚禁者的鄙视,对麦克风的信赖,对大红花的崇拜。40年来,我被红文化熏陶着,浸淫着,腐蚀着,同化着。现在我才明白,以前的我,就是他们当中一员。

一重重铁门打开,一道道铁门打开。一个熙熙攘攘,比农贸市场还热闹的大厅敞开着。我要在这里履行进狱的手续:取手印脚印,然后挂囚牌,拍下尊容。虽然这套程序早在看守所走过,本着多多益善的原则,还要再走一遍。

一辆铲车装着行李,队长押着我和甜妞,向女监走去。一幢又一幢房子,同样高度,同样门窗,同样外墙,完全是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产品。

水泥甬道,干净的不见一张纸屑枯叶,安静的没一丝声息。一望无际的甬道上,只有三条影子。说死水,比死水还凝滞,说坟场,比坟场还阴森。

进了一幢楼,接着上楼。楼梯很干净,楼层很安静。突然,我看见黑雅雅的一片贴在栏杆。仔细一看,是一颗颗人头,是人头上的头发。脸叠脸,发连头,如一池塘密匝匝的蝌蚪。我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

"就她?""疯子!女疯子!""这是第三个疯子。""有她好看的。"屑嗦声像蚊子嗡嗡,苍蝇苟苟。"队长来了!"一声大叫,所有的头颅不见了,蝌蚪不见了。寂静中有急促的脚步,接着死一样的寂静涌上来。

"看谁?她们究竟看谁?"带着这个问号上了五楼。后来才知道,她们观赏的动物原来就是我。

我被领到一个大统间。统间方正,既没桌子也没凳子。靠墙有一排台阶,酷似母校音乐室。台阶上放着脸盆,脸里放着茶杯。牙刷朝一个方向,毛巾叠一样面积。一群人席地而坐,坐势一模一样--有美国西点军校的严谨。

靠门有一只硕大的,人民公社式的粪桶。粪桶倚门而站,有黄山迎客松的热情。房间四角有四个正方形玩意,上面盖着草席。说蒙古包不圆;说马厩没栏杆;说鸡窝太大;说窑洞没弧度。玩意最大的特点是长宽高的一致和谐。

这是啥玩意?就在我沉浸在课题研究中时,一女人朝我走来。扑进眼帘,是三条深邃的皱纹。这不是虎头山上大寨田嘛?

"拿行李跟我走。"凶狠的声音,打断我对激情年代的回忆。来到走廊,她把囚衣和番号摔过给我。"531!"她大吼一声,一根黑手戳到我脑门。"从现在起你就是531,就是囚犯。你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她手臂舞动激烈,如小征泽尔的指挥棒。

我冷冷地看着她番号:贪污受贿。她警觉地用手一挥,番号牌转身露出刑期:三年。

"快穿囚衣戴番号。"她嚷着,声音中透着浓重的川沙音。我穿上囚服戴上番号,于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犯人诞生了。

"别错了。"她嚷着,眼里射出二道凶光。天呐!这不是眼,这是悬崖绝壁上凿出的二条石缝,是著名景区的著名景点:一线天。

"不许别左边。"她再次嚷着。我有些诧异,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她哪来这么高分贝?她哪来这么大仇恨?我认识她还没超过五分钟。

"把所有行李打开。"她一甩头,比天鹅还骄傲。"......不得了了。"她尖叫一声。

"咋了?"一老婆婆拎着桶奔来。

"不得了了,不但有食品还有书。我要汇报队长。"她尖叫着朝办公室奔去。

"照规定,看守所不许带书籍和食品。"老婆婆很惊诧。我沉默着。从进看守所的那天起,指导员就尽自己所能来帮我。有一次,我借盆给月经中的琼用水(她的盆被没收),结果被罚站三天。晚上,从不上女号的他竟来巡视,第二天就解除了我的惩罚。进狱前,他通知我家属送东西。19年来,我一直没见他,但一直感激和怀念他。

