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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白条的由来

 2005-03-08 09:03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白条如何出笼

今年是2000年,距离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实施的1953年,已有47个年头,距离邓小平经济“开放改革”政策实施的1980年,也有20个年头了。6月下旬,新华社发布了一条不很显眼的消息:中国南方部分省区夏粮收购工作已经开始,中国农业发展银行行长何林祥日前表示,全行将积极适应粮棉收购形势变化的需要,足额及时提供收购资金,支付敞开收购,绝不给农民“打白条”。

甚么是“打白条”?有必要简要解释一下。按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农民每年都有义务按“收购价格”向政府交售“余粮”,政府支付粮款,没有能力支付给农民现金,各地政府的收购站,全部或大部将粮款写在一张白纸上,盖上收购站的印章,作为农民卖粮数量和粮款金额的凭据。“白条”虽然是政府出具的票据,但只是一种没有法律保障的“信用契约”,甚么时候兑现,同样没有法定期限。农民用“粒粒皆辛苦”的粮食,换回几张“白条”,能否全部兑现,何时能兑现,那就要求求政府“开恩”了。

威廉亚洲官网 统计表明,1998年和1999年,中国农业发展银行累计发放粮棉油收购贷款3159.39亿元,支持政府收购粮食1816.57亿公斤,油脂11.42亿公斤,棉花1亿1711万担。如果三千多亿元收购专用贷款,悉数用在收购专项上,并兑现支付给农民,大约就不会出现所谓的“打白条”,或虽有“打白条”也不至于严重到此等地步,需要政府年年公开打保票,而又成为年年无法兑现的梦魇。

1980年,人民公社正式瓦解,农村实施“包产到户”,农民﹝原来称公社社员﹞开始得到“松绑”,有一点耕作种植自主权,劳动生产积极性有所提高的同时,对党的农业政策依然疑虑重重,收获的粮、棉、油,大多储存在家里,不肯轻易卖给政府。所谓“家有粮,心不慌”,这是中国农民三千年来养成的传统心理,1953年实施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时,农民这种传统心理“爆发”过一次,威力非常惊人,下文将详细交代。粮食是影响全局的最重要战略物资,只有晋惠帝这样的白痴,才会说出“可令饥民吃肉糜”这样的蠢话。为了稳住农村的大势,人口最多的四川和生活最穷的安徽两省的省委书记赵紫阳和万里,分别提出好几项顺应民心的重大改革政策,得到农民热烈拥护,成为十年文革浩劫后农民所能尝到的“定心丸”。因此,当时流传着“要吃粮,找紫阳;要吃米,找万里”的佳话。

农村局势大致稳定了,社会主义改革总设计师邓小平,即将经济改革转向城市商贸,尤以“对外开放”摆在首位,号召“全民经商”,提出“让部份人先富起来”的诱人口号。这一下可不得了,穷极无望的中国人,好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切向“钱”看,如“野火烧山”,一发不可收。广东沿海地区的乡镇干部,特别是毗邻港、澳地区的党政军警,无不争先恐后,引进“外资”,大做“无本生意”,正财与横财并发。万元户,十万元村,百万元乡,亿元县相继荣登富榜。

既然“对外开放”有大利可图,“以粮为纲”的农业,即被摆在次要的位置上,每年必备的粮食收购专用款,管理也逐渐松懈,许多财政偏紧甚至拮据的地方,挖“肚皮”补“脊背”,试着将购粮款的一小部份,挪作他用。于是,传统的“信用契约”──即白条,就在新形势下兴起了。看看农民对白条虽不大接受,但也不敢不接受,各地政府,就放胆大干。

“计划经济”加党的绝对领导,人力、物力、财力,绝大多数取自农村,农民除交公粮、卖余粮外,还要负担名目繁杂的“派款”,如水利、修路、教育、卫生以至葬丧费等等,不下二百项。有人画了一幅漫画:一个被大索小绳牢牢捆绑着、瘦骨如柴的农民,在一架土造的榨油机里,奄奄一息。这幅漫画,解放初期用以揭露国民党政府压榨农民的苛捐杂税,而今,又成为现实生活的写照。

1985年以来,农业的所谓“改革”完全停顿,内地农民,纷纷到东南沿海地区打工挣钱,形成了中国现代史上蔚为奇观的“民工潮”,一波胜似一波,人数超出一亿。这支庞大的“盲流”大军,形同难民,只要有饭吃,有钱拿,甚么脏、苦、累、贱的活都干。其中有一位从河南农村来的老太太,五十出头,身板还算硬朗,原是当地基层的党支部书记,党政人财一把抓的当权第一把手,如今在广州街头拾破烂,挣钱吃饭。当地基层领导要她回去,依然当党支部书记,她死也不肯。她对人说:终年催耕催种,粮食登场了,公粮照交,余粮照卖,不见钞票,只给白条。再给乡亲们唱黑脸,怎么唱得下去?

