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节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点怕过节了,尤其是春节。

还记得小时候在林区过春节时的情景。那时我母亲虽然离开故乡多年,可还保留着江南迎接新年的习俗。

母亲是个很勤劳的人,平日里浆洗衣物,照顾我们饮食起居,很少有见她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而到了过年,只会让她更忙。光是把所有的被褥拆洗,就要耗上一个星期的时间,再加上她的细致,人家洗了几床的工夫,她连一床尚未完成,以至于我的父亲总是摇着头笑着说她「滴细」意思是太过细致。

好容易把所有该拆洗的弄完,她又要带领着我们擦玻璃了。那时候没有现在专用擦玻璃的一套工具,用的全是老法子。先要用湿抹布把窗上的浮灰擦掉,等它略干些再用另一块干净的抹布去擦拭,玻璃正中比较容易,而角角落落最是麻烦。我总贪着和小朋友出去玩耍而没有耐心,母亲总是很温和地说,你看你擦的多么干净,有你的帮助,我很快就可以完成了,这样我才有时间去做糖翻角,为你们炸年糕啊。想着那些好吃的东西,我和姐姐于是又静下心来慢慢擦。

妈妈说,做事情不做则已,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所以要想把一块玻璃擦干净,一定要正反两面反复对着光看过多次,才能完全擦得和她的要求。可是因为想到要早点吃到那些只有新年才有的好食物,我似乎就有了力气,又因为帮妈妈分担了一些劳累,因而心里特别高兴

每到春节临近,各地的亲戚都会寄来食物和衣服,让我们这唯一生活在林区的相对贫困的家庭,也享受一点新年的喜庆,更加上我出生后,文革已接近尾声,政治上的松动让大家心情都渐渐变好,想到林区的艰苦,我们家由于孩子多的艰难,因而更要在新年寄包裹的时候多加一份关心和爱护。

这些包裹里,有堂哥表姐们穿小了的衣服鞋袜,也有姑姑、姨妈们连夜赶制的新衣;有南方人过年少不了的年糕,爸爸爱喝的咖啡,也有南方特有的小食;有我们生活中需要的零碎的小东西如咖喱,更有他们想不到,可因为我们需要而特意购买的童车。因为我的顽皮,会在大家吃饭的时候,抓起一把饭扔在地上,笑着跑开,过后又回来,所以要小车把我「锁」在里面。

除了这些好东西,母亲还会做上几桶糖角,由我们兄妹四人做,父亲负责油炸,母亲承担杆面的重任,有时候她力气不够,总要父亲再帮上一把。那时电力尚不发达,日常多用蜡烛照明,即算有时供电,也时常因为电压不稳而忽明忽暗,但新年前后的电压,无论如何会是一年中最稳的。我们一家围坐在灯下,父亲说些轻松的笑话,母亲则抿着嘴在一旁微笑听着,我们四个孩子,年龄越小越爱搞破坏,帮倒忙。火墙烧得暖暖的,灯光明亮,大家围坐一起,虽是清苦却全然不觉,只觉无限的快乐和满足。

除了糖角,还有豆包等应节食品,当然更少不了饺子。说林区生活艰苦并不为过。就是那一年一次的饺子,我们所能买到的肉也只有痘猪肉,这种病猪,肉上长满了痘,要母亲的细致和耐心才可以把痘一个个挑干净,说是这样人吃了才不会生病。那时候父亲已经坐下休息,而我们早疯跑到外面去玩雪,提着灯笼去各家拜早年去了。

父亲因为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小镇上的所有对联几乎都出自他手,所以我们走到哪家,都会受到好招待。在我们用玩耍和休息等待「放焰口」的时间里,只有妈妈还在「牛拴在槽头一样会老」地没有停下休息,就好像每次请客一样,她总是最后一个上桌,并说,你们先吃,凉了就不香啦!好像她生下来就喜欢吃残羹冷炙一样。