几分钟后,一线天沮丧地回来。能从看守所带东西,这不是犯人责任而是看守所责任。监狱还没蠢到要和看守所对簿公堂。‘乒'!她把行李摔在地上。请功没得到赏赐,就把恼怒撒在我身上。"快!"她叱着。我顾不上整理行李,抱着被褥,拖着衣服走进统间。

一个女人优雅地坐在台阶上。她慢条斯理地咀嚼,一脸傲慢。

"肉脯硬,让外劳动放在水车上烘一烘吧!"一线天弯下身子殷勤地问。

"不用!"女人硬邦邦地说。"快转监狱了吧?""这只是走程序。"女人一甩头更傲慢了。"你真幸福啊。以后我有难,你能否帮我?"

"我要洗脸。"女人冷冷地说。"外劳动,打热水。"一线天拿着盆窜出去。

"他妈的!行贿犯转狱是假,释放是真。"瘦女人气愤地说。"你咋知道?"老婆婆问。"昨天家属把出狱衣服都备好,连接风酒店都定了。""嘘!你不要命了。"老婆婆赶紧走了。

我正在整理被褥,一条黑影窜过来。"新难友,我和你犯一样的罪。"她身材小巧,右颊上有一块鸡蛋大的淤青。"我判五年,你判几年?"她急迫地问。

"441,你和谁说话?"一线天闪过来。"谁说话?""不要脸的货,说了还赖。"一线天骂着,三条壑沟跟着舞动。

"你怎么出口伤人?""对你就是要不客气。"一线天上前一步。"我这种人咋了?别忘了你也是犯人。"

"531,她和你说啥?"一线天把脸转向我。"她究竟和你说啥?"黑指再次戳到我脸上。

"干吗?"我退后一步。要是我是自由身,一定把她的爪子打下去。

"531,你快回答组长问题。"瘦女人拉着我。虽也是川沙口音,却乡音亲切。

"我没有和531说话。"441插进来。"我问531-你没有资格插嘴。""这事和我有关,我为啥不能插嘴?""不许和新犯人说话。扣你2分。""凭啥?"441结结巴巴地问。

"凭监规纪律;凭你们案情;凭你们说了防扩散材料。这月接见就在梦中进行。"一线天冷笑着。441的脸白了,白如一张纸。

"我没有说话!我没有说话!!"她捶足顿胸。"你不能冤枉我。"

"531,你刚到新生组,已经站在十字路口。是靠拢政府还是和犯人共守同盟?"一线天双手抱胸。

"531,我没和你说话是不?你说啊?"441嘴唇哆嗦。

"是反戈一击还是结成死党?"一线天娴熟地问。她浑身上下,完美地保留着红卫兵的模式。我有些茫然,又有些恍惚,仿佛回到文革年代。

"531......"441声音颤颤,如哀鸣的蝉。"我根本没说话是不?"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悲哀如潮,汹涌上来。我悲哀441的懦弱。淫威前,她竟没有半点傲骨。

"531......"441死死看着我,有渴求更有乞求。

"531,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她说话了没?"一声尖叫,黑黑的爪子再次伸来。

黑爪是导火线,点燃了雷管炸药。逃匿的勇气从丹田涌出。我上前一步,打去爪子。我冷冷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外貌到内心高度统一的女人,丑陋的女人,猥琐的女人,一个扯大旗做虎皮的女人,一个代表假丑恶的女人。