白条背后的阴影

公社化时期,没有所谓打白条,但阴影早已存在,只不过呈现隐性,不经深入观察和思考,不容易发现。因为那时的“派购任务”,都由“两级核算为基础”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承担,加上公社一级的“统一调配”﹝实际上的吃大锅饭﹞,政府所有的农业征收和收购,都不与农民﹝当时叫公社社员﹞个人直接发生关系,损害农民利益的这一阴影,被掩盖起来。包产到户以后,“派购任务”直接与农民发生关系,每年收购粮食的支付款,多达数千亿元,成为农业上最大的一笔支付款,也是农民赖以为生的最基本收入。政府规定以“官价”收购粮、棉、油及其他农副产品,农民的产品不能“随行就市”,无法分享“市场经济”的好处,打白条更成为农民的一场做不完的噩梦。

东南沿海地区,由于“经济特区”政策辐射力的影响,乡镇企业﹝即原来的农村公社、生产大队轻工、手工厂﹞发展很快。笔者于1987年在珠江三角洲访问,就发现一家农村小厂,十多名青中年妇女,以一座破旧祠堂作场地,一架简陋人力印纸机,几十把剪刀,专门制作冥品,大至洋房汽车,小至鞋帽美钞,一箱一箱,经香港销往东南亚,每年赚外汇约达百万美元。女工仍然按工分计算报酬,所得无多,绝大部份利润归政府所有。

在这样有利可图的形势下,各地方政府无不争先恐后,制定名目繁多的优惠政策,向外招商。其中主要的一项,是提供廉价土地,由外商作商业用地。以广东为例,至1997年不完全统计,出卖出租农村土地总金额达万余亿元,其中糊涂账或不明去向的款项,达四千多亿元。打白条是近二十年来无法解决的腐败,而今,更出现了断绝农民生存后路的腐败。

因此,农民为最后生存条件被剥夺而奋起抗争。以广州市近郊、远郊为例,1994年上半年,相继发生多起政府无偿征地,村民抗议示威的严重事件。规模最大的一次,有三千多村民包围了县〈市〉政府,并与近千名镇暴警察发生冲突,警察施放多枚催泪弹,殴打民众,逮捕了为首的几名村民,暂时平息事态。

从表面看,是乡村中共党支部或基层政府把其管辖区内的农用耕地,转让给国有企业,或卖给香港商人作商业开发用地,交易额少则数十万,多则数百万、数千万元人民币。村民的传统耕地被征用、转卖而得不到公平合理的补偿,有些官员在交易中贪污舞弊,更是激起村民愤怒抗争的重要原因。但从本质上看,郤是农民为生存权而奋起的最后抗争。

抗争的首发地区,恰恰是对外开放、经济改革最早的广东珠江三角洲腹地,具有特别重要的民主特质。较之内地广大地区的农民,珠江三角洲农民具有特别浓厚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走出了人民公社的绝境,包产到户,争得种植自主权,扩大农贸市场,发展多种经营和乡镇企业,个体经济得到初步恢复和增长,这段摆脱“计划经济”束缚的艰难路程,从1979年开始,至今足足走了二十年。终于,珠江三角洲农民觉醒了,要为自己最后的、也是最基本的权益──土地所有权而抗争。

毛泽东借重农民的力量打天下。为了取得农民的支持和拥护,把历年的战乱、农村的破败衰微,农民的贫穷,统统归罪于地主。一场历时三年的“土地改革运动”,中国传统的土地拥有者和经营者、即占农村总户数约达 11 % 的所谓“地主阶级”、“富农阶级”、“小土地出租者”连同数百万人的生命,全被消灭了。维系中国三千年文明史的农业经济基础,被摧毁了;与农业经济不可分隔的城镇工商业,也遭受严重打击;甚至海外数千万华侨在国内的利益,也受到严重损害。而农民在这场“分田分地”运动中所分得的一份微薄土地﹝以广东为例,人多地少,一般只分到五分耕地﹞,并没有因“翻身得解放”而点土成金,许多农民因为生产上所需求的资金、农具、种子、畜力、劳力、运输等重要环节得不到及时解决,反而生产热情下降,收获也不如前。更令农民心寒的是,政府发给的一张标志所有权的“土地证”,于五年后的“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变成一张废纸。本来薄有资产(地、耕牛、农具)的农民,从此一律变成“无产者”。美其名曰“公社社员”,实则失去土地的农奴。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是一部社会主义意识形状宪法,实施公有制,废除私有制。私人财产不受法律保护,农民失去土地,和工商业者(资本家)在“公私合营”改造运动中失去财产一样,实际上是被政府“依法”剥夺了。

