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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我独独看不到香港

 2004-11-09 01:37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柏林围墙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被人们踩在脚下,两德统一的步骤紧接着一一开展。东马克变成西马克;断了四十年的地铁铁轨重新接上;历史教科书重写重学;地理地图重画重印;国旗国歌国名换了版本;铜像撤下,用吊车移走。共产党的领导层固然瓦解,常任文官的意识型态和个人历史也受到检验,“不适任”的就被换掉;各种行业里大大小小的主管位置,大致换了人做。墙上的标语或者被工人洗掉或者被风雨漂白,电视上的广告换了一套语言。在天翻地覆的过程中,历史的阵痛最尖锐的还是军人的那一幕:东德的武器成吨地销毁掩埋,而军人,很多人自愿或被迫离职转业,那留下的,脱掉身上的戎装,摘掉肩上的徽章,穿上四十年来都是敌人的制服,面对不同的肖像和国旗,换一套誓词,敬礼。

读十七世纪中晚明文人如何在满清入关时凛然求死,读二十世纪初清朝遗老如何在穷途末路中寻找尊严,我可没想像过在自己所处的现代里,也会目睹“改朝换代”。二十世纪两个重大的分水岭:一九四九年前后我的父执辈经历了朝代的更迭,一九八九年前后则是我这一代人目击时代的断裂和颠覆。摆出一张桌子一壶酒,放上几张凳子,让一个莫斯科人、柏林人、华沙人、奈若比人、巴勒斯坦人、尼加拉瓜人、北京人、台北人围上一圈坐下来,若是谈改朝换代的价值翻转和身份认同的迷失困惑,恐怕不需翻译,因为虽然版本不同,所有关键的词汇却都一样。

版本不同,因为有的是从异族的殖民统治转换成独立自治,有的是从异族的殖民统治转换成同族的“内在殖民”,有的是从专制独裁转换成民主体制,有的是在专制独裁里头老是换人做独裁。有的是人民用鲜血争取来的转换,有的是用人民的鲜血夺取来的转换。有的是和平转移,有的是枪声镇压,没有表面的转移却有隐藏的路线变更。版本有异,但是关键词汇是近似的:历史翻案,旧帐清算,爱国的新定义,游戏规则的翻转,巩固权力的方法,意识型态的塑造…

一壶酒下来,有那为新时代新气象昂扬奋发的,也有那不胜欷嘘的,欷嘘的内容也差不多:以为统一会带来幸福,发现它同时带来自己被“并吞”的屈辱。以为独立会带来平等,发现独立后的斗争杀伐比前朝更为残酷。以为脱离异族统治会带来民族尊严,发现同族的统治一样地居高临下,只是因为同文同种所以手段更娴熟。以为民主会带来自由,发现民主也有可能比专制更霸道。以为反对党变成执政党会带来改革,发现反对党比被你推翻的人更无能、更专权而且更理直气壮地无能、专权,因为它是被选上去的,它认为你早已授权,咎由自取。以为知识份子最是清醒,发现权势照样使他变脸。以为“暴政必亡”、“多行不义必自毙”,发现“暴政”也可以与资本主义结合而腐肉重生。

十月份走在香港街头,细心的你会有所发现。曾经处处可见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在十月十日这一天,已经看不见了。酒会,也一年比一年冷落。十月一日却变成一个辉煌重要的日子。走过一个小学,学校围墙上贴满了孩子稚嫩的作品:山河壮丽,祖国伟大,杨利伟上太空是中国之光,金牌运动员是民族的荣耀,中国地大物博、历史悠久,文明灿烂。孩子们画彩色的龙,雄壮的长城,永恒的长江,美丽的故宫。显然是“公民教育”的一部份。

在这些童稚的画中,看不到湾仔拥挤的市场,看不到上环层层叠叠的老街窄巷,看不到大埔的渔村也看不到沙湾径凄美的夕照。在香港孩子们的想像和赞颂中,为什么我独独看不到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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