"她没和我说过话;更没说过防扩散话。"我死死看着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

"你......好!有种!你有种!"手指现在不是戳到我脑门,而是翘起来。又一个
黑三角。伟大的祖国,果然是产生黑三角的肥土沃壤。

"531,441真没和你说话?"老婆婆一脸惊慌挤进来。

"531,现在改口还来的及,我等着你。"一线天透了一口气,山魈脸有了一丝松弛。

"我说过的话绝不反悔。"我昂起了头。

"好!"一线天射出二道寒光,狰狞的脸一片杀气。她推开人群朝外冲。这时,我看到一双感激的眼,这是441的眼。这眼让我悲哀,更让我恶心。

"排队!点名!"从办公室出来的一线天神气极了。就是当年希特勒把地球仪踩在脚下的神气,也绝不会超过她。

"快点!快点!"她训斥着,责骂着,挥舞着,推搡着。要是手里有一条鞭子,她就是活生生的党卫军,一个丑陋无比的女党卫军。

犯人顿成惊弓之鸟。惊弓鸟在秃鹫指挥下,排了一列。肃静!高度的肃静。良久,一个女人倒背双手慢慢踱来。远看,就像‘曲颈向天歌'的绿鹅。哦!怪不得一线天也有头朝天的动作,敢情原版在这里。

近了!近了!绿鹅一点点游来。可再近,也看不到她芳容。除了二只黑黝黝的鼻洞,根本看不到庐山真面目。

"立正!少息!向右看齐!"一线天用镶方言的普通话发出一连串命令。命令很响,响到嚎叫程度。怎么听都有吞苍蝇之感。

"向钱看齐!"一线天挺起凹陷鸡胸。"报素。""123456789......27282930。"

"报告队长!伲小组共有犯人30名,出列30名。报告完别,请戴队长指示。"她双手抵胸冲出队伍,汇报完毕还敬个礼。

这动作不伦不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比耍猴多了猥琐,比卖淫少了风情,比乞丐多了奴气,比无赖少了霸气。

"咳!咳!咳!"三声后小黑洞一点点下移。咳嗽,是首长发言的前奏,也是让香客膜拜的准备。

"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国际形势也是一片大好。今天有新收犯进来,一来就搅的小组鸡犬不宁。她在外面兴风不够,还到监狱来作浪。队长再次强调::新犯人不许和老犯人说话;不许传播小道;人不许散布反革命谣言;不许......不许......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我的头‘嗡'地大了。看守所固然是地狱,但管教对我案情,一直有不忍之意,同情之心。都说提蓝桥是文明监狱,文明体现在哪?进监没半小时,‘莫须有'棍子已劈头打来。

"监狱里犯人分三六九,她们不怕队长就怕组长,牢头狱霸能致人死地。"我想起大鼻子对我的嘱咐。

我冷冷看着队长,终于看到她尊容:硕大厚实的金鱼眼,雄踞脸上部,眼里不但有水泡,还有气泡。此刻,就有一股气流朝外涌。凸现的眼珠,不但有惊人傲慢,还有惊人愚昧。这双眼使我想起‘青春之歌'里的戴叛徒。不过我估计她绝不会做叛徒。因为最无耻的叛徒,也曾经有过信仰,而她,永远不会有信仰。她喜欢在谀言中游弋,一如水泡眼鱼喜欢在水里游弋。

一线天恭恭敬敬朝她鞠了一躬。"戴队长指示听到没?""听到了。"""下面落实戴队长指示。我们要把指示记在脑子,溶解在血液。你们把耳朵拉长了,这里是人民政府天下,谁敢动,就叫她死无葬身之地。听明白没?""听明白了。"

"想翻天这是做梦。"一线天连连冷笑。冷笑如蛆,久久粘在我脸上。

"明天把会议记录交给我。"戴队长气呼呼地说。

"明天我一定把记录交给您。戴队长请!"一线天弯下腰,做了个优雅姿势-现在是鲁贵送周朴园了。

今晚上新收组看电视。一线天发出OK的指令后,翘首者冲出统间。我打开包裹,翻阅着水彩画册和素描。抚摩着画册,痉挛的心一点点松弛。画册唤起美好的记忆,也唤起我对新生活的渴望。

"这是你丈夫送的?""哦!"手依然抚摩画册,感受丈夫那颗细腻的心。

"这画册只能欣赏不能临摹。""为啥?难道不能在劳役之余拿起笔?"

