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让我沮丧的,是村边那条小河已完全被污染了。那曾经是一条清清亮亮的小河,流过两个县上百个村庄,沿岸几十万人靠它生活。那条河有很多滩坝,是我童年的乐园,儿时,天天与伙伴们在滩坝割草、放牛、游泳、玩耍,其中一个滩叫“响水滩”,后来成了我的网名。当然,这种田园牧歌式的描述,也许是对童年的虚幻记忆,但无论如何,那条小河曾经是清澈的,是我乡情的主要皈依。
而现在呢,它已变脏发臭了,部分河段已断流,黑色水草从淤泥里钻出来,冒着有毒的水泡,成群的鱼虾不见了,现在连鸭子都不愿下水,更何况人。我问乡亲们是咋回事?他们说是邻县办了一个造纸厂,把这条河给染黑了,还有一些人搞网箱养鱼,把鸡粪鸭粪全往河里抛,好好一条河全毁了。我苦笑了一下,按现今时髦的话讲,这又是发展的代价了。一个县级造纸厂,大约能解决一两百人就业吧,提供的税收充其量也就几百万元。这在地方官员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政绩,能成为晋升的资本。可沿岸数十万乡亲就惨了:天天守着一条臭河,啥也盼不上,冬天不能捕鱼,夏天不能游泳,人畜饮水全靠打井维持,生活全变样了。
有人说农村这些年发展了,标志就是农民盖起了新楼房。不错,是有一些人盖了楼房,买了彩电,但在没有河流滋润的土地上,即使盖上了摩天大楼,又能证明什么呢?我的总体感觉是,乡亲们的生活质量并没有实质性提高,特别是在生态环境方面,简直比一二十年前还要差。他们是在为一些官员的政绩买单,这个单也许几代人都买不完。
令我生出荒凉之感的,还缘于乡村的死气沉沉。村里人气极缺,青壮年全部外出打工,甚至很多五六十岁的男人都出去了,剩下的只是一些走不动的老人、少数妇女和孩子。村子以前有两千多人,现在不足千人。许多土地撂荒了,一些长年没住人的房屋也坍塌了。由于车费太贵,很多出去的人没有回家过年,有的甚至十多年都没回来了。我粗略打听了一下,全村出去打工的人,今年回家的只占三成左右。由于没有人气,整个村子冷冷清清,夜晚只听见狗叫声。
当然出去也是一件好事,全部守在家里更穷。那些出去的人,如果他们能够挣上一笔钱,把家安在城市,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了。然而,能够在城里安家的也就几个幸运者,大部分人还是要回来,回到这块他们打心眼里厌憎却又无法摆脱的土地。更糟糕的是,他们外出打工,孩子只能由留守的六七十岁的老人照管,结果老人得不到起码的休息,孩子也得不到正常的教育。孩子长大了,又像父辈一样出去,把一身力气卖给城市,然后拖着病体回到村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宿命。
童年的伙伴中,有三人已命抛他乡:有一个在广州某建筑工地被水泥板压死,有一个在东莞得病无钱医治而死,还有一个在深圳因加入黑社会被判了死刑。他们其实只有三十多岁,正是人生的黄金阶段。奇怪的是,乡亲们谈起他们时,口气都淡淡的,也不见得有多少惋惜。也许大家都被这沉重的生活压迫麻木了,对生命的逝去抱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事实也是如此,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哪一处缺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一处缺少命如蝼蚁的打工仔?当生命早已省略为冰冷的统计数据时,你能指望谁来敬畏这些有血有肉、有泪有痛的躯体?
出去的人日子过得不易,留下的人过得更艰难。这次回来主要是看望外公外婆,他们都垂垂老矣,整天倚在门边,基本上是等待着生命的终结。他们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七老八十了,还在养猪、种地,还在交农业税,2005年农业税总算减免了,可农资价格一下子又涨了。外公告诉我,上面说农民增收了,其实去年农资一涨价,年终算帐,反而减收上百元。
两个舅舅都从外面打工回来。大舅今年五十一岁,还不得不在外奔波,他以前靠种庄稼,但不能糊口,去年一横心去了广州,在一家铁厂干轧钢筋的活,每天干十来个小时,月收入千元左右。大舅对此很满足,但我看着他满头逐渐灰白的头发,心里直叹息:这样的日子又能维持多久呢?二舅更惨,两个子女读书,一年要花费他一万多元钱,打工收入全赔进去了,全家至今还是住在低矮的瓦屋里。舅舅们说,他们最担心子女考上大学,或者家里人生大病,子女读书的费用起码要挣十多年,生一场大病更可能倾家荡产。其实在村子里,我两个舅舅的家境还不算太差,不知道其他家庭的承受力又怎样?说句消极的话,如果仅以能否吃饱饭来衡量乡亲们的生活,他们也可算脱贫了,但要以“全面小康”、“社会主义新农村”来考察,那他们还生活在“石器时代”。
村里通向乡镇的一条石板路,早被人撬得七零八落,成了又烂又窄的土路,凹凸不平,茅草过膝,遇到雨天简直无法下脚。旁边修了一条机耕道,说是“小康路”,但路上的石头比车轮还大,大货车都不敢行驶,因此一直没有通车。乡亲们赶场卖鸡蛋买盐巴,还是得走那条烂石板路,到场镇要跋涉一个小时。更伤心的是河边那座石桥,1995年被洪水冲垮,村民多次向村、镇反映,但上面拿不出钱,就一直无人修复。大家只好涉水过河,去年河里已淹死了三个小孩、五头生猪。说实在的,在老家那样的农村,要搞点公益事业,比如修座桥,修条路,修个蓄水堰塘,简直难于上青天。主要就是穷,村、乡镇拿不出钱,村民更拿不出钱,同时青壮年都出去了,也无法组织劳务工。于是,当路烂了、桥断了、堰塘垮了时,只能维持现状,得过且过,村庄也就益发破败、荒凉。
晚唐诗人韦庄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他是担心功名未立,回乡会被人耻笑。而我这次回乡,倒真是有一种断肠之感,为故乡凋敝的环境、沉重的民生以及黯淡的明天。我不知道,这种状况何时会有所改变?眼下在提“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听起来美好无比,但真正实施起来肯定举步维艰。中国太大,在广袤的中西部,如故乡这样的村子,何止千千万万,它们的命运谁来安排,环境谁来改变?村子里无数孤弱无助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能挣脱中国农民千百年来一直承受的宿命怪圈,羸得一点真正有尊严有质量的生活吗?至少在目前看来,这还是一种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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