在北方的新年,自有它的特色,最少不了的就是冰砖和冻梨。说是冰砖,其实是上好的冰激凌,只不过它的形状象砖,故而得名。坐在暖暖的屋子里,和家人朋友一起吃冻梨和冰激凌,饿了就吃糖角或是豆包。到了三十晚上,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去雪地里放鞭炮,不用问我也知道,早晨醒来,枕头下必有新崭崭的压岁钱,是父亲特意去银行事先换来的,而为新年准备的新衣也会静静地躺在那里等我们去穿。

初一这天,劳累了一年的母亲终于得以休息。按照习俗,这一天不可以动针线,也不可以扫地,以免把好运气扫走;不劳作,以免来年整年都会辛苦。而我们三十夜里,已蒸好了敬灶王的甜糕,母亲说,灶王爷吃了一定会去玉皇大帝那里说好话,保佑我们来年万事顺遂。而这几天说话尤其要注意,免得冲撞了什么,带来不好的运气。可是如果我们说错做错什么也不要紧,妈妈从来不会生气,她只是纠正我们,然后用别的办法去化解。

其实这些都是美好的愿望,母亲在接下来的日子还是一样操劳,然而我们的日子也终于因为邓小平的出来主持工作而渐渐好了起来。

文革结束后,我们举家回南。几个孩子日渐渐长大,开销自然也大了起来。为了让我们能过得更好一点,父亲忍着白内瘴的折磨,接多了翻译的外快,这样他除了要应付日常繁重的教学工作之外,还要深夜伏案,因为视力衰退的折磨,他几乎整个人都伏在那细小的外文字上。而母亲则接下了一切加班的机会,工作的辛苦,家务的繁重和她做事的认真,再加上她从来把好吃的让给我们,终于让她因为身体的过分透支而昏倒在班上,而她那一年还不到50岁。

父亲一向被她服侍惯了,她这一病,让他顿时慌了手脚。想做一碗莲子汤,却终因缺乏经验而糊掉,可是又没有别的东西带去医院给肚子饿的妈妈吃。糊了的莲子,加了很多糖也还是去不了苦味。父亲结婚很晚,所以我们都很小,哥哥在外地读书,而我和姐姐才上中学,母亲望着床边都是要靠她的人,也只有拖着虚弱的身体提前出院了,那时候离春节也就十天左右了。

大病一场后的母亲,身体大不如前,也许是因为那一病,让她想到少年丧父的凄苦,中年无所依靠因而倍觉身上担子的沉重,特别是病在春节前,人人欢天喜地,她却还要为着春节,强打精神做新年的准备的缘故,让她感怀身世,因而倍感凄凉吧。

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以前的兴头。南方冬天多雨,我总记得,到三十的时候,朋友们都要回去吃年夜饭,而我家里必定是十分冷清,母亲忙得这时候才有时间拖地,而潮湿的空气使地板更难干,厨房也没有动静,她的心情不好,我们也不敢作声,所以我总是拖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回家。

后来的春节因为母亲身体日益下降而变得更糟,我们和父亲连手,推翻她「进书房不进厨房」的规矩,把家务事接下来一部分,她才有了喘息的时候,而年夜饭也才有了一点盼头。

这几年我们相继出国,过年只得他们两个,家务事虽少了,可是气力也因为退休多年和半生劳碌而所剩不多,尤其在过年时节,除了在电话旁等来自各地的儿女的电话外,再无精力顾及其它。屋顶的微尘已是多年未扫了吧?

我时时想起在林区的日子,虽是清苦,可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聚在一起,年轻而美丽的母亲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而她也永远不会因为生活的重压和我们的顽劣而动气。

和当年比起来,如今我们的物质生活有了质的飞跃,可是一家人聚在灯下守岁的时候却几乎再也没有可能。

总是要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在习惯和家人团聚里追忆无可追的过去,而也总是在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想起父母的好处,后悔当初一定要飞出去闯荡的固执。离开了父母的羽翼,从此硬着头皮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才懂得父母亲那从不求回报的哺育之情。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古人因失地被收回而得以归乡尚会喜极而泣,更何况我们这离开中国多年的游子。他们不惧一路上的舟车劳顿,只盼星夜兼程,能早日见到故乡的一草一木。如今有了日行千里的飞机,倘若我们真有回家过年的心意,又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回乡的旅程呢?

本文留言

近期读者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