"干吗?"一声咆哮把我惊醒,回忆被击的粉碎。441和一线天,一左一右站我身边。

"好啊!顶风作案。" 一线天嚷着。441矫健地朝外窜。

"什么作案不作案。"我怏怏地放下画册。"531,侬又作啥?"老婆婆惊慌地问。

"我看见441蹑手蹑脚走来,我悄悄跟来,果然一逮一双。"一线天眉飞色舞。

"侬忙了一天也该休息了,今晚电视很好......"老婆婆朝我使个眼,拉着一线天就走。我拿着矮凳坐下,441又悄悄凑过来。"她......"

"没有金刚钻,不揽玉瓷器;"我嘀咕着,把小凳朝前挪动二公尺。

"瞿瞿!"凄厉的叫把我惊醒。这是啥地方?我在哪?眼没睁开,就跳出二个问号。说来惭愧,已经半年,我还是不能适应囚禁生活。每次醒来,总有身在何处的茫然。在心态调整和角色转换上,我一直是弱智:昨天学会,今天忘了;今天学会,明天忘了。

"咚!"一地铺的人一个鲤鱼打挺。穿衣,叠被,盥洗,上粪桶,比优秀的军人还规范。一刻钟后,所有的人蹲着,趴着,缩头,弓肩,活像夹着尾巴的狗。这里有纪律:队长开门时不许犯人站着。

监狱的纪律多如牛毛。我永远记得第一次搜监对我强烈的刺激。干完活回到号子,迎接我的不是半个冷水澡,而是一地狼籍。被褥狼籍,草纸狼籍,甚至月经带也狼籍。内衣裤上印着一个个龌龊的脚印。一地狼籍,就是祥林嫂被狼掏空内脏的儿子。

这是以革命的名义进行的搜查。搜查粗暴粗鲁,残忍变态。它以革命的名义,把人的尊严践踏在地。我当即大哭起来。

"你要适应角色转换。"大鼻子把手放在我肩上。

"不要说我不是罪犯,就是罪犯也有尊严。我可以不放风,可以不吃饭,但我的灵魂绝不能再受伤害。"我哭着说着,说着哭着。期间有管教过来。她们站着听着,然后风一样刮走了。我哭了很久,没一个管教训斥我,当然,也没一个管教安慰我。

中国老百姓要承受罄竹难书的规定,纪律,法律,宪法。可领导人的财产公开制,推行了半个世纪都推行不下去。这究竟是反华势力的渗透,还是中国领导人与主流世界为敌,与普世价值抗衡?

早上,行贿犯穿上崭新衣服,摆个优雅姿势。队长一上楼就说:"快!车子等着呢。"行贿女款款站起,秀发一捋,焉然一笑,昂然而去。看着她的背影,这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愤怒;我们叫愤怒中的无奈。

早饭来了,又是100年不变的食谱。我从台阶上拿起杯子,突然尖叫一声。"怎么了?""没......什么。"我急忙掩饰。老婆婆掀开杯盖,满满一缸花生酱不见了,只有缸底的残留物,证实它的存在,一如化石证实在恐龙的存在。

"真没了!真没了!"老婆婆惊诧的合不拢嘴。"简直不可思议。"

"啥东西没了?"441挤进来。"没什么!"我忙把缸子朝身后藏。三年都判了,还在乎这缸花生酱?

