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拋弃的男人
(这是一个右倾反革命分子的真实故事。本人二十五年前记下了他讲的内容,现整理成文)
满了刑,从劳改队到了就业队,你可以周末回家住一夜,如果你已婚,如果老婆还是活寡守著你;你可以手持准假证,周日早上九点走出省二监大门,到外面会女人,如果你是单身,如果有女人要你。无论是谁,下午七时前必须赶回,参加两小时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和尚念经 。
坐过牢的人,没有几个还会挂念往日有过的事业或者曾经的辉煌,没有几个愿意回顾已经逝去的理想和追求,那都是不值钱的蠢主意。劳改出来的人只想一件事:有个自己的家。
文化大革命已经把“家”这个一男一女相爱的产物,变成一加一等于利益的政治。劳改释放犯最最恐惧的就是给对象交待“政治面貌”,像吞进肚里的苍蝇吐不出口,一吐,人就被吓走。“面貌”黑了,长得再帅也是白搭。没家的,很难找人成家,曾经有家的,不提人亡,起码多数是家破,像工程师张友直的老婆,六十年代初就宁愿退党也不肯离婚的女人,全中国数得出几个?为划清界线离婚,离了婚还愿意守下去的人,当然也少得可伶。可是,文革“离了婚不嫁人,就是在等反革命”的大字报一贴,“少得可伶”们吓得紧急嫁人,哪怕她们的老公已经刑满留队,哪怕耐心再等一等,雨过天晴便可合家团聚。骆隽文的老婆是这样,周光玺的老婆也是这样。
现在,黄军的老婆也这样了。
老婆们倒戈嫁人,使劳改丈夫们多少年熬守在心里“有个家”的美梦在一夜之间粉碎。被遗弃的男人,他们的心给摔成了千万块碎片,无法再修补。
黄军曾经相信,他的陈丽和其她女人不同,离了婚也会一直守到底。现在,陈丽也嫁了。一个社会的人被社会抛弃,还能活,如果身后有个家;一个家庭的细胞被家庭割舍,人就掉了魂,很难活下去。
接到这个消息,黄军三天没吃三天没睡,一想到陈丽投进别人怀抱同另一个男人睡觉,黄军便撕心裂肺地痛苦。天哪,出路在哪里?他要疯了。
疯就疯吧,疯了好,疯了就不知道痛苦的滋味了。
不幸的是,黄军没有疯,他只是心神恍惚。
别人起床了,黄军也起床了,他忘记现在应该做什么事情,站在窗前想,只想起一件事:陈丽嫁了,世界上就没有一个能信任的人了。哎,没有人了,没有人了。谁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黄军的脚打了个趔趄,突然想跪下去。他有气无力,气力全用来想心思了,想得眼珠深陷,眼眶看起来像两个黑洞,想得口干舌燥,老想喝水。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那个拍他肩头的就业同伴问:“你在说什么,什么没有人了?”真的?我在说话,这是我的声音,为什么那么陌生? “走走走,今天星期日休息,我们吃了早饭,打篮球去。”同伴说。黄军回答:“吃早饭?是的,我吃过早饭了,吃得很饱,真的。”同伴干脆说:“那我们现在就去球场!”他拉了拉黄军。黄军说,你别拉我,拉我,我只有倒下去了,我没有定力,一碰就倒。可是,打球,到哪里去打?球场在哪里,头想痛了,他还是想不起,是不是厨房后面那个灶坑处?“不是!”不是,又是什么意思?你看你,又来拉我了。嗨,别这样,好不好,我自己跟著你走。啊,对对,这是球场,是打篮球的地方。
“哎呀,你拖著一双后跟都塌了的布鞋,怎么打球?回去换了再来!”
刚才拉我,现在推我。怎么,你们都是一样的先拉后推……
“你呀,你今天怎么了,半个钟头还没把鞋换来,我到你床前找来找去,你怎么站在别人寝室的窗前对著玻璃照镜子?”
喔,难道不是你约我照镜子吗?镜子里不是我自己,只有陈丽。
拿口盅接开水,开水从杯子里溢出来把手背烫起了大泡,黄军还在想,没有人了没有人了……旁人的吼叫使他猛然记起,是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把手缩回来。可是已经太晚,手背上数个大水泡鼓得高高的,抬石头的绳索把它们擦破,淌出许多黄水感染化脓,留下终生可见的疤痕。
黄军满刑前买了双新布鞋,都说新鞋跑得溜快,穿着回家和亲人团圆。现在,穿给谁看?