必须指出,与打白条弊端有直接关系的,应追溯到1953年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

打白条的劣根

1953年10月起,中央决定对粮食、棉花、油料等主要农产品,采取计划收购和计划供应,即实施“统购统销”政策。根据有关部门概算,因经济建设而新增加的城镇人口约达一千七百万人,政府每年必须掌握700亿斤粮食,才能有把握控制粮食市场,满足城镇人口能吃饱饭。

据有关资料统计,1953年7月1日至 1954年6月30日粮食计划年度,确定收购粮食709亿斤,实际收购784.5亿斤,超额75.5亿斤,比上一年度多收了117.9亿斤,增长率达 29.3%,相当于五亿多农村人口一个多月的口粮,许多地方的农民因此饿肚皮。

问题的严重更在于粮食统购统销采取强制手段,造成极其恶劣的后果。笔者当年参加过广东某地的“统购”试点工作,现将个人这段经历,略述如下。

我们选定的试点工作村,叫新东锡,位于潮州城西十余里。工作组进村的时候,由该村党支部书记、村长、农会长等人接待,安排好住地、伙食(我们工作组各人自带行李,还带来一名吹事员,自办伙食),就在住地听取介绍情况。

据介绍,新东锡村三百来户,一千二百多口人,多数姓卢。水田旱地约一千五百亩,实际水稻种植面积不到一千亩。由于地少人多,土地利用率极高。以水稻为主,还复种、间种小麦大麦、蕃薯杂粮、花生芝麻、各色各样的时鲜蔬菜。种植技术均做到深耕细作,绣花一般。产量很高,水稻年亩产近千斤。

接着,由我们工作组的组长说明来意,并决定三天后召开全村群众大会。村党支部卢书记一听说我们是来收购粮食的,就不大高兴。他说:今年的公粮,全村各户都已缴清,光荣完成任务,全区排第一名。其他各项征派任务,也都逐项缴清,没有欠党一斤粮。在场的村长、农会长,也随声附和,都说向来拥护党,拥护毛主席,入党、参军、交公粮,事事不落人后。我们一听,知道卢书记他们误会了。

这也难怪。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已经四年,全国各地县、区、乡、村政权都已先后建立起来,凡全国性的重大政策,必先形成条文,由中共中央办公厅以“中共中央文件”形式,通过党内严密管道,逐级送交省、地、县党委,并贯彻执行。像粮食“统购统销”这样重大政策,能看到“中共中央文件”的,只有党委会书记、常务委员、委员等少数领导人,其余干部、群众,只能听口头传达,有的“文件”只能听,不能记。我们试点工作组,组长是区党委农村工作部部长,有资格看“文件”,其他组员,有的不是党员,有的级别不够,就只能用耳朵听了。所以,村干部弄错我们的来意,一点也不能怪他们。

为了开展工作,除了召开群众大会,还分别召开党支部、团支部、农会、民兵、妇女等各种会议,反反覆覆说明来意。用开会开展工作,是最主要的工作方式,难怪群众一听说要开会就害怕,说“共产党的会,国民党的税”。“说明来意”一说就说了一个多月,全村一潭死水,纹丝不动。我们工作组除了炊事员,大家都急了,组长更急。

工作组几乎每晚都开会讨论,如何突破目前这种僵局。一致认为,关键在于村干部的态度不正确,才造成目前顶牛状态。组长更认为,关键的关键,在于突破卢支书的思想防线。据组长分析,卢支书是土改运动中入党的积极分子,年轻,又有初小文化,肯动脑,工作积极,办法也多,全村人都当他为带头人,是走是停,全凭他一句话。

组长在向区党委王书记请示以后,再一次找卢支书单独谈话。组长启发卢支书做新旧社会对比,诉旧社会的苦,思新社会的甜,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毛主席。这般人人都会说的大道理,报纸天天见,广播站天天说,大家耳熟能详。卢支书竟然听得掉下泪来,组长当然心花怒放,说教的子弹,击中思想之的,心防瓦解,豁然开朗。