"真不要脸,外面偷不算,还要偷到里面来。"441骂开了。

"轮胎你骂谁?"一女人张嘴问。好一口参差不齐的犬牙。

"偷偷偷!到死不忘一个偷。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441越骂越来劲。

"你究竟骂谁?"犬牙笑着问。"我骂贼。"亢奋的441,和昨天判若二人。

"你指桑骂愧?"犬牙暧昧地朝外飞个眼风。

靠门地上躺着一女人,面色枯镐,皮色发青,额角上还绑着毛巾,活像做月子的女人。

"不要脸!呸!不要脸。"441骂声不绝。"轮胎你说谁?"月子婆躺不住了。

"我没指名道姓。"441一甩头发。

"她说你不要对号入座。"犬牙一挤眼。

"你嘴巴干净点,当心吃生活。"月婆从半躺变半坐。

"我嘴巴很干净,就怕有人手脚不干净。"441强硬地说。

"现在让我教你怎么个干净法!"月婆跳起,如美洲豹朝441扑去。接着是二记清脆的耳光。

"你凭啥打人?"441用手捂脸,双脚蹦起。

"凭你这张烂嘴。"。

"你们都看见了。她打我,我没动她。虽被打,我还要维护纪律。"

"听见没?你违反纪律,她维护纪律。"犬牙对月婆说。"听见没?你是维纪英雄。"犬牙又对441说。我心一动:昨夜犬牙睡我身边,朦胧中她频频起床,频频踩到我脚。

"算了!当我吃了花生酱。"我忙站出来,宁可物质损失,也不中鬼子奸计。

"那就是你半夜吃了,然后诬陷别人。"犬牙森森看着我。

"就-算-是-吧!"我使劲咽下一口唾沫,也咽下一个屎盆子。

"不可能!一缸酱朝喉咙倒,也要费一番功夫。"441不屈不饶补上一句。

"你的意思被她偷了?"犬牙朝月婆一抬劾。月婆敏捷跳起,又是‘啪啪'二记。

"我和你拼了。"441如发怒狮,一头朝月婆撞去。就在身体与身体接触时,她停住了。"打啊!打啊!"犬牙压低声音紧急呼唤。"你都看见了,到时为我作证。"441声泪俱下。"我可以为二人作证。"犬牙奸笑着。我遗憾地看着441,看着任性的草莽,看着无畏的蠢妇。

"开会!"一线天喜气洋洋,像分红的农民,像配股的股民。"今天小组发生打架斗殴。"

"不是打架斗殴,而是她打我。"441急切地说。

"全组30人,她不打张三李四,怎么偏偏打你?"一线天歪着头问。

"因为我骂贼。""我也骂贼,她咋不打我?"

"话不能这么说。她打我四记耳光,我没还她一指,这有目共睹。"441自信地说。

"我没看见她打你,有谁看见站出来。"一线天朝四周一扫。

"犬牙!你说要为我作证。"441急切地说。

"我可以作证人。"犬牙站起来。441对她报以亲切微笑。

"我看到打架......"犬牙拖长声音。"不过不是单打而是双打。大家说是不是?"
下面一片沉默。

"是还是不是?"一线天瞪着眼。"你们瞎了还是聋了?"

"组长,我们眼不好,说单就单,说双就双。""是啊!随便你咋说。"大家七嘴八舌。

"这么说就是双打。"一线天的手朝下一劈。

441的脸涨的通红,倏地变青。她环顾四周,举手挥舞,嘴唇张闭,闭张,最后半张半合。"你们......"

"是她打了441四个耳光。"我缓缓站起来。我知道我一开口就是祸,但是绝不做指鹿为马的同谋。四周一片寂静。

"你看见的?"一线天挤出一个笑容。"我看见的!"

"可我看见却是另外一回事。"一线天收起笑容。"我看见你一进小组,小组就不太平。"

"现在的问题是单打还是双打?"我坚持着,不让她搞扩大化。

"昨天传播谣言订同盟,今天说贼血口喷人,明天你还要......"

"昨天你检查东西时,有没有看到花生酱?""我不记得。""你一定记得看到花生酱后,直奔办公室的一幕。"

"有情况当然汇报,何况这么大一缸花生酱......咦!"她赶紧捂嘴。

"花生酱有目共睹,被偷也有目共睹,所以不存在血口喷人。"我提高声音。

"贼怎么不偷我专偷你?"