不过,人死了倒是应当穿新鞋的,去阴间走快点。哎,那好,就留著我死后再穿吧。
黄军想过死,没人要了,留著这个臭皮囊干啥。可是,不行,自杀死了,还落得个反革命与人民为敌到底的罪名,子孙后代更加出不了头。于是,黄军开始热烈地盼望什么地方失火、垮岩、有人落水,明明知道是去送死,他也要毫不迟疑地冲上去,把人救出来,自己在那里等死。说不上这是为人民立功当烈士,起码不是畏罪自杀。这个办法好极了,既不影响后代,又解决了自己,一举两得。
老天公不保佑,好机会尚未出现。
黄军急了,他想,假如我是张纸,我就扔进火里烧掉,假如我是支笔,我就一折两段,假如我是棵小草,我就连根拔起,多简单哪。可我啥都不是,我把它怎么办呀?我什么都不是!
最后,黄军发现了个治疗心痛的妙方──重体力劳动。依靠重压排遣痛苦,它治疗失眠,治疗胡思乱想。压在肩头上的东西越重越好,重得脚迈不开步身体发抖;做得越累越好,累得不剩一丝气力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喊著调整呼吸、统一步调的号子,一条一条连二石从东运到西,一袋一袋水泥从下背到上,汗水滴下地,汗渍染上衣,围在脖子上的毛巾发出酸臭,穿在身上的衣裤拧得出水,天天如此,像机器像牲口。皮肉之苦麻□了痛苦的心灵,肌肉的劳累排挤了思想的空隙。重劳动把肚皮掏空,想起吃就吞口水,吃饭就是事业,吃饭就是理想。
那时,黄军最喜欢洗澡。
水龙头开得大大的,水声哗哗,水雾环绕,就你一个人。热水从头顶上倾泻而下,敲击著你的头,敲击著你赤裸的身躯,灵肉齐放松。你无须思想,只要双手像机器忙不迭地洗,洗头洗手脚洗全身,洗掉臭汗,洗掉肮脏,洗掉烦恼与忧伤,洗到干净得可以下锅,洗到干净得可以成仙升天堂。好痛快好自在,黄军,但愿你一辈子就这样洗下去。
一天忙完,晚上两小时的政治学习开始,注意力要集中,不要发岔,一发岔就岔到一个走不回来的地方,太危险。满了刑还要继续背认罪经,每个人都要背,臭骂自己不是人,有机会就耍点小花招,鞭子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委屈不大,听起来还像话。
好啊,终于解放,两小时学习比八小时劳动还长。赶紧拿本好书占据头脑,所谓好书当然要无毒,毛主席著作最好,捧著它就想睡觉,比安眠药还有效。黄军幸福地死了,把他扔进大河都不知道。
可是,不劳动的休息天,便是他的灾难。有的人有家可回,□慕得大家眼睛发绿,无家的,上街看电影找女人,找不到女人,去商场人多的地方看女人挤女人。黄军无家,不想看电影,也不想找女人,他拒绝出门。其实,不是他不想要女人,而是不想要光能陪他睡觉的女人。黄军认为,就算西天出日头找到了个好女人,自己无能使她幸福,反而拖累别人当反革命家属,那又何必。
星期天他呆在队里,总得找点事做。黄军不想学习张自封,音乐老师取坏了名字,自闭自封,反革命坐牢十年到就业队,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时间坐在自己床上不言不语,像尊泥塑的菩萨。
黄军自己包饺子,饺子皮要□得四周薄中间厚,馅要尽量多,边沿捏成精细的小波浪。他自己推磨糯米推成汤圆粉,再自己包汤圆,咸汤圆像橄榄两头尖,甜汤圆像皮球滚滚圆。他还变换花样煮、蒸、炒香肠和鸡蛋,吃不完,找人帮忙,努力把讨厌的时间处理掉。
如果时间还赖著不走,那就索性把袜子脱下来,再烂也要补旧如新。后跟破了,不能用整块布补,要把布剪成两片小半圆,弧和弧缝起来正好装脚跟。脚尖破了,可以用线织,像织席子像织布,平平顺顺穿着舒服。新袜子最好做双袜底上上去,菱形针脚要丢匀,前掌后跟要密,中部针脚放稀。就像在部队当军人,每双袜子都请老乡上袜底,质量刮刮叫。
哎呀,不好了,怎么想到部队军人老乡袜底这些过去的事情上了。赶快转弯,往回逃命啊!