第二天再找卢支书谈收购粮食的任务,卢支书只说了一句:我和干部群众再商量。掉头就走,不再照面。其他村干部和群众,见到工作组如同遇上痲疯病人,远远就躲开了,别说宣传党的“购粮”政策,连打声招呼都不可得。工作组束手无策,把个组长,堂堂农村工作部部长,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恰好省委一位大官前来试点检查工作,他就是省委农村工作部部长安平生。安部长带着秘书、警卫员五人,在区党委王书记陪同下,听取了我们工作组一天半的汇报,作了半天的指示,最后是王书记指示:按照安部长指示的精神办。

安部长的指示精神,照我们的理解,可以归纳为四个字:阶级斗争。安部长没有直接批评我们,绕了个弯,说土改结束才一年,地主富农和其他反动分子,美帝走狗,蒋匪帮特务分子,人还在,心不死,时刻都在反攻倒算;而我们的许多同志,脑子里面阶级斗争那根弦,早已松掉了,这是多么危险的和平麻痹思想!用这种思想来指导我们的农村工作,必然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把党的极其重要的农村工作,统统当作一种纯技术性的具体业务,那是十分有害的。凡是不从“阶级斗争”入手的地方,工作必定死气沈沈。我相信同志们必能鼓起勇气,发挥斗志,坚决落实“阶级路线”,打开新局面。

工作组很快就统一思想。组长立即召开党支部会议,把卢支书撂在一边,大讲阶级斗争,大批和平麻痹思想,甚至指着卢支书的鼻子骂了起来,说有的共产党员,忘恩负义,党解放了他,分土地给他,培养他入党,给他荣誉和地位,现在党要他卖几粒谷子,就像割他的肉,喝他的血,这样的党员如果不回到党的立场上来,迟早要滚到地主的地狱里去,永世不得超生!

卢支书低着头,脸孔一下青一下白,最后流着泪说:我三代贫农,现在有了土地,家里有了几担谷子,高兴得睡不着,半夜起来,摸一摸几箩谷,就像大热天吃了一碗草粿,实在舍不得卖。不是忘记党的恩情,实是一时想不通。组长趁热打铁:现在想通了没有?想通了也不是要你马上卖粮,而是要你听党的话,站起来,领导全村贫雇农,团结中农,对不法地主富农进行坚决斗争!

斗争地富,三年前的老把戏,对于农村党支部书记来说,简直是“三个手指捡田螺”,十拿九稳。更何况,经过土改斗争,地主、富农的当家人大都已经死于非命,幸存下来的大都是一些妇女小孩。他们处于被专政的地位,日常生活受当地农会管制,不准“乱说乱动”,不要说反抗,连喘气的份儿都没有。

卢支书按照组长的指示,把全村的地、富及其家属都集合起来训话,然后逐户当众自报“不法”,连心里想过的甚么“不满”、“不服”,都得坦白交代。再由农会会员逐户予以批判,认为是严重罪行,即时斗争,有时免不了拳打脚踢。最后一项是自报“卖余粮”,也是最艰难、最费时、最费口舌的新任务。

地富虽然按人口也分得一份土地,但贫雇农享有优先权,肥田好地早被分掉,剩下最瘦最坏的“水尾田”,加上劳力不足,又缺乏耕作经验和资金,收成自然不如农民,许多地富家庭连当地平均口粮都达不到,哪有甚么“余粮”?

党的政策自然是正确的,卖不卖余粮,自然就成为拥不拥护党的标志,立场问题,态度问题,甚至敌我问题,谁惹得起?至于有甚么“实际困难”,自己想法子解决吧。粮食,到底是个关系肚皮的大事。虽说党不是白要你的,拿钱跟你买,别说纸币,黄金也不能顶饭吃。因此,即使文斗武斗,浑身解数使尽,也难免“拉橡皮”,“挤牙膏”,一点一点将粮食挖出来。限时限刻,自己到粮站,送上门去“卖余粮”。

在逼斗地富卖余粮过程中,全村农民都受到一次深刻的阶级教育,尤其是作为依靠对象的党、团员、民兵、贫雇农,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按额按时,完成卖粮任务。剩下少数中农最难搞,劝说不听,打骂不得,老鼠咬乌龟,不知从何处下嘴。因为中农是团结对象,不是敌人,也不算自己人,斗争不要你上火线,分田分地当然也没你份,只要你站在一旁助长声势。不过,到了最后,大势所趋,不得不随大流。

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实施的同时,全国的粮、棉、油市场,随即关闭,由政府通过专卖机构,实行“计划供应”。到了公社化时期,衣食住行全由政府一手包办,此是后话,有机会再慢慢聊。

2000年7月11日


(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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