"你去问贼。不追查窃贼反诬陷被窃者,这是哪家道理?"

"这是......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道理。"一线天突然嚷着。

"请不要忘记你胸前别的是番号,而不是功勋章。"我冷笑着。

"我是犯人不假,但犯人和犯人有区别。有质的区别,有政治上的区别......"她疯狗一样嚎着。"没有花生酱,小组就不会斗殴。"

"吃饭嗌死人,那是米的责任;轮胎压死人,那是橡胶树的责任;贼人劫银行,那是人民币的责任。"我冷笑着。

"队长来了!"一只绿鹅,大摇大摆游过来。

"队长!"一线天先鞠躬,后跑到办公室,搬出太师椅,端出保暖杯。戴队长大模大样,一屁股坐下。头依然高昂,虽然看不见水泡眼,但脸上写满骄横。

她突然低下眼皮朝我一瞥。这一瞥极蔑视,极鄙视。这一瞥我终身难忘。凭什么要蔑视我?凭什么要鄙视我?你还是刚出校的学生,为啥眸子里没有清澈只有仇恨?小小的你哪来这么大的仇恨?谁教会了你仇恨?

"会开的怎样?""报告队长。小组发生违纪,犯人都痛心。大家要求对跳出来的肇事者绳之以法。请队长指示。"一线天垂下手,垂下脸,也垂下了三道沟壑。

"二人写检查,扣分并停止接见。"

"她打我四记耳光,我没动一手指。"441嚷着。

"这是队长的指示,侬敢抗旨?"一线天也嚷着。

"为什么不问谁打人?这里有没有公正?"441激动愤无比。

"扣五分。"水泡眼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扣五分?就是说这月不能接见,下月也不能接见。好狠毒啊!"441凄楚的叫着。

半夜我被惊醒,沉重的脚步来来去去,好多人披衣而起。

"发生啥事?""只看见队长跑过去,手里还拿钥匙。"

"不该问的不要问。"一线天一发声音,众人忙钻进被窝。

天亮了。"听说441昨晚自杀。""应该说自杀未遂。""遗书都写了,一封给丈夫,一封给监狱领导......"

"啥遗书不遗书,我关心的是她咋死法?"犬牙凑上来。

"先把脚捆住,又把手捆住,然后用橡皮膏把鼻子捂上,又在嘴里塞了二快手帕。一切就绪......""哪里出岔?""快断气时,没绑住的手发出了声音。""为啥不把这只手绑上?"犬牙着急地问。

"一只手已绑,要绑另一只,除非她是三只手。"有人白她一眼。

"要不是这只手,她就见阎王了。"犬牙一跺脚。

"531,走。"一线天嚷着。由于激动,她像蛤蟆一蹦一跳,一窜一跃。"到哪?"犬牙问。"关小监呗,总不会到月亮上喝桂花酒。"她抖着肩,比雨后蛤蟆还神气。

"从今天起,531,441,还有120关进小监。"一线天一字字颁昭。

"凭啥关我小号?"441涨红脸。

"凭啥?凭你的自杀,凭你的反改造。"

"我没自杀,为啥关我小号?"120气愤地说。

"难道还需我解释?"一线天傲慢地昂起头。"

"住哪间?"我粗声问。"这间。"我一拉门,把行李朝地上一摔。120嘀嘀咕咕,441叽叽咕咕。

"每天抄四遍监规纪律。"一线天厉喝一声。"仔细抄,反复抄。不许少一个字,不许少一个标点符号。"

"四遍太多了。"441嚷着。"我年纪大来不及。"

"求你和队长说说,能否减半?"120乞求着。"我纸和笔都没有。"

"没有可以借。"一线天狞笑着。"然后让家里带。"