总之,黄军最怕没事做,最怕没有两百斤压肩头,最怕搞什么文艺活动抄抄写写,这都会勾起他对往事的联想。一句话,他最怕静下来,静下来就要想,想过去想现在,想自己为什么十四岁参军,落到今天右倾分子反革命,想来想去想不通,眼泪自己从眼眶里流出来。
日子艰难地拖,心里再痛苦,绝不能显露,让人发现汇报了,就是对改造失去信心,就是对政府抵触。
有时候,黄军闷慌了,看看周围没有窥探的眼睛,他就开始写“日记”。
写得最多的当然是给陈丽。
亲爱的陈丽,今天,你已嫁作他人妇,还是要请你记住──我永远爱你。这一点,我从来不曾动摇过,哪怕在部队文工团被众多美女包围,我仍然爱你这个真诚善良隐忍的好姑娘;哪怕你出身有问题上面让你提前转业,我放弃部队的职位也转业到地方同你结婚。喔,那个家多么美好,她怎么会破碎?
亲爱的陈丽,今天,你已经不属于我,我依然希望你知道,我永远欠你。十年来,你孤独一人抚养大两个儿子所付出的艰辛;我离家时你才二十三岁,拒绝再嫁浪费掉十年的青春;你离了婚还被当作反革命家属歧视,单位上、邻里间你受尽低人一等的屈辱……我决心活下去,要用余生报答你。
陈丽,你不知道,我最后两年在一八队拉丝车间服刑,那是个随时可能送命的地方。每天清晨一睁开眼睛,我就对自己说,记住陈丽,安全第一。
车间的任务是把大姆指粗的铁丝逐次拉细,它随时可能断裂,断丝头具有可怕的能量,在敞开的车间里,每个犯人都是它袭击的对象。拉丝车间建立十多年,有被它戳瞎眼睛的、割掉耳朵的,有像钢鞭给抽断手脚的,有像刽子手从颈部平砍过去削掉脑袋的。总之,掉一两样零件(五官)断一两只手脚算幸运,就是送了命,犯人你,又能去找谁?
那次,我正提醒大家要注意安全生产,一根粗铁丝“_”一声断裂,断头朝我的方向飞快地铲过来,我立即倒地滚开,它扫了个空,弹在墙边的工具柜上发出巨响,像扔爆了个炸旦。犯人们惊慌得四处躲藏,半响才伸出头来,以为黄军已经命丧黄泉。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我反应太慢,丝头从我刚才站立之处的腰部铲过,那我就一切两段,见不到我的陈丽了。
可是,亲爱的陈丽,苦熬了十年,熬来的竟是团聚梦成泡影;费尽心机保命,保住的这条命没有了家又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完了,陈丽,没有了你。
黄军有机会就写,写了就撕,撕了又写,再撕……既倾吐心声,又不露痕迹,像声音迎面而来又随风而逝。世界上只有声音最伟大,说的时候能听见,说完了就飘散,似乎不曾有过,抓不到把柄。黄军发明用写声音的方式同自己谈心,释放胸中块垒,不惹祸。
一个星期日傍晚,黄军出门买东西,离政治学习时间还早,他到弹子石河边转悠。正是长江涨水的季节,他站在岸边,望着黄浪滚滚裹挟著激流旋涡的江水,似乎看见自己像个溺水的孩子在水里挣扎。几经沉浮,他泅近岸边,已经不剩一滴气力,如果无人拉一把,他将被江水再次卷走。
突然,亲爱的母亲出现在岸上。那是他唯一的救星,他拼命呼唤母亲伸出援手。
想不到,母亲回答:“孩子啊,你自己去吧,我没法再要你了!”
这个世道,母亲都无能救自己儿子一命,还有什么盼头!
黄军扑通一声跳下去,只觉得他的肉体在激流旋涡中翻滚,往下坠,往上升,永远坠不到底,永远升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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