让家里带?我心一沉。丈夫要留学澳洲,薄产换成澳元寄出,现在家里一贫如洗。"那要带......多少?"我结结巴巴地问。

"先带40个本子,20支圆珠笔。""这么多?""一天四遍,10天四十遍。还有一星期一次认罪书,一月一次忏悔书,还有季度,半年,年底认罪书。还有月度总结,季度总结,年度总结,监狱总结。还有政治学习,形势学习,英雄人物演讲学习......"一线天的嘴唇上下阖闭,开合中露出二排尖牙。牙又尖又锐,活像食人鲨。

"我要是有一支矛,一定对准鲨鱼的嘴戳去,戳的它皮开肉绽,让它尝尝啥叫逼上梁山。"我微笑着,陷入遐思。

"531!"一声炸雷,矛消失了。"我再次警告你,不许传播谣言,不许散布防扩散材料。"

"格格!"我笑着。"你笑啥?""我笑文革结束多年,还有谣言,还有防扩散。"

小号3.3个平方。要装一个马桶,装三人被褥,还要装三个写字的活人。

小号没窗。我坐在地上,眼睛贴本子,鼻子对着笔。为了最大限度减少本子消耗,我把字写成小一号的蚂蚁。监狱里有一句使用概率最多的语录:把心向政府靠拢。说来惭愧,我的心不向政府靠拢,眼睛却向本子靠拢。

北宋的赵佶发明瘦金体。在被女真人囚禁日子里,他靠书写瘦金体打发时光。我在囚禁中也发明了瘦孙体。不求铁划银钩,只求笔锋狭窄;不求曲金断玉,只求字体侏儒-我绝不能再挤占儿子的文具。

"531出来。"一声叫唤打断瘦孙体。一进办公室,就看见二只鼻孔。小黑洞手一指,带着颐指气使,带着深深的鄙视。我坐下,带着我深深的鄙视:不就病猫披着一张虎皮吗?

"531,反省后对罪行有啥认识?""认识么......当然有。""那就谈谈。"她翘起二郎腿,一支笔在手里滴溜溜地转。

我冷冷地看着她。她眼里满是戏谑,嘲讽。看耗子如何玩弄于手掌,瞅耗子如何战战涑涑。既能体现高超的改造艺术,也能带来做人乐趣。

"你有--罪--嘛?"她拖长尾音。"当然!"我不假思索地说。"我罪在相信谣言;罪在相信军队居然会.......""不说这个。"她赶紧一挥手。"那说什么?""说说你怎么犯罪?"

"我怎么犯罪的呐?我把篱笆从马路边拖到马路中,十恶不赦,天理难容。虽然没杀人,比杀人还厉害;虽然没放火,比放火还严重。不!我比杀人放火更上一层楼。"我拖长声音。

"谈谈......别的。"小煤窑冒出一缕白烟。"请问别的是啥?""是你现在的感受。你有感受吗?"她冷笑着。"我当然有感受。""那就谈谈。"她拿起笔。

"我要感谢政府感谢党,扔篱笆只判三年。这是党对我的从轻发落,这是法院对我的网开一面。这三年,是对我最大的教育挽救......""不谈这。"小煤窑呼出热气。

"队长!你想知道我犯罪真正原因吗?""说!"她迫切地把身子倾下。

"因为我有个九岁儿子。母亲一听到孩子出事,会奋不顾身地......"

"不要说了!"她大吼一声,龇牙咧嘴地大吼一声。我马上闭嘴,还把二条腿并直。小煤窑死死看着我。

"队长,我说错了嘛?"我一脸无辜地问。

"不要谈这个。从今天起,你要牢牢记住441,120所说的每一句话,记下,并交给组长。当然,重要情况可直接交给我。注意!你和那二个人不同,队长会区别对待。记着,不要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感谢政府的教育,感谢队长的挽救。"我口对鼻,鼻对心,心对腹,腹部对着脚趾头。

"好!能认清形势识时务。"小煤窑站起来,为自己立杆见影的改造艺术喝彩。"放屁!放你的狗臭屁!"我在肚子咒骂着,回去继续写我的瘦孙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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